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双飞
世间苦甘,亲身亲历,方知其味。
1924年6月,梁思成因车祸耽搁的留学之事重启,恰逢林徽因完成培华女中的学业,正好相伴,同赴彼岸。7月,两人抵达美国后,利用暑假时间在康奈尔大学补习了几门功课。林徽因选修户外写生和高等代数,梁思成选择了户外写生、三角和水彩静物的课程。
9月,两人正式入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
林徽因和梁思成入学之前便已立志要献身建筑。林徽因此念头始于1920年与父亲游居伦敦之时。当时公寓的女房东即是一名建筑师,与她的接触,让林徽因第一次感受到了建筑艺术之美,心向往之,且越笃定。梁思成有此念头,则是因为林徽因。
梁思成曾说:“当我第一次去拜访林徽因时,她刚从英国回来,在交谈中,她谈到以后要学建筑。我当时连建筑是什么还不知道,徽因告诉我,那是包括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因为我喜爱绘画,所以我也选择了这个专业。”
建筑是二人的共同理想和追求。林徽因感性,一如众家小女子,脾性细腻,又因为鹤立鸡群,所以难免任性。梁思成恰恰是个沉着理性又有极好脾气的人。两人偶尔也会吵吵闹闹,但正是在这三言两句之拌嘴牵系之中,他们的情意越发深浓。
相爱不易,相守难得。
如脾性互补,那便更好。
还能志趣相投,必是佳话。
林徽因与梁思成,就是如此。
因建筑系学生需常常熬夜作图,考虑到女生的体质,当时的建筑系便不招女生,是个遗憾。不过,林徽因还是选了与建筑相关的美术系,并选修了建筑系的课程,因此,二人能够常常做伴上课。
宾夕法尼亚大学是全美最好的三所大学之一,有非常好的硬件设备和学风。在这样优质的进修环境当中,二人学业精进,亦过得自由快乐。彼此相扶相助,度过了几年美好的时光。最好的相伴,就是成就更好的彼此,遇见更好的自己和更好的你。
这几年,两人情之欢爱之喜的背后,藏匿着旁人所不能体悟的艰辛和痛楚。他们携手度过了最幽暗的时光。两人的至亲相继离世,成了对他们长久互爱的最大考验。再回看时,彼岸之密布荆棘终究化作安稳平定,恰似那日的她与他执手走过蔷薇花丛。
这年9月,梁思成的母亲李惠仙因乳癌病逝。其实在二人赴美之前,李夫人已是重病在身。李夫人终未因自己的身体而绊住儿子。直到病逝,也未召回儿子,让他在床前尽孝。这是梁思成的一处痛,亦是二人的第一难。
1925年12月,林长民因战乱在异乡遇难。当时的政治环境复杂,长民至死仍未寻得理想之着落。1925年,直奉战争爆发,林长民入奉军郭松龄部做幕府,11月30日参与郭松龄反张作霖兵变时不幸中流弹身亡。此为林徽因的一处痛,亦是二人的第二难。
林徽因从梁启超写给梁思成的信中得知父亲遇难一事。父亲走了,对林徽因而言,犹如天塌了一半,举目阴霾。此事对林徽因刺激极大,林徽因中途数次欲弃学回国,却被梁启超阻止。梁启超是个好人,视林徽因为己出,是真真正正地对她好。梁启超曾在信里说:
我和林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按,梁启超二女儿)一样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
林长民平生廉洁,死后只留下三百余元现钱,因此,林徽因及在国内的母亲均断了经济来源。但有梁启超在,他不会亏待她们母女二人。虽然当时梁家并不是极宽裕,但梁启超仍将自己每月两千元的薪水给了林徽因的母亲,并承担了林徽因在外留学的全部费用。
梁启超,成为她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精神支柱。
庆幸,梁启超还在。只有念及尚有他在,这对年轻人才会得到勇气、感到踏实。如是两年,1927年6月,林徽因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学院毕业,获得学士学位,并成为建筑系的建筑设计课兼任讲师。梁思成获得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硕士学位。
