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蛐蛐和斗鸡、斗狗有些相似,也可以算是赌斗。既然是“赌”,那就常会下些彩头。只是作为文人雅客的爱好,斗蛐蛐一般不会像那些赌博一样拿金银铜钱来当赌注,通常都是拿些讲究的小物件来做彩头。
糜芳定睛看去,正是刚才桌上那只装着“金翅朱砂额”的蛐蛐罐。本来今天来此是因为听掌柜说起来了个好手打败店中众人,一方面是他好胜心起,另一方面也是他确实酷爱蛐蛐,根本也没想过能赢点什么。
这“素兰罐”一眼看去就不是凡品,当是前朝名家手笔,价值必定不低。,这样的宝物说给就给,这胡老板不知是什么人,出手如此阔错。
糜芳心下十分喜欢,口中却说:“这如何使得?你我有缘在此切磋交流一番,何须如此,此物太贵重了。”
胡老板诚恳的说:“米老板何必如此客气,今日在下得以大开眼界,实乃三生有幸,若不以这等彩头怎么对得起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对决。”
糜芳还要客气两句,胡老板又说道:“再说,斗促织乃是雅事,米老板也堪称雅量君子,此罐也勉强称得上是雅物,以雅物配君子正是得其所愿。相信米老板必能善待此罐,如此,在下也能安心了。”
糜芳想了想说:“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
胡老板拱手道:“谢米老板成全。”
糜芳道:“胡老板客气。”
胡老板又说:“还有一事叨饶米老板。”
糜芳道:“请讲。”
胡老板道:“今日在下是输的心服口服,不过舍下还藏有几只过得去的促织,不知米老板可否赏脸再指点一二?”
糜芳一愣,这是要邀斗了?倒不是自家没有,别的不说,就家中的“披袍轩甲”就不比今日的“乌牙梅花翅”差。只是这寒冬时节,寻常人家一只蛐蛐都拿不出来,这姓胡的一下就拿了三只出来,还都不赖。听这口气,意思是家里还有不止一只的狠角色?
沉吟片刻,糜芳笑道:“好,那就约定,明日巳时在此。”
胡老板面露喜色,赶紧答道:“如此最好,不见不散。”
糜芳笑笑拱手说道:“不见不散。”
说完也不顾掌柜和围观众人,微笑领着两名亲随打道回府。出得坊墙没几步,他招手示意高瘦亲随上前,小声说道:“去,查一下。”
这亲随抱拳应了个喏,飞速跑开,转眼便消失在转角处。
抬头看看天,暖暖的日头正悬在正上方,约莫是午时时分。糜芳也懒得去府衙,如今州中一应大事多由荆州大营直接过问,日常琐事府中官吏足以处理,有他在没他在关系也不大,想了想还是回家的好。
回到家中他便一头扎进书房中,叫管事去把“澄泥将军罐”抱来,又吩咐取来若干事物。明天一早与人约下战局,今日得好好整治一番,可不要失了场面。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在琢磨这胡老板是个什么人,直觉告诉他这人不简单,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促织爱好者而已,却又搞不明白他的意图,只听出似乎带着些许徐州口音。
正琢磨着,管事老蔫抱着一个大木盒进来了,先把“澄泥将军罐”小心翼翼的摆在老爷面前,再在桌上依次摆下一溜的小罐小碟。
小罐里装的是山里石沟中的陈年积水和早间存下的荷叶露水,小碟中摆的有几粒白米饭,一小片白菜叶,一小块生鲈鱼肉糜,甚至还有一只活苍蝇,这苍蝇被人掐掉翅膀和腿脚,似乎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趴在碟中拼命地蠕动。
糜芳头也不抬,扑在罐子上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石沟水是用来给蛐蛐洗澡的,据说能让它的皮壳坚硬,荷叶露水是常备的饮用水,一粒白米饭就能管饱,小半片白菜让它胃口常开,生鲈鱼肉有利于强筋壮骨,活苍蝇助它保持凶悍的斗性。
他的手上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心中却不免感叹,要拥有一只战无不胜的大将着实不是件易事。不知不觉又想到早年听说的一则传闻,据说某处盛产战无不胜的蛐蛐,好事者查访发觉,原来那处竟是处乱葬岗,该处蛐蛐皆以死人肉为食,所以凶悍无比。这传闻也不知真假,若真有此事,那我……想到这里,他自觉荒唐,自己堂堂一郡父母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老蔫来报说是主簿马伯常求见。这马伯常姓马名元字伯常是本地望族子弟,“马氏五常”中的大哥,其余几人均在军中效力,唯有他一人在府衙。虽然此人职位不高,糜芳却也不敢怠慢,赶紧盖上蛐蛐罐让老蔫请他进来。
这马元年逾四十,半尺长髯,方面大耳,一望便知是个忠厚老实人。他进门见到书桌上的蛐蛐罐、小碟、小碗也不奇怪,当没看见似的深深一拜,口中唱道:“参见府君。”
糜芳呵呵一笑,双手虚扶他起来,说道:“伯常何须多礼,快快请起!”
