1995年秋季,学校又要订制冬款校服了。骆省人的身形,是全国公认的偏小,而骆坤市作为贫困县,孩子们发育普遍比不上骆省城。冬季校服宽大,排队站第二至第四个的吕明亮,老师建议订75码也可以穿到四五年级了,但家里人觉得还是订大一点比较放心,就订了80码。
骆坤市温热,冬天不下雪,1990年代几乎没人穿羽绒服、皮草、厚棉衣,个别条件好的家庭,当然会穿上漂亮的棉服或皮衣。
发校服之前,吕明亮有三套秋冬外衣裤,一套是吕尚莲给买的,带蕾丝的浅粉色卫衣裤,穿两三天就脏兮兮的了,蓝欣阅不舍得买搓衣板,嫌手搓麻烦,就让她少穿些,不要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一套是蓝欣阅给买的,红褐色棉布格子中山装式。还有一套是吕尚蓉给买布裁缝的,金黄色仿缎中山装式。
如果放在长江流域,这些衣服都只算是中秋节不久后可穿。
当时市面上几乎没有毛衣可卖,满大街都是卖毛线的。蓝欣阅买了新毛线,给女儿织了件厚厚的深红色长袖圆领套头毛衣,吕尚莲织了件浅紫色宽肩带套头背心,吕尚蓉织了件玫红色长袖套头鸡心领毛衣。这几件毛衣,吕明亮从小学一年级穿到五年级,冷的时候,就把三件毛衣都穿上,肥嘟嘟地裹在校服里。毛衣大概整个冬天只洗两三次。
蓝欣阅的手并不是很巧,不会织手套。有一回吕明亮到她的摊子上,旁边摊的阿姨正在织蓝绿色手套,喊吕明亮来试试,吕明亮以为是给自己织的,后来知道阿姨的儿子和她年龄个子差不多,人家只是准备收针时看到吕明亮,顺便喊一下,想象一下给自己儿子戴上是什么样子。
以前吕明亮也没有手套戴,但以前陈婆还不敢冬天让吕明亮干太多活。
1995年的冬天,吕明亮几乎每天放学都被陈婆喊去池塘洗菜,还不许吕明亮穿雨靴,说是光脚才像干活的样子。
陈婆看不惯吕明亮涂雪花膏、蛤蜊油,“又不是干部子女,又不是鸡,你涂这些干嘛?”
一次要交费,蓝欣阅不忙,就没让吕明亮捎钱。课间,吕明亮转头望向窗外,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妈!”
黄霖问:“你喊错了吧?这是你阿婆吧?”
“我妈!”
“你妈怎么头发全白了?”
吕明亮答不上来。
一节课结束,班主任把吕明亮喊去了办公室,把习题册摆到她前“你怎么回事,一整页作业没写!刚才你妈妈来,我都没想起来跟她说。你最近学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嘛!这次测试才九十分,都排到第九了!”
吕明亮看着空着的那页,懵了,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漏写了一整页,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学习有在退步,说不出话来。
班主任继续训话,“拿回去写好了,我批改,要是写错了,重抄五遍!”
吕明亮摸了那页。
班主任声音软了下来,“你的手怎么了?”
吕明亮才发现,自己的手背已经满是龟裂的血口子。
“是不是冻疮?”班主任温和地问。
“不是,我也不知道。”吕明亮一脸无知。
“是不是因为手坏了,写不了作业?”班主任轻拍她手臂。
“不是。”吕明亮很诚实。
“回去吧,注意些,如果手不影响,就好好完成作业,啊!”
“嗯。”
……
某矿业公司副经理的独孙子,陆黎,与吕明亮同班,最近陆黎的父母有事出差几个月,于是陆黎暂居其祖父家,几次放学发现与吕明亮同路,便常常一起。
陆黎有连环画、飞行棋,偶尔会在吕明亮家门口与吕明亮、唐菁菁、吕义一起玩棋。
但从没进过吕明亮家门,吕爷几次见小男孩可爱机灵,想说说话,小男孩只正正经经地问答,不说多余的。
“陆黎学问不错。”吕爷点评。
“成绩一般,不及我。”吕明亮反驳。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的增广读过吗?”吕爷问孙女。
“哦。”吕明亮敷衍一声,跟着陈婆去了菜园。
“你什么人?天天来踩我菜地!你们这帮烂仔,天天踩我菜地!以后不得来!”陈婆骂着从菜地小径往矿业公司去的陆黎和其他小男孩。
第二日中午,吕明亮心血来潮,用手指沾水在厅里擦着光滑水泥地上的灰土。
“阿公,这是什么字?……阿公,这又是什么字?”吕明亮越写越多,吕爷越看越惊喜。
“哎呀!我的好孙女认识那么多字了!真厉害!给你两块钱!”吕爷抽出一张蓝绿色人民币。
吕义眼巴巴地看着。
“你还不行!你都不认几个字!要向你姐姐学,等你也认那么多字,再奖你钱。”吕爷对孙子说。
“那以后我可以看你的通书吧?”吕明亮问。
“当然啊,随便看。有不识的字,问我。”
好些简体字,吕爷不认得,而通书和日历,都是繁体字。吕明亮没什么读物,所以很快认识了很多繁体字,但写不出来。
……
为了给陈婆蓄粪浇菜,吕爷挖了个约半立方的坑,周围砌上了水泥,还做了一个蹲位,方便自家人办人生大事。
粪坑三面种了玉米,还有一面是两尺高的石头堆,每天天亮前或天黑后,吕爷、陈婆、吕尚升就在有需要时出来蹲一下。
蹲位旁边有一窝红蚂蚁,差不多半寸长,体型庞大、骇人。吕明亮经常纠结着是就近蹲坑还是步行五分钟去铁路职工的公厕。一个傍晚,她拿了两片被吕尚升炒得很香的瘦肉,放到了蚊窝外,又拿来了橡胶碎片、猪油,撒下,一根火柴下去,总算解决了毛骨悚然的蹲坑问题。
一个傍晚,贫血脚麻的吕明亮没站稳,栽下了粪坑。
陈婆看到,赶紧把她拉上来,两瓢浇菜的水浇了孙女。
又带她到池塘边,继续浇。
拉着她回家,站在天井的水龙头边上,努力地把孙女的衣服从肩膀往下脱。“幸亏粪坑浅,你肩膀和脑袋没泡到粪水,衣服必须要往下脱,粪水不能碰到脑袋,不然你就笨了,这辈子就毁了……老吕!你砌的蹲位不好!你快点烧水给明亮洗澡!”
陈婆一遍遍地给吕明亮涂香皂、冲自来水,直到热水烧好,给吕明亮洗了热水澡,又帮吕明亮泡了很多洗衣粉搓衣服。
“这几天没衣服穿了,先穿我的毛衣吧。”陈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