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刚才他们所在之处是闻慑宫南侧的随梦园，随梦园是一座依着峡谷而建的御花园。早年间闻慑宫刚建之时，工匠从觅龙塘底开出一条暗道，将水引入随梦园的水池当中。但后来觅龙塘干涸，引水暗道随之封闭废弃，久而久之也便被人遗忘。不想今天却被张巧所发现，并随暗道潜入了闻慑宫。
“没错！”张巧抬头仰望，感觉不可思议，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身处闻慑宫当中，离这些传说中的宫殿如此之近。所有宫殿都高高在上，宽厚深重。暗红色的砖墙和青灰色的瓦片在夜色当中更显威严。当中一座宫殿最为宏伟浩大，镂空的栏板和玉柱闪着华彩，大殿门扉上雕饰着烈火金纹和玲珑彩玉，立柱上是旋转着的走兽盘龙，这些雕饰并不精细，却有着粗犷之美。远处有高耸入云的阙楼，阙楼上可见鎏金灿灿的紫鹰，还有那向上卷起的檐角，似乎要直上云霄。
这时，斜前方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两人吃了一惊，环顾左右，都是高墙，并无遮挡躲避的场所。脚步声越来越近，张巧和穆伦退回到月亮门外，门旁有两棵齐腰粗的老苍树，树冠很是浓密。穆伦示意张巧躲到树上，爬树对两人来说并非难事，两人手脚并用，片刻间便已分别爬上了树，躲在了枝杈密叶之间。
两人刚刚躲好，脚步声已至张巧所在的树下。张巧从密叶的缝隙中向下看，原来是一个烈顿族的女孩，十几岁的样子，穿着紫褐色的罗裙，手中拎着一个弯弯的柳叶灯。
那女孩左右看了看，见无人，便将柳叶灯放在树下，自己则跪坐在地，双手重叠放在额头，对着苍树拜了几拜。她口中轻轻说道：“苍树爷爷，我又来了。谈冬姐姐总说你很有灵性，可上次我求你将绾儿不小心弄破的古书复原，你却未能帮我做到，害我们两人被殿下骂了一通。”女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苍树爷爷，你别生气，其实我并非是来埋怨你的。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有些心事，又不能说给别人，只能说给你听。你若是烦了，便摇一摇枝叶，我便再也不会来烦你。”
张巧觉得女孩的清甜的说话声中夹着细弱的金属之音，很是动听。加上情绪中满是苦恼烦闷，更显楚楚可怜。他扶住枝干，屏住呼吸，生怕他的呼吸会将树叶吹动。
女孩见树叶并未抖动，欣喜说道：“苍树爷爷，我就知道你最疼我。改天我一定把我最爱吃的彩香糕拿来给你吃。”
张巧心中暗自觉得好笑，“苍树又怎能吃你的彩香糕。”
“苍树爷爷，”女孩又说道，“你知道吗？谈冬姐姐死了大半年了，但我一直在想念她。姐妹们聊起来，都在说谈冬姐姐命苦，若不是随六皇子的大军去洛灵谷，她怎么会染上恶病。洛灵谷劳苦湿热，又有战事之险，强壮的士兵尚且难以忍受，何况她这样一个体弱多病女孩。唉！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拨弄着鬓角垂下的头饰，“我不喜欢这里，姐妹们笑我，说我身在福中，哪里知道外面的疾苦。可我不怕受苦，我想要的是自由自在。有时候我陪九皇子在随梦园中读书，看那池塘中的小鱼，吃着别人丢进池中的食屑。就想起自己又何尝不是和它们一样。”
“有一天我经过未清观，无意中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侍女一边做着粗重的活，一边受着监司的责骂。而年纪更大的，什么活都干不了，只能躺在竹榻上等死。我一想到这就是我以后的去处，心里就会像刀剜一样。
女孩抬起头来看向树冠，张巧赶紧缩头藏好。“苍树爷爷，”女孩说道，“虽然我知道这很难，但我还是想求求你，能不能让我离开这里，我不想老了以后被人胡乱地披上一块草席，像丢一个脏东西那样丢到葬井里。”
女孩说的话让树上藏身的张巧也是颇为所动。
女孩接着说道，“苍树爷爷，要是你愿意帮我，就再摇晃一下枝叶，要是不愿，我也只好死了这个心，踏踏实实做那条池塘里的小鱼。”
此时夜静风平，枝叶哪里又能摇晃。女孩等了一会，明亮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她没有再说什么，俯身又拜了两拜，站起来拿起柳叶灯转身离去。
张巧在树上看着女孩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忍。眼看女孩要消失在夜色中，张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力摇晃起了树枝。枝叶簌簌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女孩果然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来，脸色满是惊异的神色。张巧此时也已顾不得什么，他更加用力地摇晃树枝，树叶纷纷落下。女孩笑着跑了回来，展开双臂，任凭树叶落在身上。
张巧看到女孩的笑容，心里也很是欣慰。哪里料到脚下踩着的树枝经不住他的晃动，“啪”地折断，张巧也随着砰然跌落在树下。
一时张巧只觉头晕目眩，好在苍树并不算高大，下面又有松土，张巧倒并未受伤。待他缓过神来，只见那女孩正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女孩问道。
“我，我……”张巧支吾着。他瞄向女孩，见她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倒显得没什么敌意。
“我是从一个无意中发现的暗道爬进来的，”张巧决定说实话，“不过我起初并不知道那条暗道会通到这里。”
女孩扬起眉毛，露出怀疑的神色。
“是真的！”张巧补充道。
“你经常这样吗？”女孩说道。
“不，”张巧连连摇头，“我这是第一次。”
“我是说……”女孩指了指张巧，“你经常不穿衣服，光着身子吗？”
