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后半夜下了场小雨,地面被水浸得半湿,一只拳头大小的鼠蝇从地里钻出来,飞在半空,从敞开的屋门飞了进去,绕了一圈又飞出来,被路过门口的一个竭族人抓住,直接塞进了嘴里。屋内有些闷热,那个木匠老人盘腿坐在案板上,手里扇着扇子,张巧就站在他身旁。地上的零散木件已被堆在了墙角。
老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了起来:“这条街叫风竹街。从东头数,靠北的第二家,是卖羊杂汤的铺子,店主姓何,老何家自己杀羊,杀的都是屏风山上现抓的犀角羊,羊杂汤一天只卖三锅,每天晚上下料,小火熬上一夜,第二天鸡鸣起锅。这羊杂汤,我从来只喝头一锅的,二锅,三锅已是兑了水,火候也不到,比那羊粪味道强不了多少。”张巧听着老人的话,却不知是何用意。”
老人接着又说:“从东头回来,在歪脖槐树下面,能看到一个挑担卖烧饼的驼子,左担里是咸烧饼,右担里是甜烧饼,我只吃那咸的。他家的烧饼与那别家不同,烤得透,有嚼头,搁到汤里也泡不烂。”
“我不明白——”
“先别插嘴,听我说完。”老人用手指敲了敲头,接着说,“一早的饭食将就将就也就差不多了,晌午吃些剩下的想必也够了,这晚上可一定不能对付。街对面有家风竹酒馆,他家的百香酒我每天晌午都要喝上一壶,酒只要小坛里的,大坛里的酒年头不够,喝着涩嗓子。还有他家做的老醋鸡可是一绝,隔天我都要来上一只,昨天既已吃过了,那么今天……今天就切二斤酱肉吧,肉要挑带筋的,免得吃起来发柴。还有,西头有家面汤馆,店主是个东罗婆娘,也不知叫什么,这胖婆娘本就长着一副凶相,还时常黑着脸,令人生厌。不过她家做的面汤倒是好吃得很,汤是用竹鸡架和龙笋片煨出来的,碗也够大,一碗足以管饱。”
老人说完不觉舔了舔嘴唇,仿佛忘了身边的男孩,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看着张巧,张巧也看着他,一副茫然的神情。
“我说的这些你可记住了?”老人对张巧说道。张巧心中泛着糊涂,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老人点了点头,“记住就赶紧去吧,再晚头一锅羊杂汤可就没了。”
张巧挠了挠头,“老伯,你是要我帮你去买羊杂汤?”
“怎么?”老人皱起了眉头,“你毁了我东西,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岂止是羊杂汤,往后这一日三餐都要由你张罗。从今日起,你就留在这里。我这木工坊里面的杂活都要交给你做,做足百天,我自会放你走。”
张巧这才明白老人的用意。
“这还是看你年幼,”老人接着说道,“若是旁人,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要知道,这八宝凳当年我只做了一对,一个留给自己,另一个现在就在闻慑宫里,不知被哪个王公贵族坐在屁股底下。那玲珑箱世上更是只此一个。如此珍贵的东西被你毁掉,要你在这里打上百天的杂工,你还亏了不成?”
张巧自觉理亏,也不去辩驳。老人从怀中摸出一个布袋,扔给张巧,“这里面的银两足够半月的花销了,你先带在身上,用完了再找我要。看到门边的陶罐了吗?那是打羊杂汤用的。哎呦!你这傻小子,抱错了,那是我的夜壶!对,就是左首那个,拿稳了,赶快去吧。”
张巧抱着陶罐走出门外,心中还有些迷糊。“这老伯竟也不怕我逃走。”他回过头,看到老人从木料堆中挑出一块木板,吹掉上面的浮灰,然后眯起眼端详上面的纹路。那样子和自己的爷爷竟如此相似。张巧呆呆看了片刻,心中打定了主意,大踏步向东走去。
张巧回来的时候,老人正拿着凿子给一块板子打孔。他看到张巧,扔下了手里的家伙,把案板上的东西一股脑推到一边,搓着双手连声说:“怎么这么久,快,拿到这边来。”
张巧把陶罐放到案板上,老人打开盖子,凑过去仔细闻了闻,点点头。然后右手在案板上一按一掀,一块木板翻转过来,竟是个小小的碗橱。他拿过一个陶碗,倒出一碗热汤,满满喝了一大口,随后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轻轻晃着头,灰白的胡须跟着微微颤动。隔了好一会,老人睁开眼,似乎才看到屋内尚有一人,他瞥了一眼张巧,说道:“傻愣着干什么,还等着我喂你吃吗?”
