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六摸摸索索,从身上摸出来半吊铜钱塞给江枫。
江枫推迟不要,但是孙六强塞给他。
孙六最后叮嘱了江枫几句,然后挑起担子,三步一回头,泪眼婆娑地回家了。
瞅着孙六远去的背影,江枫心中漠然:唉,想不得万恶的封建社会竟然还有孙六这么忠信守义的老头。
江枫实在没法和沈先生共住一室。
这个老家伙不苟言笑,整天耷拉着一张驴脸,除此以外,还有一身的臭毛病。
江枫怀疑他从来都没洗过脚,只要脱掉鞋和袜子,整个西厢房顿时恶臭冲天,恨不得整个镇上的苍蝇都能被他两脚散发出来的臭味给招来。
更让江枫受不了的是沈先生晚上睡觉磨牙打呼噜。
呼噜声跟火车的汽笛声差不多。
第一晚上,疲惫不堪的江枫原本想早早睡觉,还没等他入梦。
睡着的沈先生开始咔呲咔呲磨牙。
他磨起牙来中间不带停的,江枫担心如果不及时叫醒他,他嘴里的两排牙非得磨秃了不可。
江枫对保护沈先生的牙齿毫无兴趣,主要是这个老家伙烦得自己睡不着觉。
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动床边推了推踢沈先生,但是沈先生毫无反应,继续磨牙,而且频率还更高了。
江枫气坏了,伸脚翘到床上踹了沈先生一脚,沈先生翻了个身,没有醒,但是磨牙声止住了。
江枫备受煎熬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转身回到自己床上准备睡觉。
没想到沈先生那边又出幺蛾子了:不磨牙,改成打呼噜了。
起初沈先生的呼噜声如虫吟,分贝逐渐提高到如蝉鸣,如虎啸,很快便大到雷鸣一般,震得整间屋子都地动山摇。
困得要死的江枫烦得脑浆子都快沸腾了。
他恨恨地坐起来,恨不得将这个老家伙的臭鞋臭袜子一起塞进他嘴里。
最后他忍无可忍,卷着铺盖到西厢房外面,在院子睡了一夜。
夜里露水重,棉被被露水打湿,刺骨寒冷。
露天睡身体容易落下毛病,幸好破庙里有间柴房。
柴房里面除了柴火便是蛐蛐跳蚤,但是好歹安静些,最后江枫将被褥搬到了柴房里。
他一直住在柴房,直到一年后离开曾家镇到东昌府城参见府试。
第二天,沈先生醒过来,瞅瞅江枫的床空空如也。
沈先生倒了也生气,他也没问,江枫也说,两个人就这么分开了。
虽然沈老爷通身的臭毛病,但是江枫发现这沈先生这人还真是不错。
沈先生很慷慨。
除了免掉江枫的束脩,提供一日三餐,沈先生从来不让江枫替他干铺床叠被,倒马桶端尿盆之类的杂活,偶尔让江枫替他跑腿办事,他还给零花钱。
镇上象曾大宝这样的人送来的酒肉,沈先生总会将好吃好喝的留给江枫一半。
江枫回孙家寨探望孙六的时候,沈先生还会替他准备一些礼物。
江枫还发现沈先生的一个秘密。
沈先生睡觉的西厢房有个破香案,香案上摆放着一大堆的书。
书堆的上面堆放的有《论语》、《大学》、《中庸》、《传习录》、一摞一摞的《朱子集注》,反正都是些让他看见就头疼的古书。
起初江枫怀疑这些书不过是摆设。
他上大学时就遇见过很多这样的教授,整天在朋友圈里晒自己满书架的藏书,但是这些书只不过时显摆用的,他们压根都没读过。
沈先生也应是如此,江枫相信这个老家伙没读过那些书了,因为上面落满了比铜钱还厚的尘土。
沈先生疯狂起来便象魔鬼的一样。
从前江枫不想读书的时候,孙六总是哭哭啼啼地用软刀子磨他,但是沈先生绝不这样。
这个老家伙手里有把三尺多长、三寸多厚的戒尺,只要不好好读书,沈先生抓起戒尺来就揍。
江枫没少挨他的戒尺,每次手掌几次被打得又红又胀,肿得跟猪蹄子一样。
沈先生逼着他背那堆落满了尘土的书,他先是领着江枫一字一句地读,然后再让他一篇一段地背。
江枫也不敢走神,稍微一走神,虎视眈眈的沈先生便戒尺伺候。
江枫被打急眼了也反抗,他伸脖子瞪眼地质疑沈先生欺人太甚。
“书上写的这些狗屁话只有鬼神才能背的出下来。”
沈先生二话不说,丢下戒尺,随便抽出一本,“啪”的一声摔在江枫跟前。
“小子,随便翻一页,随便挑一句!”
