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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引吴中行入彀

凌远眨眨眼睛一头的雾水,这家伙脑子抽筋了不成?怎地又扯到乡试上来了?他哪里知道,他‘聚党空谈’四字一出口,吴中行心中便是一颤,满脑子的念头便是——老师真是太厉害了,我吴中行真是太运气了。盖因凌远所说的‘聚党空谈’、‘话语权’正是他老师张居正的一大心病和朝思暮想想要抓在手里的一柄利器,自己眼前尚是一团迷雾没看真切,却不想凌远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眼光却是如此毒辣。

说聚党空谈是张居正的一大心病的确没有夸大,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聚党空谈的苗头,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不论是博学大儒还是豪杰士绅,挂个讲学的名目便召集一干徒众设坛聚会,参与其中的有达官显贵也有普通的贫民,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最初这些人讲解的都是些经史典籍,后来转到劝人明心见性的经文,但是在这过程中逐渐变了味道,变成了一些别有心怀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或为达到某种政治目的而传播思想的工具,更有众多门生徒众借此招摇撞骗筹金敛财。在一向主张学以致用并一心想要控制百姓思想的张居正眼里,自是一团乌烟瘴气万难容忍更不能听之任之任其发展下去。其一是因为张居正觉得这些所谓讲学大都空泛无物,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反而将很多聪慧有才能士人的精力浪费在这些毫无用处的争论当中。而张居正一向主张圣贤留下来的经书是用以治国安民、立身处世的大道,他喜欢能务实的学问,反对另标门户泛泛空谈。

其二是这些讲学中的某些思想已经隐隐对他将要实施的新政构成了威胁,让他嗅到了危险,因为已经有非议新政的言论从这些人中传出来,且有扩散开来的趋势,张居正对此自是痛恨非常。他认为没有必要提倡别的思想,足食足兵、民富国强就是一切。为了抑制空谈,后来张居正还下令禁止兴建书院,理由是书院里常常聚集一些游手好闲之徒,连饭都吃不上还整日空谈,这样下去将会使经济和学业荒废一无所成。在万历七年更是上疏要求关闭天下书院,从应天府开始,共有六十余处书院被查封。张居正对聚党空谈的痛恨由此可见一斑。

但现在还是万历元年,吴中行自是不知道几年后发生的事,只知道女子参加科举之事极为棘手很可能会引火烧身毁了自家前程,因为这一次他们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仕林是把双刃剑,一旦处置不当反噬其身后果不堪设想,老师对此尚苦无良策,难道师弟竟然有了应对之法?

吴中行能想到这些,凌远自然更知道了,心下更是以为也许也只有这些才能真正打动张居正了。只是不明白吴中行为何把这些与乡试联系到一起了,难道是担心自己被那些邪*教所伤?他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僰族神使的身份,几番装神弄鬼已被僰人视作神灵一般言听计从,他就不会为自己这个大神棍瞎操心了。

“师弟,这与女子参加科举又有何关联,师兄实在看不出来”,平复了心绪,吴中行主动拉回了话题。

“叙州初定,红薯种植推行新政固然是首务,但有一件事在凌远看来却更为重要——兴办官学”,其实历史上平定都蛮之乱后,曾省吾等一众官员在上疏朝廷的题为《经略平蛮地方,以禆安攘事》的《经略平蛮善后疏中》所提出的十条建议中就有有关加强教育建设的条目,不过那时候提出是兴办社学而不是官学,虽只一字之差,但此时落在凌远眼里意义却完全不一样了,想来只要稍加提醒,老师张居正便能回味过来。

“官学?”,凌大人生前便是任戎县教喻,凌远至孝,有这个想法并不奇怪,只是……,“兴办官学耗糜甚巨,即便一时可行却难以为继,若是鼓励兴办社学便……”。

“看来师兄已经想到了”,见吴中行话说到一半忽地顿住,凌远微微一笑,“兴办官学虽是有难处但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最重要的是,官学是掌握在朝廷手里,是朝廷的喉舌,若是鼓励兴办社学却是无异于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了”,见吴中行皱眉不语却显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便决定再添把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师兄可知师弟下一句是什么?读书人自是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也必须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更要守得住——读书人的初心”。