说完把马元引到一张案前,双双坐下,一旁站着的管事老蔫早已把茶水奉上。
马元直起腰来,双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说道:“不敢叨扰府君,下官前来有事禀报。”
糜芳早知这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道:“哦?何事?”
马元取出随身文袋放到案上说道:“今早,君侯使人送来文书,说是因战事紧急,需要我们南郡调集大小船舶百艘以备军用。”
糜芳听了眉头一皱,随手拿起文书翻阅,心想:百艘船舶?许久没见曹魏再从水路攻来,云长要这么多船做什么?
虽有疑问,但口中却说:“百艘船只不是小数,文书中可说所为何事?可有敌情?”
马元答道:“未有说明,想来军情隐秘,不便说明。”
糜芳道:“嗯,可有说要求几时备好?”
马元答:“说是一月之内须得备齐。”
糜芳惊异地抬头望着对方说道:“一月之中如何造得出百艘大船?莫不是……”
马元答道:“正是,下官也曾问了军中来人,君侯之意是未必要新船,民船亦可。”
听这话,糜芳知道军中来人必是马元的兄弟,只不知道是仲常还是叔常,他也不必多问,又问道:“需要征用多长时间?”
马元答道:“也未说明,只说用完便还。”
糜芳沉思片刻,说道:“此事关重大,我南郡虽是沿江大郡,又正处交通要津,要说这么短的时间里征调百艘大船却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此一来交通、通商必大受影响,郡中大户恐有怨言。”
马元答道:“君侯亦知此事为难,说是但军情似火,还请府君协助周旋一二。”
糜芳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云长这人就是这样,打起仗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马元道:“君侯一心为国,也是不得已。”
糜芳默默地说:“我如何不知。”
顿了顿又说:“江陵水门及公安水军皆在君义(公安守将士仁)麾下,可从他处调用?”
马元答道:“士将军处也有专人前去通知,相信已有安排。”
糜芳黯然道:“哦,那也别无他法。”
想了想说:“伯常,辛苦你一会去找承明(治中潘濬),让他去与郡中大族协商相关事宜,若有事,让他再来找我。”
马元拱手答了个喏,正要转身离去,突然想起个事,又说道:“文中说军情机要,务必保密。”
糜芳摇摇头说:“如此大规模地征调船只怎能保密,尽力而为吧。”
马元听罢也不知说什么,唱了个“下官告退。”便转身离去。
糜芳一脸惆怅地坐了良久,长叹一口气,又把那具肥胖的身躯埋进书桌前的那堆瓶瓶罐罐里。
第二天,糜芳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简单洗漱后便一头又扎进书房里,连早饭也顾不上用。
珠圆玉润的太守夫人等了一会不见他来,“哼”了一声自顾自把一大碗大麦粥,两个鸡蛋,大半盘煎饼还有些七七八八的配菜点心扫进肚里,摸摸滚圆的肚子,丢下一旁早已见怪不怪的丫鬟下人们自个回房休息去了。
眼看日上三竿,糜芳总算把那罐子里的“小祖宗”伺候妥当。一帮准备多时的丫鬟端来早饭,他胡乱喝了小半碗粥便带着众人兴冲冲地奔向“得胜楼”。
“得胜楼”掌柜依旧老早便在大门口迎了上来,今日的静得出奇,客人却比昨日更多,二三十个客人分散坐在二楼的八九张桌案前低声交谈着,想来是听说了昨天的事,这些虫客纷纷呼朋唤友再来瞧个热闹。
正中间的“斗桌”前,一个像白面书生似的中年人见他上楼,早早地站起来恭候。
屋子角落里一名男子隐在阴影里,这男子一身轻侠打扮,如鹰隼般狠戾的眼睛随着糜芳的步子慢慢移动。不同于别桌,有的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有的是两三好友推杯换盏,而这人却是只要了一碟黄豆和一壶浊酒自斟自饮。
这人正是邓墨,来南郡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四处留意打探,因为他坚信吴人早晚要对这座荆州最重要的城市下手。
昨日在酒家里,他无意中听到这事,顿时警觉了起来。这非常时期一个江东人来此做生意,又十分凑巧的与有共同爱好的糜太守结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来似乎有些微妙,所以今日特地过来看看。
他一早便来了,坐这的约莫一个时辰里,眼看着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们在那高谈阔论,不由得冷冷一笑:“都快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附庸风雅。”
其中有一个人模样清秀,唇红齿白,看上去还有些眼熟,是前些日子刑场边上酒楼那三个纨绔子弟之一,却不记得叫什么了,想来这种地方遇到这样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也不足为奇。
大致扫了一下众人,没发现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他便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斗桌前的中年男子身上,这人四十岁上下,白面长须,腆着的肚子显得微微有些发福,身着一身锦缎长袍,看起来像是个富商的样子,可那气定神闲的做派又不似寻常满身铜臭味的土财主,让人一时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