张巧摇了摇头,“我不饿。”
“胡说,”老人板着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天恨不得要吃六顿饭。小子,记住我的话,人这一辈子,说什么也不能亏了自己的肚子。”
张巧见老人这样说,便也取碗盛汤来喝。
“等一下,”老人把手伸到桌下,拖出一个小罐,掀开盖子,里面冒出一股浓浓的酱香。老人取出一个小碟,从罐子里盛出几条酱菜。“算你有福气,腌制酱菜可是我们老姚家家传的手艺,外人可轻易吃不到。”
张巧尝了一口,只觉酸脆爽滑,满口留香,似乎有无穷回味在其中。
“老伯,”张巧问道,“那么你这腌制酱菜的手艺和你的木工手艺比起来又如何呢?”
“比不了,比不了,”老人摆摆手,“做件木器大不了费些功夫,这酱菜可是花了心血也未必就成的。食材,佐料,自然重要,甚至这天气干湿冷暖都要时刻防备,否则就会功亏一篑。”老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也不懂。快吃饭吧。”
吃过了饭,男孩取水洗净了碗碟。老人打了两个饱嗝,从地上捡起根木茬剔了剔牙,对张巧说:“你叫做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我叫张巧,十二岁了。”
“来浮霄城做什么?”
张巧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及遭遇同老人说了一遍。
“嗯,”老人只是点点头。他抄起凿子继续在那块木板上下功夫。张巧在一旁静静看着,老人的手很快,木屑不断洒落在地。
张巧问老人:“老伯,你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我在修你弄坏的东西。”
“我可以帮你的忙。”
“用不着,我可不想我的宝贝成了一堆废木头。”
张巧再凑近了些,说道,“老伯,我能学你的手艺吗?”
老人在木板上吹了一口气,碎末喷了张巧一脸。他冷冷说道:“跟我学手艺?你想都别想。”
张巧自觉无趣,不再问什么。这时老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他伸直腰,用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味?”
张巧也嗅了嗅,说道:“我没闻到什么。”
“不对。”老人边抽动着鼻子边四下寻找,最后到了张巧身边,瞪眼看着他,张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老人说道:“还说没有,你这一身衣裳比我用了三年的擦脚布都臭。”张巧涨红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人说完捂着鼻子回了自己的屋子。过了一会,他手里拿着几件衣裳走了出来。他把衣裳随手扔给张巧,说道:“这些衣裳我本来要扔掉,现在正好给你穿。可能大些,也只能先这么将就了。”
张巧谢过老人,就要解开衣服。
“等等。”老人叫住了张巧,“后街土坡下有条浅溪,你先去洗个澡。还有,我这人干活的时候,最讨厌旁人啰嗦。一会你先别急着回来,就在附近逛逛,什么时候日头照到头顶上再回来。”
张巧猜想老人是怕自己偷学他的手艺,心里不大舒服。他应了一声,扭头便走。门口的一堆碎木屑被他无意中一脚踢开,掉出来一根长长的羽毛。张巧把羽毛捡起来,发觉这羽毛居然是木头削成的。张巧从未见过有人用木头做羽毛,而且这羽毛削得细致入微,精巧无比,想来是下了极大的功夫。只是可惜羽毛的顶部折断了一截,不再是完整的。
“怎么还不走。”老人催促道。
“这就走。”张巧将羽毛揣进怀中,大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