“读书人的初心?”,吴中行喃喃叨念了几遍,慢慢挺直腰背眼中也放出光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凌远轻轻叹口气,“可现在还有多少读书人能记得他们的初心,便是这官学之中便真的是一方净土么?胡天锡可就是南京国子监的贡生啊”,见吴中天也轻轻叹息想来也有同感,笑笑抬起头,“师兄却也不用太过担心,因为有一些人是不会被他们妖言蛊惑,会对朝廷绝对忠诚,会成为朝廷掌握话语权最得力的工具和助力”。

“女子?”,吴中行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却是一时没有抓住。

“对,就是女子”,凌远点点头,“凌远提出报请朝廷允许三娘参加科举的本意正是在此。科举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真正的目的是把这些有了功名的女子充入到官学之中,她们能有机会参加科举全凭陛下的恩赐朝廷的赏识,必定会感激涕零忠心耿耿,必定会拼死捍卫圣人之学竭力传播圣人之学。便是不入官学任职对朝廷而言也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师兄当知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而母亲又是孩子最亲近之人,在她们的言传身教之下,只消几代人下来,那些歪理邪说还会有生存之地么?”。

“你可知自汉唐以来为什么从未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官学之中便真的是一方净土么?这理由也太牵强了些,以你凌远言下之意,这天下仕林皆不可信,那岂不把师兄我也扫了进去?吴中行算是想明白了,什么掩人耳目,说了这一大通还不是为了让方三娘参加科举。不过把这些获取了功名的女子充入官学确是个很好的主意,至少不会对现有的官僚体制造成冲击,能为老师减去不少压力。

凌远翻翻眼睛,你都搬出这句来了,我还能说些什么?说孔老夫子为老不尊酒后失态,在卫国调戏了一位良家女子,被人打了一巴掌因此怀恨在心才有了这一说?便是真的,我也得有胆子说啊。“师兄方才开口闭口说纲常,那凌远也与师兄说说这纲常”,有些后悔没有去听过郭德刚的现场,感觉象是欠了他一张门票似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保得我大明万年江山,保得圣人之学流传千古,才当是我辈心中最大的纲常!才当是我大明——最大的纲常!”。

吴中行张张嘴,你把大明江山圣人之学都搬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拍拍凌远肩膀,“为了新政,老师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我们作为弟子当体谅老师的难处”。

所以,才得师兄您出马啊,套得就是你嘛。可这话自是不能说出来,否则待他反应过来非得找自己拼命不可,“师兄,先生的意思怕是你理会错了”。

“此话怎讲?”,吴中行一愣连忙打起精神。

“在叙州推行新政,海大人自然是一把好刀。但先生遣你来这里却不是让你掩在这光芒里亦步亦趋坐享其成的”,凌远指着山坡上一垅垅翠绿,“沃野千里宜纵马,一张白纸好作画。叙州是朝廷是先生是海大人案上的一张白纸,但师兄可曾想过,这张白纸也是师兄您的。错了不要紧,挨打挨骂也都是小事,最关键的是要有你自己的想法有你自己的政见,因为——朝廷需要听到你的声音,先生也想要朝廷听到你的声音”。

若是这话还听不明白,他吴中行也白活了这三十多年了,点点头拍拍凌远的肩膀却没有说话。

“师兄或许以为我是出于私心,我确是有私心,但只要这私心有利于百姓有利于朝廷,便是私心又何妨?”,既然吴中行想明白了,凌远便不能让他半途而废了,女子参加科举在这个时代当真不是一件小事,胆子小些可办不成,关键是一定要借此把他给死死套住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一载一覆便是民心所向了,但有时候这民心是可以引导甚至是可以操控的,所以,民心这把刀必须握在朝廷手里,也只能——握在朝廷手里。新政的试行红薯的推广,一个富足的叙州几乎就在眼前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放松半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个‘知’字必须是圣人之学的知,必须是朝廷所要的知,决不容他人染指!

“师兄,我知道这事很难甚至会影响到你的前程,但这又何尝不是你的一个机会?”。

“师弟莫要激我”,吴中行笑笑拍拍凌远的肩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他海大人敢与方大人立下军令状,为了这大好江山,我吴中行又何惜头上这一顶乌纱!你不也说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么,大不了师兄回家种地去”。

“回家种地倒不至于”,凌远笑笑摇摇头,“不过一番斥骂肯定是少不了的,而且先生定是骂得最凶的一个。师兄您可一定要挺住了,因为骂得越凶说明对你愈加地赏识,骂得越多说明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哦?原来还有这种说法?那我就不用担心了”,吴中行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凌远一番,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