张巧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未着寸缕，他满面通红，赶紧拉过地上掉落的枝叶遮住身子。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烈顿族女子生来豪爽，反倒对此不以为意。
女孩笑过之后侧头盯着张巧。张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我问你，”女孩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巧。”
“刚才可是你摇动的树枝？”
张巧无奈只得点头。
“我在树下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
“听到了一些。”张巧有些窘迫，“不过，我不是有意要偷听，只是刚巧躲到了树上。”
女孩似乎有点恼怒，她没有说话，把脸别向一边。月光洒下来，照在她淡褐色的头发和谷麦色的脸颊上，泛起微微的光泽。张巧呆呆地看着她，两个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女孩叹了口气，“你还不走，难道等着侍卫来把你抓住吗？”
张巧回过神来，“没错，是该走了。”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女孩：“你，你真的从没离开过闻慑宫吗？”
女孩没有回头，“我不能和你说这些。”
“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你快走吧”
张巧想了想，鼓起勇气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不，”女孩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我不想离开这里。”
“可是你刚才——”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说过。”女孩打断了张巧的话。
张巧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带你出去。”
女孩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可以带你出去，就是现在。”张巧说得更为坚定。
“你要知道，如果被人发现，我们都会死。”
“我不怕，”张巧昂首说道，“你怕吗？”
女孩没有回答，她走近了两步，看着张巧的眼睛，像是在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远处突然有人呼喝道，“什么人在那边？”
张巧和女孩脸色都是一变，接着传来的是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声音。
“快，我们现在就走。”张巧急急说道。
“不行，”女孩摇了摇头，她略一沉吟，低声说道，“我去拖住他们，你快离开这里。”
“不，我说过会带你一起走。”张巧去拉女孩的手。
“现在还不是时候——”女孩用力把手挣脱开。
张巧愣住了。
脚步声更近了，长长的影子从拐角处探出来。
“听着，”女孩低声说，“我只问你一次，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可是——。”
“那就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女孩猛然转身，向来人方向迎去。
“你……”
穆伦从另一棵树上滑了下来，一把拉起张巧，“快走！”
张巧被穆伦拉着，沿着小径疾走，他还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耳边隐约听到身后女孩清亮的声音，“那边是骁金卫的大哥吗？我是桐疏阁的谈夏……”
“谈夏，她叫谈夏。”张巧心里暗暗念道。
所幸两人一路并未遇到守卫，顺利到达了水塘边。那只怪鱼依然在水中酣睡着，在它的上方，就是两人来时的通道。
“怎么办？”穆伦盯着那个可怕的家伙。
张巧定了定神，摇着头说道:“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怪鱼和岩壁之间只有窄窄的一条缝隙，张巧和穆伦侧着身，小心翼翼地挤进去，然后拽着藤条，一前一后向上攀登。湿滑的岩壁让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洞口越来越近了，张巧向下看了一眼，怪鱼没有动静。穆伦已经爬进了洞口，他转回身向张巧伸出手，张巧左手拉着藤条，把右手递过去……就在这个时候，藤条断掉了！
张巧没有来得及惊呼，身体就已经向下坠去。穆伦反应极快，立刻探出身去，一把抓住了张巧的手。断掉的藤条落了下去，掉到怪鱼的身上。水中浮起一串水泡，怪鱼缓缓扬起了巨大的头颅。
穆伦双脚紧紧钩住洞口两侧的凸起，上半身悬出洞外，死死抓着张巧的右手。张巧勉强将脚搭在湿滑的岩壁之上，向上用力拉动身体，洞中的碎土滚落，穆伦被带得也向下滑了一些。张巧知道，如果他再继续用力，两个人都会掉下去。
“放手!”张巧叫道。
穆伦咬着牙，手抓得更紧了，他的身体还在向下滑。下面的怪鱼已经张开大嘴，两排利牙露了出来。张巧闭上了眼睛，用力去挣脱穆伦的手。忽然，穆伦下滑的身体止住了，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张巧。“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要留在这里过夜。”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张巧睁开眼，是莫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