1927年9月,林徽因和梁思成毕业,二人一起在Paul.P.Crade建筑事务所实习。之后,林徽因又进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师从G.P.帕克教授,成为中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舞台美术的学生。
那年,她随他一起来到这异国,尚是骄矜小姐。经年之后,两人相持相伴,执手患难,她已长成铿锵女子。她与他之间日渐深刻的羁绊,终于到了要幻化结果的时刻。苦难,理应被尊重。它会令人破土而出,长成更加坚韧和顽强的样子。
1927年12月18日,梁、林两家为二人在北京订婚。次年,3月21日,梁思成与林徽因结婚。婚礼在加拿大温哥华梁思成的大姐梁思庄家中举行。林徽因上下打点,亲力亲为,为这一生一世至为重要的日子劳碌不止。不过,辛苦也欢愉。
当时,林徽因还特地为自己设计了一套东方式的结婚礼服,领口、袖口配有宽条彩边。头饰上有嵌珠,左右垂落彩缎各二。她的装扮极美。当地报纸报道之后,引起不小的轰动。尽人皆知,有东方女子,佳美如是。二人琴瑟之和,恰似梁思成之弟梁思永所笑撰之对联:
上联:林小姐千妆万扮始出来
下联:梁公子一等再等终成配
横批:诚心诚意
07 连枝
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那年,二人结婚,梁启超曾写信致新人。
老人说:
“……一家的冢嗣,乘此大礼,老人欣悦情怀可想而知。尤其令我喜欢者,我以素来偏爱女孩之人,今又添了一位法律上的女儿,其可爱与我原有的女儿们相等,真是我全生涯中极愉快的一件事。你们结婚后,我有两件新希望:头一件,你们俩体子都不甚好,希望因生理变化作用,在将来健康上开一新纪元。第二件,你们俩从前都有小孩子脾气,爱吵嘴,现在完全成人了,希望全变成大人样子,处处互相体贴,造成终身和睦安乐的基础。这两种希望,我想总能达到的。”
书香门第里的名士淑媛总要比寻常人家的年轻人多得几分瞩目。父辈的荣耀让梁、林二人初入世已成半分传奇。二人循着老人的寄望,一步一步,并肩生活,走向遥远路途。1928年,春末夏初,林徽因和梁思成依照梁启超定制的大约路线,开始了欧洲蜜月之旅,兼以考察欧洲建筑。
依照梁启超的遵嘱,两人先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再入德国,经瑞士,赶往意大利,最后至法国或是西班牙。另外,“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看土耳其革命后政治”,以此来完成这一场蜜月旅行。
在英国。
他们去了圣保罗大教堂。圣保罗大教堂建于604年,17世纪末完筑。它是英国第一大教堂、世界第五大教堂。圣保罗大教堂是少数设计、建筑仅由一人完成,而非历经多位设计师、建筑师的教堂之一,它出自著名建筑师雷恩爵士之手。
他们去了海德公园。这里是昔日亨利八世的养鹿场、查理一世的赛车和赛马场。公园里的水晶宫令林徽因印象深刻。她说:“从这座建筑,我看到了引发新的、时代的审美观念最初的心理原因,这个时代存在着一种新的精神、新的建筑,必须具有共生的美学基础,水晶宫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标志。”
在德国。
他们去了圣彼得堡大教堂。这是世界上最高的教堂之一,中世纪哥特式建筑艺术的杰出代表。从1248年到1880年,耗时632年才建成。教堂中央有两座尖塔,周围林立无数小尖塔,极其壮观。
他们还去了爱因斯坦天文台、包豪斯学院。包豪斯学院以专门培养建筑师著称。学院的建筑以不对称的形式表达出时间和空间的和谐性。林徽因极喜欢,当时便说学院的建筑群终有一日会蜚声世界。日后,她去东北大学教学时,便曾以其为案例,讲给学生听。
在瑞士。
他们去了阿尔卑斯山和日内瓦。日内瓦是艺术之城,山水环绕,古迹遍布,令人忘返。有罗纳河穿城而过,河中又有卢梭岛,岛上筑有大师卢梭的铜像。日内瓦亦有“钟表之都”的美誉,它是往来游人皆会慕名拜访之地。在这里,每一步都是对艺术的朝拜,每一眼都是对风流的抓拍。
在意大利。
他们去了角斗场。林徽因后来谈及角斗场时说道:“罗马最伟大的纪念物是角斗场,是表达文化具体精神的东西,文艺复兴以来,与以后的建筑观念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建筑的纪念性。”结束意大利之旅后,他们去往威尼斯,并由水路抵达法国。
在法国。