江枫不知道这个老家伙葫芦里卖的啥药,翻开书随便读了一句。
沈先生接过这句话,轻轻松松将后面的话全部都背下来了。
江枫心里很不服气。
他又挑了一本《朱子集注》,又随便读了一句。
沈先生仍旧不费吹灰之力地背完了。
江枫心里还是不服气。
“如今倭寇乱东南,蒙古人盘踞边境,好男儿当上战场杀敌,读这些呜呼哀哉算什么?我最恶心你们这些酸臭的读书人,只知道耍嘴皮子……”
“啪”的一声,沈先生重新抓起戒尺,厚重的戒尺落到了江枫的脑袋上。
这个老家伙这次下手贼狠,江枫先是疼得眼前金星乱窜,紧接着耳朵里嗡嗡直响。
江枫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被戒尺击中的地方,他的手明显能感觉到一个鸭蛋大小的包迅速鼓起来的过程。
他抬头看看沈先生。
此时的沈先生横眉立目,如同怒目的金刚一样。
显然,刚才自己那番话将这个老家伙给激怒了,而且愤怒到了极点,不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沈先生费劲巴拉里从那堆书里翻出《孙子兵法》、《武穆遗书》之类,丢在江枫面前。
瞧这个老家伙这幅嚣张的模样,江枫知道他应该能熟背下来,但是他还是想试试。
他打开《孙子兵法》第八页。
“第八页!”
沈先生稍作迟疑,江枫觉着很过瘾,终于难住他了。
没等他笑出声来,沈先生摇头晃脑地背道:“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背完之后,他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些应用之道。
江枫服气了!
叹为观止,他没想到这个老家伙除了研究四书五经,竟然对兵法还有研究。
“兔崽子,当一介武夫有何用?读书读通透了,你便可以统领千军万马!知道我老师是谁吗?”
江枫摇了摇头。
“我老师乃是大名鼎鼎的王阳明,人家学问做得好,打仗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当年宁王在南昌造反就是他老人家给平的。哼,如果不是正德老儿昏庸,刘谨那个王八羔子捣乱,我老师早就进内阁当首辅了……”
江枫听到这里,嘴角上扬,又露出来一丝冷笑。
沈先生看见江枫笑心里就发毛,知道这个小子又要讥笑自己。
“坏小子,你想说什么?”
“沈先生,你老师那么厉害,末了还是败给太监了吗?你读那么通透如今不是照样在乡村教书吗?”
“放屁,读书是为了明道!老虎能伤人,但是老虎终究还是畜生!别看宫里那些不识字的阉货此时耀武扬威,他们迟早要完蛋,他们不完蛋,天理不容。”
江枫瞅着沈先生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没敢吭声。
江枫只敬重两种人:一种是孙六这样的义人;另一种便会沈先生这样的能人。
从此以后,江枫愈发开始努力读书,每天孤灯清影,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读……江枫一直觉着自己的脑袋是榆木做的。
他觉着很意外!
自从拜师沈先生以后,醍醐灌顶,他的脑子突然开了窍,智商火箭式上升。
只需两三遍,他便能一目十行,轻轻松松地将那些古书上那些佶屈聱牙的词句熟练背诵,沈先生教给他的作文之法,他很快便烂熟于心,而且举一反三。
读的书多,懂得作文之道,文章辞藻华丽,旁征博引,而且逻辑严密,滴水不漏。
挑剔的沈先生看完之后都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江枫是外乡人,而且穿得破衣烂衫,穷得叮当烂响,学堂里的顽童们本来就有些瞧不起他。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倔老头沈先生整天骂他们就像骂臭袜子一样,可是唯独对这个穷小子大加赞赏,青眼有加。
他们很愤怒,顽童们总想着给江枫点颜色看看。
破庙东边是老张家的瓜田。
江枫初到学堂时,正赶上老张家的甜瓜将熟之际,上学的路上能闻到阵阵香味。
学堂里的顽童们禁不住诱惑,他们总想趁着上学放学的时机跑到瓜田里偷瓜。
无奈看守瓜田的老张在瓜田里专门搭了个窝棚,每天守在那里,想要偷他的瓜,简直比虎口拔牙都难。
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这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曾二蛋等人经过瓜田时,瞅见窝棚里没有人,老张正好不在。
这些郁闷了很久的顽童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们在曾二蛋的率领下闯入瓜田,兜里装包里藏,如同风卷残云一般洗劫了老张的瓜田。
不光偷瓜,顺带着瓜秧都给拔了,只给老张留下了一些生不生熟不熟的青瓜蛋子,最后在老张赶回来之前纷纷作鸟兽散。
老张听说以后慌慌张张地赶回瓜田,瞅着被折腾的一塌糊涂的瓜田欲哭无泪。
第二天清早,老张带着把砍刀气势汹汹地到庙里找沈先生算账。
未语泪先流,老张站在院里嚷嚷道:“沈先生,滚出来。”
沈先生刚苏醒,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柴房里睡觉的江枫也惺忪着眼走出来看热闹。
沈先生瞅着手握砍刀的老张吓了一跳,一脸的茫然地问道:“老张,你这是怎么了?”
