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珀·奎恩用力地扯着一株蒲公英——她敢断定,蒲公英的根肯定一直扎到中国去了。这时,她抬起头来,把遮住眼睛的深色短发拢了拢,接着挥了挥手。纳特·麦凯布看了一眼他的皮卡车的后视镜,也冲她挥了挥手。她微微一笑。纳特回家来吃晚午餐。但临走前,他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夸赞她身上的味道真香,还开玩笑似的告诉她,他整个上午都在渴望大米布丁。派珀笑了起来——她已经满足了纳特将近四十年的渴望。她本来打算在花园里干一下午活——刚刚过去的这个春天雨水丰沛,杂草疯长——可是,目送纳特开车离开时,她想起了妈妈曾经做过的大米布丁,满脑子都是妈妈那本名叫《好主妇》的旧食谱——红色的封面已经褪了色,护封也没了。她的妈妈像使用《圣经》一样虔诚地使用那本食谱。
杂草的籽穗在篱笆上面探头探脑。派珀扫了一眼杂草,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可以到网上找找食谱。有几个她钟爱的网站,上面都有精彩的食谱和评论,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做的大米布丁只有一种,而这种布丁的做法就在妈妈心爱的旧食谱里。
派珀最后猛地薅了一把这种顽固的杂草。蒲公英的地上部分啪的一声断掉了,仿佛在向人挑衅。她叹了口气,把草扔进篮子,两眼瞪着那令人讨厌的根。“我一定会回来的,”她警告道,“到时候我把除草机也带来!”她在室外的水龙头下面洗了把手,在短裤上擦了擦,看了一眼懒洋洋地侧卧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的大金毛寻回犬:“你要待在外面吗,馅饼?”这条脾气温和的老狗有很多名字——“馅饼”“老妞儿”“糖果”“爱犬”等等。当然,她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克洛伊。听到主人喊自己,她睁开一只眼睛,打了个哈欠,接着又闭上了眼睛。派珀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的意思就是不进去了呗。”她跨上两级木制台阶,来到环抱式门廊上,正了正挂在门旁的木牌。从她记事起,这块漆成绿白两色的手刻木牌就一直挂在伊斯特姆镇奎恩家的避暑别墅门口,迎候宾客。父亲得知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也将是他们的第四个女儿后,异想天开,给这栋不规则的楠塔基特式老房子取了个古怪的名字——惠特之末(Whit's End)!当年夏天,他就刻了这个木牌,虽然后来油漆过多次,现在又该重新油漆了。
派珀进了门,踢掉破烂的跑步鞋,走过去仔细察看放食谱的书架。书架上烹饪书一应俱全,从朱莉娅·蔡尔德的《掌握烹饪法国菜的艺术》到无懈可击的厄马·龙鲍尔及其女马里恩的《烹饪之乐》。旁边塞着一本卷了角的《性爱之乐》——这么一本书究竟放在这里干吗?派珀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继续寻找食谱,但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她拿起这本七十年代初开创性的性爱手册,迅速浏览起来,微笑着回忆起她和三位姐姐曾经整小时地钻研书上图标式的插图,试图从解剖学角度确定某些体位是否可能。她不禁春心荡漾起来,合上书,把书夹在腋下。纳特一定会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甚至可能会产生新的渴望!