他们去了凡尔赛宫。凡尔赛宫位于法国巴黎西南郊外伊夫林省省会凡尔赛镇。它是昔日法王路易十三的狩猎行宫,日后作为法兰西宫廷长达107年。凡尔赛宫是西方古典主义建筑的杰出代表,1979年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他们还去了卢浮宫。卢浮宫是法国最大的王宫建筑,世界上最古老、最大、最著名的博物馆之一。它是举世闻名的“艺术殿堂”,里面收藏了无数艺术奇珍。当中最著名的自然是“卢浮宫三宝”:米洛斯岛的《维纳斯》、古希腊的《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和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
在西班牙。
他们去了阿尔罕布拉宫。它是西班牙著名的宫殿,是中世纪摩尔人为格拉纳达王国建立的王宫。“阿尔罕布拉”,阿拉伯语意为“红堡”。它是西班牙所有古迹中的精华,有“宫殿之城”和“世界奇迹”之称。阿尔罕布拉宫始建于13世纪阿赫马尔王及其继承人统治期间。1492年,摩尔人被逐出西班牙后,此宫殿开始荒废。1828年,在斐迪南七世的资助下,经建筑师何塞·孔特雷拉斯及其子孙的修缮,才恢复原有风貌。
以上行迹,二人留下的相关文字极少,唯有照片、水彩画、速写画若干,最终只有照片和一张水彩画被保存了下来。另外,也只有西班牙阿尔罕布拉宫的游历过程,林徽因曾和学生谈话时提起过。旅途,是隐藏秘密最深的地方。他们不愿与外人道的,或许便是私密的浪漫。
林徽因说,那日他们抵达西班牙格兰纳达市时已是下午,错过了去郊区参观阿尔罕布拉宫的旅游末班车。二人难耐心中热望,便雇了一辆马车前往阿尔罕布拉宫。遗憾的是,当他们抵达时,已经闭宫。旅行之美,有时候不在圆满,而在未完。
然而,二人并未放弃,他们与守门人几番沟通交涉之后,守门人被他们的热忱打动,同意他们入宫参观,并愿意做导游,一路陪同他们。他们二人既感动又觉得意外。关于当时二人所见之宫殿景致,学者陈学勇曾在著作当中描述道:
长方型的主体石榴院和狮子院互相垂直矗立在不高的山上,俯视着浓郁树丛和蜿蜒红墙。石榴院用于朝觐,狮子院供妃嫔居住,一肃穆,一奢华。游人散尽,石榴院内长条水池涟漪闪烁,波动着天上的群星。周围月色氤氲,给他们以梦幻般的游仙感受。狮子院十二个石狮,个个生气勃勃又似躁动不安。
那日,二人游览完毕之后,返程时已是月朗星稀。借着那凛冽月光,再回望古老的阿尔罕布拉宫,林徽因忽然有点哀伤。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怀。大约如她所言,只有词帝李煜的那一阕《破阵子》才能将之表达得透彻、淋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1928年3月13日,梁启超病倒,发电报给二人,盼之回国。彼时,梁启超是二人最大的精神倚仗,没有任何事情比梁启超更重要。且不说有一日梁启超会离开,哪怕是一场病,也是二人心中难以抹去之痛。两人立刻中断原本极其丰富的旅行计划,辗转至莫斯科,乘火车回国。
08 故园
旅途遇知音,春风三千里。
回国的旅程是漫长的,要穿越那极广袤的西伯利亚,才能抵达中国北方。庆幸的是,在莫斯科乘火车回国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结识了想去一探中国文明风情的一对美国夫妇:查理斯和孟德利卡·查尔德。
1980年,这对美国夫妇曾专门撰文数千字来纪念自己与梁林夫妇相识相知的过程。他们说,当日初见二人时,他们立在喧嚣拥挤的人群里,仿佛周身有光,是那么耀目、那么特别。旁人那样吵嚷,二人却优雅地立于其中。你一眼便会注意到他们,并久久难忘。
两对人一路做伴,互慰寂寥,经沈阳、大连、天津抵达北平。缘妙若此。缘来之时,隔绝不断;缘去之日,亦守留不得。此去经年,两对人终生亦未再见。但这一趟旅行,给美国夫妇留下了终生无法抹灭的印象。旅途中,难忘的总是人,多于景。
1928年8月,林徽因与梁思成抵达家中。
已暌违四年,梁启超再见这儿媳,仍是赞不绝口。他说:“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可见,梁启超对林徽因是喜爱至极的。
梁启超一生磊落,待人待事总求周全。在儿子和儿媳回国之前,他便已经在考虑二人的工作安置问题了,他亲自为此事奔波了好一阵子。为人父母,哪怕是梁启超也不例外,总想着为子女做多一点贡献。父母之心,令人感叹!
