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的河上有一座长桥,他发足狂奔,只想着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赶紧回家。
大火似乎没有蔓延到城外,城中像是火山地狱一般,一桥之隔的城外却仍是绿柳成荫生机盎然。不远的几步外,几朵娇艳的无名野花正在微风中俏然轻摆,鲜嫩的碧草像毯子一般铺满了整个山坡原野,仿佛还能看到几粒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草叶尖上,颤颤巍巍的摇摇欲坠,鼻中似乎还闻到了那草泥独有的芬芳。
望着对岸的勃勃生机,他像是溺水之人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向前扑去。还差十步、八步、五步,就剩三步了,正当他就要跨过长桥之时,突然,脚下一空,整座吊桥轰然垮塌,将他连同无数破碎的木板一同砸进水中。
这一下摔来得太突然,邓墨一下子沉入河中数丈之下,他没有想到这春末的河水竟是如此寒冷刺骨,仿佛一把把钢针刺破他的肌肤。他生在岭南,自幼便在江河里厮混,水性自然是不差,少许慌乱之后便集中精神尽力向水面游去。
从水底看向水面,只见头顶一片粼粼波光闪动。也许是城头的火光映照,整个河面呈现出一种暗暗的死红色,间夹着片片亮白的鳞光。河水中漂浮着许多破碎的木板,还有一些洁白无暇的莲花漂浮在水中,随着波涛上下起伏,这条河应该时潇水吧?可他从来不曾记得潇水河里有过莲花,更何况还是这样白得耀眼。
正当他诧异的时候,河面上又传来“扑通”、“扑通”的声响,像是许多重物掉下来似的。他定睛一看,这些掉下来的居然都是人,成百上千的人,各式各样的人,老人、女人、孩子、士卒,一个个都僵硬得一动不动,如石块般缓缓下沉。
正惶恐中,忽然他眼前光线一暗,一具尸体面朝下向他迎面压过来。这尸身像巨人一般庞大,穿着一身将军铠甲,头发散乱的飘在脸前,显得诡异万分。邓墨此时心里忐忑、头皮发麻、动弹不得。这时一股水流冲散乱发,闯入眼帘的赫然是郝普那一双灰白的眼睛,那一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
他惊恐万分,“啊!“的一声喊了出来,河水”咕咚咕咚“的灌进他的嘴里。他下意思地手脚并用向旁边拼命游开,奋力冲破水面,挣扎地爬上岸去。
此时他腹中如翻江倒海一般,胃中说不出的难受,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大量河水混着说不清是什么的残渣涌过他的喉咙,直到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吐了个干净,他才稍稍感觉好些。
连续地逃命奔波耗尽了精力,他一下摔进了厚厚的草甸里,闭上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知道躺了多久,身边的平静祥和再次被打破,耳边又传来阵阵嘈杂声,他勉力撑开眼皮时,映入眼帘的一幕却让他脑中一片混乱。
在眼前的不是刚才的蓝天白云,却是一片粗糙而整齐的木板。身下躺着的不是厚实柔软的草甸,而是硬邦邦的床板。四周也不是生机勃勃的春色,而是光秃秃的四面墙壁,搭配着几件简单的家具。这简陋的陈设表明这里应是一间普通的客栈,自己怎么会在客栈里?
邓墨脑中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大火呢?乱军呢?子太呢?都到哪去了?
客栈外人声鼎沸,仿佛有大批人马在外面走来走去。邓墨挣扎地走到窗边开了一条小缝看出去,发现这里是二楼,楼下大批的士卒正列着队从他脚下路过。而这些士卒身上的盔甲正是他死也不会忘记的,一身绛红色军袍外套着黑色的硬皮甲,黑铁盔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他跌跌撞撞地要冲下楼去,正赶上店小二迎面扶住:“客官,您可不能出去啊!吴人进城了,外面乱着呢。“
邓墨一把想把小二推开,口中嘟囔着:“走开,别拦着我。“
哪知这店小二力气奇大,挡在门口寸步不让,压低声音对他说:“有人让小的给客官留句话。”
邓墨一听马上反应过来,留话的必是子太,当下也不再挣扎,忙问:“说的什么?”
“无怨无悔,各安天命,后会无期,愿君珍重。”说完转身离开,走时也不忘带上房门。
邓墨颓然坐在榻上,听着外面嘈杂声,心想:这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他怅然若失:“若是吴军破城定然不是这个光景,也不可能这么早便已得手,必是降了。这么大一座城竟也是说没就没了,也不知道子太怎么样了?是趁乱逃走了还是被吴人抓住了?他这样心高气傲的汉子如何受得了这份屈辱?若是他知道自己欺骗了他会怎么样?若是……
突然,他想起刚才店小二说的那句话,似乎还有别的意思。再细细回想自那晚进城以来发生的一切,虽然自己刻意不谈劝降之事,但以子太的智计阅历难道真能瞒住?又模模糊糊记起那晚喝酒大醉之后两人谈话里似乎隐约有“降”、“不降”字眼,具体怎样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邓墨痴痴地坐了半天,心想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不如先回家看看,料想既然泉陵城已破,家人们应当没事了。于是起身开门准备离开,正碰到店小二端着食盘走到门口,见状问道:“客官这是要出城?”