派珀顺着楼梯上到二楼,无奈地凝视着通往三楼的狭窄破旧的楼梯。她已经好多年没去过阁楼了。她甚至努力忘记它的存在,但她知道遗忘改变不了什么——阁楼里仍然堆满了东西……“东西”这个词是她、波蒂和雷米提到阁楼里的物品时所用的委婉语。赛勒用的词要更加多姿多彩。多年来,她和姐姐们一直在说要把里面的东西好好归置一下,但不知怎的,她们总是腾不出时间去收拾。生活总是枝节横生,碍手碍脚。
派珀推开门,拉了一下椽子上垂下来的灯绳。没反应。她费力地环顾光线昏暗的房间,摸索着走向窗户——灯不亮,这里成了唯一的光源。但穿行在箱子的缝隙之间,她的心沉了下去——在这一片狼藉中根本不可能找到食谱。
她不小心撞到了一具老旧的裁缝用人体模型,赶忙伸手去扶,却无意中碰到了妈妈做的最后一件衣服(为雷米的女儿佩顿做的一件太阳裙)尚未完成的领口。在那个命中注定的春日,外面飘着雨,起初她的妈妈一直在做这件衣服,后来她停下来想沏杯茶,并把邮件拿回来。当时派珀在外地上大学,但波蒂通过电话给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谢天谢地,她出去拿邮件之前在灶上烧了一壶水,是水壶的鸣笛声惊动了穆迪先生——他发现她躺在车道上。”
玛莎·奎恩中风了。虽然桑德斯医生让她的四个女儿放心,这只是一次轻度中风,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次中风只是个开始,之后又发生了多次中风。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复中风不可逆转地破坏着玛莎大脑中的毛细血管,剥夺了她所有的运动和认知技能——从缝纫、烹饪,到写字、走路,再到记忆、辨识,最后到吞咽。第一次中风后,玛莎就拿不住针了,穿针也穿不过去。后来,雷米问佩顿是否愿意请人把这件衣服做完,佩顿说不用了——这件衣服只会让她想起姥姥停止缝纫的那一天。
派珀将人体模型移到一边,看到妈妈的嫁妆箱靠在墙上。她掀起沉重的箱盖,香柏特有的木香立刻弥漫开来,她仿佛回到了父母的卧室。那时候,他们常年居住在新罕布什尔州那栋老旧的殖民地时期风格的大房子里。
破旧的嫁妆箱顶上放着一个木制托盘,托盘里满是首饰和串珠。派珀拾起一串珍珠,轻轻地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以前,姐姐们都喜欢把妈妈的串珠戴在脖子上,将她别致的帽子戴在头上,再把她的高跟鞋穿在脚上,噔噔地走来走去,对着门后的大穿衣镜自我欣赏一番。然而,派珀只喜欢看;每当姐姐们想给她戴上串珠,或者想给她涂上鲜红的唇膏时,她总是把头一摇,背过脸去——她们也无计可施!她反倒更喜欢哥哥玩的游戏——包括击球、拍球、跑步等动作的游戏。
派珀将串珠放回托盘时,注意到一摞信封,上面是她父亲细长优雅的笔迹。这些信是寄给玛莎·莱恩[4]——他十七岁的心上人的。派珀解开褪色的丝带,读起了父亲写给母亲的信件。当时他是一名海军飞行员,“二战”期间负责在太平洋上的一艘航空母舰上驾驶海军歼击机。信中写满了父亲的甜言蜜语,他向母亲表白,憧憬着他们未来的美好生活。读着读着,派珀不禁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悲哀——那时候,父母对于未来生活中的悲剧尚一无所知,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一个小时后,派珀将最后一封信塞回脆弱的信封里,把丝带重新系好,望向窗外。她看到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克洛伊挪到了她最喜欢的大橡树下。这些高大的橡树是父亲在每个孩子出生后种下的。她突然发现长长的树影已经投到了草地另一端——一个下午快要过去了。再待五分钟,她心里想着,转身又回到了嫁妆箱前。她拿出一堆毛衣,发现了一本皮面的旧相册。她把父亲落满灰尘的西班牙教会式旧摇椅拽到窗边,坐了上去,打开相册。相册里满是精心裱贴在黑色美术纸上的黑白照片。她一边缓缓地翻看照片,一边微笑着——爸爸身穿海军制服,英气逼人;妈妈身着一件长长的皮大衣,光彩照人(当时皮衣不仅被社会接受,甚至是一种时尚,女人穿着皮草出门还不是丢人现眼的事)。
派珀一边慢慢翻页,一边读着妈妈工工整整用白色墨水写就的说明文字:中央火车站,1945年;新罕布什尔州汉诺威,1947年;芬威球场,1948年……有一张照片只写了年份:1949年。这是父母的一张合影,妈妈抱着一个婴儿。看上去他们是那么开心。派珀端详着这张照片:他们站在惠特之末的门廊上;既然是1949年,那婴儿一定是波蒂。她把相册移到膝上,一堆松散的照片掉到了地板上。她把照片捡起来,一张一张慢慢翻看。她意识到这些照片都是在瑙塞特灯塔前拍的。第一张是波蒂大约两岁时的照片;后来,她身旁有了雷米。很快,这些照片上有了赛勒……然后是伊斯顿……最后,有一张上面有了她。
她又一翻页,又一张照片掉了出来。她把照片捡了起来,此时金色的夕阳恰好照在上面。
这一张是他们的合影——年龄大了一些——多么优秀的一帮孩子!他们搂着彼此的肩膀,笑容满面。赛勒伸着手指,在雷米的脑袋后面做兔子耳朵状。看上去他们是那么开心。派珀的眼睛湿润了——当时她才五岁,但她已经够大了,知道她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永远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