当时,梁启超为梁思成提供了两个选择:一个是去清华大学;另一个是去东北大学。不过,去清华大学任教,需要特别为梁思成增设建筑图案讲座这门课,校长不能擅自做主,需要学校评议会投票决定,因此,入清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时,东北大学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建筑系,邀请了同样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杨廷宝任系主任,然而杨廷宝此前已经接受了一家公司的聘请,不愿失信反悔,因此,他再三思考,向东北大学推荐了学弟梁思成。东北大学对梁思成任教一事非常欣慰。
在此情形下,梁启超权衡再三,心里便有了数。儿子尚未归来,机会亦不会等人,因此他当机立断,便替儿子做了决定。听上去是父母专权,可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病中的梁启超能够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回国之后,梁思成在北平稍作停留,便马不停蹄地赶赴沈阳筹建东北大学的建筑系。林徽因则赶往福州看望母亲。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便离开了北平,回到福州老家。9月,暑期过后,林徽因方才带着母亲到沈阳与梁思成会合。
林徽因在福州时,受到了私立法政专科学校同人的热烈欢迎。这所学校是她父亲当年创建的。当时,她应邀为福州乌石山第一中学作了题为《建筑与文学》的演讲,还为仓前山英华中学作了题为《园林建筑艺术》的演讲,并为叔父林天民设计了福州东街文艺剧场。
经此一别,林徽因再也未能回到故乡,那座文艺剧场也成为林徽因留在故乡的唯一纪念。而今,连这座剧场也不复存在了。岁月沧桑,总见决绝。经年之后,人已不是那人,物亦不是那物,心中的牵念也变得稀薄、脆弱,不堪负重。
彼时,东北大学的建筑系刚刚创办,老师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听上去有些寂寞,不过也给了他们很大的发展空间,他们可以完全不用被旧思维所束缚,创造出新的东西来。林徽因讲授雕饰史和建筑设计,后来又讲授专业英语。两人采用的是英美式的教学方法,很受学生欢迎。
林徽因素来聪慧,经过多年打磨和浸淫,她已然成为知识渊博的新时代女性。她对待学生总是竭尽心力,虽然体弱,但是仍旧不辞劳苦,经常熬夜指导学生作图。谁会料到,那么娇弱的身躯里居然深藏着无限的力量。她有时犀利,有时温柔,令人钦赞!
沈阳是古城,古建筑尤其是清代的皇室陵寝颇多。林徽因重视实地考察,所以也常常将学生带到昭陵和沈阳故宫进行实地授课。除此之外,她与梁思成也经常外出,一处接一处地考察。所以,那段时间他们虽然辛苦,却也是非常快乐的。
是年11月,夫妻二人接到电报,梁启超病重入院。此时的梁启超已虚弱到无法伏案工作。
其实,早在林长民去世之时,梁启超的身体便已出现病症,时常尿中带血。直到1928年早春,梁启超在协和医院查出自己的一个肾发生了病变。3月,梁启超做了手术,切除了发生病变的肾。但不想,身体却未见好转,一直恶化,直至无法工作,时刻有生命危险。
1929年1月,梁启超病危。1月19日,辞世,终年五十六岁。林徽因和梁思成终究还是失去了最后的精神支柱。
当时,林徽因虽已身怀六甲,但仍旧悉心料理丧事,唯恐旁人做得不够周全。因为她知道,梁启超之于她,犹似生身之父,恩重如山。而今,他去了,这世间,除了母亲和丈夫,她再无可依之人了。
然而,关于梁启超之死,远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1971年,梁思成竟从当年的知情人士口中得知了一个令人心碎的真相。
当年,梁启超在协和医院确诊之后,被告之右侧的肾脏坏死,需要切除。不料,在做手术时,粗心的护士将切口线画错了地方,标在了左侧。执刀医生也未细心察看,致使左侧的健康肾脏被切除,坏死的肾脏未被摘除,才导致梁启超久治不愈,终致早逝。
令人憾恨!