邓墨说了声是便侧身想挤过去。小二赶紧拦住说:“您这会可出不去,外面吴人封城了。“
邓墨一愕,正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被小二推回屋内反手把门关上。小二大致给他讲了当下的情况。
原来,一大早郝普向吴人提了不杀城中一人和放所有官员归汉两个条件,吴人答应后便开城投降了,没过多久大批吴军便进城接管府衙、城防,大小官员均被收押,如今情况不明。吕蒙以城池新降为防变故为名下令戒严七日,七日内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也不得无故在街上行走,违者以奸细罪处斩。
正说着,不远处突然喊杀声又起,邓墨一惊忙跑到窗边开窗探头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小二见状赶紧把他拉回来并把窗关好,嘱咐道:“客官切记不可开窗,吴人有令沿街所有门窗都必须关死。”
顿了顿又补充道:“许是怕人从窗口用弓弩袭击,您刚才听到那喊杀声就是来自城中那些不肯投降的好汉,这一早上好几回了。”语气中带着些许惋惜的意味。说话中远处喧嚣声也慢慢低下来了,不一会又归于平静。
小二知道不该多说,只说了几句劝慰的话,让邓墨在此多呆几日,一日三餐自会送到房里,便又关门离开了。
一连七日,邓墨几乎是昼夜未眠。只要一合眼,他的眼前便浮现出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跪在血泊中的父老族人、街巷里拼杀的义士、气宇轩昂的好友子太、红袍黑甲的吴军士卒,还有印入他脑海深处那个相貌俊朗的恶鬼周循。
混混沌沌的七个昼夜里,他整日蜷在榻上一角,实在饿得慌了便胡乱吃点东西,小二进进出出看他这样子,知道劝也无用,便不理他了,只是每天定时送些吃的来。除此之外,便再没人来找过他,子太没有,虞翻没有,吕蒙没有,周循也没有,好像世间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七天后,邓墨一脸憔悴地走出了客栈,这时吴军已完成城池的接收,城门禁令也已经取消,百姓可以自由出入。他一个人麻木地向家里走去,行李包袱都落在客栈没带走,也没有去寻匹马骑。这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当初那个翩翩公子的模样,蓬头垢面、面色蜡黄、双颊凹陷、双目黯然无光、胡子拉碴,衣衫脏兮兮的皱在一起、他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在路上走着。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四周静得出奇,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天空中的乌云层层叠叠地压在头上,偶尔可以看到几只不知是乌鸦还是别的什么黑鸟从黑云中钻出来,盘旋了一会又消失得不见踪影。
从天明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明,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头顶的黑云越压越低,天空中的黑鸟似乎也多了起来,一边飞舞着一边发出刺耳的“哑哑”声,就像有人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哭声一样。
又走了一会,眼前又是一个低矮的小山丘,这个山丘邓墨再熟悉不过了,边上这条小路他走了无数次,甚至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山丘后面的大片农田。在翠绿的海洋中有一座宽大的庄园,庄园四周围绕着坚固的寨墙、寨墙上站着几座角楼和门楼,中间还竖着一座高高的望楼,就算好几里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还有田地里忙碌个不停的农夫,路边嬉戏玩耍的稚嫩孩童,懒洋洋靠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汉。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丝丝腐臭味让他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快步转过山丘,然后双膝一软,跌跌撞撞的蹒跚好几步,好容易伸手扶在路边一棵大树上才勉强站稳了身子。
此刻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劣质的水墨画,到处都是灰黑色的死寂。没有门楼、角楼,只有被烧得漆黑的断壁残垣,没有农夫、孩童、老人,只有寥寥无几的妇孺在废墟中痛哭;没有高高的望楼,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黑烟轻轻的升起,连接着天空中的黑云。
这会他才看清,原来刚才那些黑鸟便是在围绕着这丝黑烟盘旋,它们不时地俯冲下来,扎进废墟中,不多会扑扑翅膀又飞回空中。
庄前平整出了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以百具的尸身,有的还能看出个人形,有的就像废墟中被烧得漆黑的一段段黑炭。
邓墨像疯子似的奔了过去,口中发出“哑哑”的声音,就像天空中的那些黑鸟。他的喉咙里已经喊不出声音,眼中再流不出泪水,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字:“不!”
废墟之中哭泣的人们麻木的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些人有的是他庄外的农夫,有的是远房的族人,都是些和他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却并不住在庄里的人。这些人看见了他,却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干涸的眼神里露出来的不知道是悲悯、愤怒还是绝望。
所有的人都默默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一头扎进废墟里,搬起一块块残瓦碎石,掀开一根根已烧成炭灰的梁柱,没有一个人上去劝阻,也没有人去安慰。
这大火足足烧了七天,通天的火光将数十里的天空都烧得通红,可周边的亲族、百姓们没人敢来救火,直到前一日满地的吴军散去。等人们赶到的时候,大火已自行熄灭,留下的便只有这断壁残垣。
天渐渐黑透了,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只留下他一个人还坐在一截断墙下呜咽,身边放着一小袋干粮和一壶清水。这些东西是一个小姑娘临走前留下的,她叫林巧芸,是邓老夫人身边丫鬟林巧翠的亲妹妹。今日的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了一般,一改往日来庄上玩时那副天真活泼的样子,只是静静地陪在邓墨身边,直到家人三番五次催促才步步回头地离去。
第二天天不亮,她第一个回到这废墟断墙下,邓墨已经不在了,干粮和水也没了,地面的沙土上留着歪歪斜斜的十几个字,隐约可以辨认出写的都是:“报仇“。
……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这一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仅仅只是一个毫不起眼小水花,然后,没有人想到这竟会是一场惊涛骇浪巨变的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