老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你……你的学生将我的瓜田全部给糟蹋了!”
沈先生也气坏了,瞪着眼睛说:“真是岂有此理!你等着,等那些兔崽子到齐了,我给你找出来。”
老张站在院里跟沈先生嚷嚷期间,曾二蛋等人也到了庙门外面。
曾二蛋站在庙门口偷眼看了看院子里怒发冲冠的老张,心里怵得慌。如果老张知道是自己带人搞得事儿,他非得活劈了自己不可。
牛通趴在曾二蛋耳边低语了几句,曾二蛋听完之后连连点头……
牛童嘀嘀咕咕安排一番,最后几个顽童磨磨蹭蹭,如同羊拉屎一样断断续续,折腾了半天进了院子。
沈先生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天,学堂的人总算到齐了。
沈先生将他们叫到正殿,虎着脸问道:“谁干的?”
曾二蛋的手指向了江枫。
“是他干的!”
曾二蛋这么一说,其他顽童都跟着响应,纷纷指着江枫的鼻子,信誓旦旦地说这事儿是江枫干的。
江枫一下子懵了。
他辩解说:“不是我!”
曾二蛋冷笑了一声,然后扯着嗓子说:“我们都看见你偷了。”
这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
沈先生皱着眉头问江枫:“到底是不是你?”
江枫斩钉截铁地说:“没偷,我一直在佛堂里温书,压根没有出学堂的门。”
曾二蛋说:“沈先生,我知道他将瓜和桃子藏在哪里了。”
说完以后,他领着沈先生、老张直奔柴房。
江枫的铺盖和行李卷都在柴房里放着呢。
曾二蛋将江枫的行李卷从柴房里提了出来。
“张老伯,这个臭小子将吃剩下的瓜都藏在这里面了。”
说话间,曾二蛋解开了行李卷。
咕噜咕噜,几个青瓜蛋子从里面滚了出来。
老张冲到江枫跟前,扬起巴掌,狠狠地扇了江枫一记耳光。
江枫猝不及防,鲜血顺着他的鼻子汩汩地流了出来。
“小兔崽子,这就是我家田里的瓜,你还有什么话说?”
牛通撺掇着其他顽童嚷嚷道:“张老伯,打折他一条腿,然后送他去官府。”
江枫已经是百口莫辩。
此时曾二蛋和牛通等人正得意洋洋地瞧着他。
江枫知道自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
他暗自发誓:“你们等着,到时候我新账旧账跟你们一块算!”
既然中了圈套,索性也不再辩解,摆出一副爱咋咋地的模样。
不等沈先生和老张说话,曾二蛋和牛通便挽着胳膊要押着江枫去见官。
沈先生瞪了他俩一眼,骂道:“滚一边去!”
两人不敢招惹沈先生,赶紧象缩头乌龟一样躲到后面去了。
沈先生冲着老张拱了拱手说:“老张,此事也算不得大事,姑且念他年幼无知,多赔你些钱如何?”
“沈先生,我给你点面子,不送这个兔崽子去衙门了,赔钱吧。”
“好吧,你要多少钱?”
“二十两银子。”
真是狮子大张口,莫说地里的瓜,这个瓜地也值不了二十两银子。
这个老张真是穷疯了!
上嘴唇碰下嘴唇,狮子大张口,竟然腆着脸要二十两银子。
沈先生听到这里急了,冲着老张吹胡子瞪眼地骂道:“刁民,你还有没有点廉耻之心?”
老张听完以后,推着江枫往外走。
“沈先生,既然不答应,我只好送他去官府了。”
沈先生瞪眼骂道:“去官府?你以为老夫怕你不成?别说去府衙,就是济南巡抚衙门,去京城老夫都陪着你去,非告你借机敲诈勒索不可!”
瞧着沈先生如同一头发狂的狮子一样,老张吓得直哆嗦。
老张知道沈先生在京城做过官,招惹不得。
他赶紧作揖给沈先生赔不是。
“沈先生勿恼,我和这个偷瓜贼再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