梁启超的后事结束之后,林徽因和梁思成回到沈阳。孕中的林徽因坚持负累工作,亲自设计了东北大学“白山黑水”的校徽图案。这年夏日,建筑系终于增添了三名教职员,分担了梁林二人的重担。他们分别是陈植、童隽和蔡方荫,都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优秀毕业生。
1919年8月,林徽因回到北平,在协和医院生下了长女。原本,梁启超应该有个膝下承欢的晚年,奈何岁月不宽宏。林徽因终究没能献给梁启超一句“最好的再见”。所有怀缅,都暗藏亏欠。为纪念已故的梁启超,梁林二人根据他的书房雅号“饮冰室”,给长女取名“再冰”。
梁再冰。
09 爱眉
女子成母,是新生。
林徽因做了母亲之后,身心焕然。无奈她的身子更弱了,愈加不宜生活在寒冷干燥的东北。又因常与烟不离手的男同事一起工作,最终患上了肺结核病。1930年的冬天,她不得不停止教学,在梁思成的陪同下回到北平,定居静养。
起初,他们在梁思成大姐的家中借住了一段时间,后搬入东城米粮胡同。胡适、傅斯年、陈垣皆居于此处。风流人物齐聚,想来甚有诗意。因租的住房狭窄拥挤,不久他们再度搬迁,移居至著名的北总布胡同三号院。
这是一套二进四合院,房间拢共四十余间。里院与外院之间隔着垂花门,院里栽着丁香、海棠、马缨花。窗户皆换成了林徽因亲自设计的木格窗棂,窗纸换成了透光的玻璃。客厅里挂着梁启超手书的条幅,上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白鸥汲浩荡,万里谁能训”四句,可谓家中一景。
此时,林徽因与徐志摩重新开始走动。之前,两人仅在梁启超病重时见过一次。林徽因回到沈阳之后,两人几无交际。在徐志摩看来,林徽因的人生业已尘埃落定,与其怀念,不如相忘于江湖。
而今,两人重聚。在徐志摩的眼中,林徽因虽依旧是天上璧人,但彼此的境遇亦不似从前。林徽因已身为人母。徐志摩亦再婚,妻子是名满京华的名媛陆小曼。此前,林徽因出国不久,徐志摩便与陆小曼结识。大约也是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彼此处处都好,于是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1925年3月,徐志摩任北京大学教授,因与陆小曼相恋一事遭受非议,在压力之下便选择辞职漫游欧洲,舒缓内心之不安情绪。陆小曼与徐志摩相爱之时尚是王赓发妻,徐志摩再次以第三人的身份出现在别人的关系里。当时,陆小曼亦处于不知何去何从的艰难境地。在这段感情里,二人均承受了极大的社会舆论压力。
徐志摩虽远赴欧洲,但依旧约定跟陆小曼纸上谈情。那时,徐志摩写:“我有你什么都不要了。文章、事业、荣耀,我都不要了。诗、美术、哲学,我都想丢了。有你我什么都有,抱住你,就好比抱住整个宇宙。”实在是个热烈的人。《爱眉小札》便是在这如火焚心的热情之下诞生的。
人在爱时,总是会变成孩童。喜形于色,爱形于色。直接、赤裸,极是纯真。尤其是像徐志摩这样以爱为食之人,每每爱上,必动干戈。想来他是一个不愿藏着掖着的人。陆小曼与丈夫离婚之后,徐志摩不管不顾,立刻向陆小曼求婚。爱之真切浓烈,汹涌于世。
陆小曼,自由、活泼、大胆。她的孤烈性子在当时是不为传统礼教所容的。她烟视媚行于世,从不将闲杂人等放在眼里。徐志摩的父母对这个儿媳极不满意,勉强答应婚事,也有严苛条件为前提:一是要求徐志摩请老师梁启超证婚;二是不予经济支持;三是婚后必须南下,住在老家硖石。
1926年8月14日,徐志摩和陆小曼在北京北海公园举行了订婚仪式,愈百位朋友均到场庆贺。远远看着,也是甚有排场,众人都给面子。然而,对这桩婚事,在喜庆的表面之下,宾客们的心中皆有自己的评断。是年,10月3日,两人举办结婚典礼,梁启超证婚,胡适当介绍人。
当时的梁启超身体尚好,原本对这桩婚事亦是不满,经过胡适和张彭春的反复游说,方才勉强答应当证婚人。梁启超对徐志摩行事冲动的性子甚是不悦,对陆小曼的为人也颇有微词。可是,他对林徽因又存了私心,因此才应承下来。
婚礼当日,梁启超便在致证婚词时做了一件震惊满座的事。他当众严斥二人道:“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以后务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又说,“你们都是离过婚的,重又结婚的……祝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的结婚!”
不过,梁启超对徐志摩真的很关心,一如他日后所说:“我又看着他找到这样的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痛苦更无限,所以想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她能有觉悟(但恐难),免得她将来把志摩弄死,但恐不过是我极痴的婆心罢了。”
事实上,正如梁启超所预料的一般,陆小曼到底是负了徐志摩的满满痴心。婚后,陆小曼依如从前,挥金如土。徐志摩的父母对儿媳不满,经济上不愿给予支持。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与他的关系更加紧张。说起来,在“爱”这件事上,陆小曼比徐志摩更加任性。
她从来不想变成谁的贤妻良母。
当年,徐志摩为了满足陆小曼的日常开销,身兼数职,弄得极疲惫。即便如此,陆小曼并未收敛。原本疾病缠身的她甚至吸上了鸦片。虽然吸食鸦片的初衷是为了治病,但上瘾之后代价非常大。因此,徐志摩的生活日渐窘困。与陆小曼定居上海之后,徐志摩甚至到了“穷得寸步难移”的地步。令人唏嘘。
即便如此,徐志摩依旧深爱着陆小曼。他心里很失望,亦有人前来相劝,说不如离婚少些折磨的好。徐志摩不愿意,他说:“我不能因为只顾自己而丢了她。”说得令人心碎。他是真心想要拼了命地对她好的。虽那生活已支离破损,虽那温柔已日渐式微。
说什么以往,
骷髅的磷光。
林徽因回到北平定居北总布胡同三号院之后,徐志摩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常来此走动。此时,他对林徽因的感情也已升华,再不局限于浊世男欢女爱之诉求,而是觉得她是一个伴,一个可执手走过长路、不弃不离之旅伴。他们是莫逆之交,是知心之人。
他如今需要的只是熹微之光明。
1931年2月,林徽因肺结核病情恶化,被迫移居香山疗养。徐志摩依然常与众友人来相伴。梁思成与徐志摩的关系也开始好转。昔年意气风发的徐志摩,昔年只爱风花的徐志摩,昔年不沾烟火的徐志摩,如今落难了。梁思成看在眼中,也觉得心疼。看过去,也是极好的三个人。
原都以为,这一切会久长。
10 斯人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世人都说这首《偶然》是徐志摩写给林徽因的。不是不可信的,只是,林徽因没有料到,如许风华的男子,会有一日离她而去,绝世而走。没有告别,没有背影。她不能爱他,可是敬慕始终,从未待他如寻常路人。她在心里看重他。这么多年,早成知己。
1931年9月下旬,林徽因结束了香山疗养的日子,回到北总布胡同。平日里,她会常见到徐志摩,直到11月10日。那日晚上,林徽因应邀出席欢迎英国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姐夫柏雷博士的茶会,因此并不在家,又恰逢梁思成因事外出。
待林徽因回家之后,用人告诉她徐志摩刚刚来过,因家中无人,喝了一壶茶,便走了。他走前留了一张字条给林徽因,上书:“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未卜……”原本也不过只是寻常留书,林徽因过于敏锐,总愿周全。
于是,她便致电徐志摩,询问情况。接到林徽因电话,心知对方挂虑,徐志摩做了稳妥解释。告别之时,林徽因提及自己19日晚在北平协和小礼堂有个演讲,徐志摩听后说自己是定然要去的。
或许,连徐志摩自己也不曾想过,这一通电话竟成为二人此生最后的对谈。他分明说了,要去的。他与林徽因哪怕已成君子之交,也依然会言出必行,绝不潦草。可是,这一次,他食言了。林徽因从徐志摩处得到了一个永生无法兑现的诺言。世间情来情往,最哀伤的事,莫过如此。
11月11日,离京之前,徐志摩还去看望了冰心、凌叔华等友人。当日,便乘张学良的专机飞抵南京。在友人张欣海、韩湘眉夫妇处稍作停留之后,于13日乘车到上海。旅途总是疲惫,徐志摩辗转到家之时,竟觉得心中无期许。说到底,陆小曼对他无心的折磨,终究令他有些倦了。
1930年上半年,徐志摩在上海光华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后光华大学闹风潮,徐志摩离职。1931年2月,应胡适邀请,徐志摩去北京大学任教,并兼任北京女子大学的教授,工作量不可谓不大。诸般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多些薪水,让陆小曼过得好些。因此,他不得不时常南北往返。
那个年代,交通远不如而今发达。徐志摩一季当中往返多达八次。这给原本极窘困的家又增加了开支。这一回,徐志摩本打算劝陆小曼随他移居北平的。不曾想,陆小曼坚决不肯,两人还发生争执。徐志摩从不轻易与陆小曼吵嘴。他不忍,也不愿,更不舍得。
11月17日,徐志摩只能再次返京。18日,他乘车到南京,因当日京津地区戒严,列车通行不便,所以徐志摩便决定乘飞机回北平。恰恰他的口袋中有一张前些日子友人保君建送的免费机票。19日,徐志摩搭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飞机北上返京。
十点十分,飞机抵达徐州加油站。彼时,窗外尚是朗朗晴天,飞机上只有他一个乘客,他独自望向窗外,广天广地之间,入目皆是明媚,只是一切落入他的眼里,却映出沧桑。那是一种自心底生发的孤凉。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走到这一步。从林徽因到陆小曼,他一生所求,无非是爱之浪漫。
然而,终不能得。
十点二十分,飞机继续飞往北平。一分一秒过去了,他距离北平越来越近。那种“近”,也如往日,那么寻常。可是,飞行至山东省境内党家庄一带时,忽遇大雾,进退不能,致使飞机触山顶倾覆,机身着火,机油四溢,熊熊不能遏止。两名飞行员和徐志摩全部遇难身亡。
行前,徐志摩还特地发了一封电报与林徽因,告之飞机抵达时间。当日,林徽因和梁思成早早便在机场等候接机,却不想,过了约定时间,仍迟迟不见航班抵达。直到次日,方自《晨报》得知飞机失事的消息。21日,《新闻报》确证了徐志摩的身份。林徽因闻讯,当场昏厥。
失去他,她便失去了一部分世界。
十一月十九日,我们的好朋友,许多人都爱戴的新诗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惨酷的,在飞机上遇险而死去。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针刺猛触到许多朋友的心上,顿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恸的咽哽锁住每一个人的嗓子。
志摩……死……谁曾将这两个句子联在一处想过!他是那样活泼的一个人,那样刚刚站在壮年的顶峰上的一个人。朋友们常常惊讶他的活动,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认真,谁又会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须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须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十余日过去后,她方才颤抖地写下了这篇《悼志摩》。12月7日,这篇文章在《北平晨报》上发表。他若离去,竟是后会无期。她忽然想到了身边已经去世的亲人,想到了当年的父亲。去时,匆匆急急,不留半点余地。不过刹那,便与她永远隔绝。
发文前一日,即12月6日,徐志摩丧礼之后,北平文化界举行了徐志摩追悼会。会场由梁思成和林徽因二人布置,与会者多达两百五十余个。令人心寒的是,徐志摩去世后,陆小曼竟拒绝认领徐志摩的遗体。无人知道是何缘故。愧疚吗?抑或是别的什么?比如她无法以这样的方式来与徐志摩见面。
陆小曼是真的做不到。
后来,徐志摩的发妻张幼仪回顾徐志摩一生所遇之女子,说道:“如果她(按,林徽因)爱徐志摩,为什么在他离婚后,还任他晃来晃去?那叫做爱吗?”她也知道前提是“如果”。提及陆小曼时,她说:“人们说陆小曼爱他,可我看了她在他死后的作为(拒绝认领遗体)后,我不认为那叫爱,爱代表善尽责任,履行义务。”
林徽因不是不“爱”,只是这爱,与寻常所谈论的爱的确有着差别,远非男欢女爱。张幼仪明白。张幼仪还说:“在他一辈子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读书时,读至此处,我心中遽然烈痛。
要有多少的勇气和力量,这一世才能安稳、静好,温柔度过。要有多少的真善,这一生才能得一终局之圆满。新月才子徐志摩,独行一世,以爱为食。终年,却不想成了最孤寂、最寥落的那一个。陆小曼连为他送终也做不到。这样也好,在这人世间,他再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