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芳慢慢地踱过去拱手回了个礼,双方客套两句各自坐下。
他看着面前这中年书生微微一笑,昨日下午,瘦高亲随已大致打听清楚,这人姓胡名富字惠恩,徐州人士,家中经营着木材及丝绸生意。
那瘦高亲随颇为精细,请示是否要找些徐州旧人问问或是派人回徐州查访,糜芳觉得暂时没必要。
自从上次见到这人在这寒冬时节拿出这么些蛐蛐来邀斗,他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巧合,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这人打听到自己的喜好,想借机拉拉关系。
南郡本身地处要冲,正需要各地商人前来做生意,一方面可有税收增加,另一方面繁荣的商业也能吸引更多的人来投。只要不涉及防务,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
糜芳看对面桌上也只放着一只陶罐,笑道:“胡老板,今天带的是什么宝虫?”
胡老板笑了笑,恭恭敬敬地把桌上的蛐蛐罐盖揭开说道:“还请米老板给上上眼。”
两人早已熟悉,不需裁判指挥,掌柜也很识相地站在一旁陪笑着不说话。
说话间,瘦高亲随已把“澄泥将军罐”摆在桌上,并把罐盖揭开平放在一旁。
两人各自绕桌半圈,这次胡老板带来的这只蛐蛐罐也颇为不凡,罐身竟似通体紫砂,外围饰以网格纹,造型古朴简洁。
再看这罐里,不出所料,又是一尾上品好虫。这虫名为“紫牙星头”,生得腰长腿大,额前一块白斑色润如玉,据传说夜间能放星光,一对大颚红中透紫,可以看出实是“星头”中的极品。
此时楼中闲坐的众人早已把这”斗桌”团团围住,经昨天一战,早已猜到今日出场的必不是凡品,等见到两人罐中之虫仍是不免惊叹,纷纷交口称赞。
糜芳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桌前坐下,笑道:“胡老板果然是行家,竟能得到“紫牙星头”这样一员强将。”
胡老板说道:“米老板过奖了,若在下没看走眼的话,您的这尾可是大名鼎鼎的’披袍轩甲’?”
糜芳笑笑说道:“好眼力。”
胡老板笑道:“果然如此,看来今日米老板是势在必得了。”
糜芳拍拍身前的“澄泥将军罐”说道:“那也未可知。这罐随我多年,今日便以此为彩头如何?”
胡老板招招手,身后随从捧上一只木盒放在桌面上。他双手取下盒盖,说道:“米老板果然出手豪爽,既然如此,在下便以此玉与米老板走上一回如何?”
邓墨随众人挤在一起围观,只见盒里放的是块半个巴掌大的白玉把件。这玉色白如凝脂温润细腻,整块玉石洁白无暇,雕工精致,石上两只蛐蛐、数丛草叶栩栩如生。
君子如玉,自古以来玉与谦谦君子便紧密联系在一起,所以美玉用作馈赠礼物再合适不过,而这块玉价值估计只略高于那边的“澄泥将军罐”,可见其用心颇细,即表明了心意,又不会有贿赂的嫌疑。
再看随从背上负着的一个大包袱,他相信糜芳若用别的做彩头,这商人也能立刻拿出对应价值的物品。
看来这人应是知晓糜芳身份,有意攀附,这不足为奇,哪朝哪代的商人都会想要与各级官员打点好关系,更不用说能有机会与这郡守结交。
糜芳笑笑说道:“好!”
一旁久候多时的掌柜赶紧上来张罗,又是”请将”又是“开闸“地吆喝开来。
自进门以来,糜芳还一直端着点淡淡的架子,可真开斗了,他又马上变回了昨日那个狂热的老虫客,一张胖脸趴在盆口,两手疯狂的拍打着桌面,声嘶力竭地给爱虫加油打气。
对面的胡老板也撕下方才客客气气的面具,涨红的白脸上青筋迸出。两人又是头顶着头的挤在一起。
今日的战况依旧惨烈,“紫牙星头”腰长腿大,身形灵活,左蹦右跳寻找战机;“披袍轩甲“生性沉稳,稳扎稳打步步反击。
就这样你来我往,转眼半炷香的时间便过去了。这“紫牙星头”虽然了得,凭借速度优势屡次偷袭,怎奈何“披袍轩甲”实在厉害,一身硬皮像是铁甲一般,即坚硬又光滑,把身上要害部位守得是滴水不漏。偶尔攻击到腿脚等薄弱部位又马上被那双巨颚反击,虽给对手造成了些许伤害,然而自己却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好在它动作敏捷,每次对手攻来都能及时逃脱。
糜芳见状颇为得意,胡老板虽是着急但也不肯轻易投降认输,就这样又过了半刻钟的样子。
“紫牙星头”因伤动作越来越迟缓,眼见自己虽是咬伤了对手几条小腿,但这身披铁甲的怪物还是一瘸一拐地向自己压过来,心知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由得怒火中烧,心一横,使出浑身解数,奋力纵身一跃跳到“披袍轩甲”身侧,全力猛扑上去一口咬在对手的右边大腿上。
这是破釜沉舟的一招,若是能把对方这条腿咬残甚至扯下来,那还有反败为胜的希望。
围观众人忽见“紫牙星头”竟然还有这样的爆发力,异口同声地爆发出一阵惊叹。场上三人也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屏住呼吸注视着场中的一举一动。
“紫牙星头”这一口着实狠辣,一直稳如泰山的“披袍轩甲“仿佛被电击了一般颤抖了起来。
就在众人还在为这一变故愕然之时,说时迟那时快,这大块头突然猛弹右腿,粗壮的大腿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一下子把那咬在自己腿上的小虫弹到半空中,狠狠地砸在盆沿上,随即又摔了出去。
盆外的“紫牙星头”虽还没死,却已没有再斗的勇气,伏在桌面上颤颤发抖。盆中的胜者不顾腿上的伤口,骄傲地昂着头发出响亮的“唧唧”声。
糜芳哈哈大笑,得意的向围观众人示意。
胡老板面沉如水,深深缓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捧着桌上的木盒走到糜芳面前,缓缓地说道:“恭喜米老板!”
糜芳心情格外的好,朗声笑道:“承让承让!侥幸得胜!”
胡老板惨笑一下说道:“‘披袍轩甲’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甘拜下风,还请米老板收下此物。”说完把木盒轻轻放到糜芳面前的桌上。
糜芳说道:“胡老板客气了。”
说到这,糜芳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胡老板,有件事想请教,不知可否?”
胡老板答道:“米老板请说,在下知无不言。”
糜芳道:“如今已是寒冬将尽,胡老板怎得如此多的好虫?”
胡老板呵呵一笑说道:“米老板有所不知,在下祖籍徐州,左近便是有名的促织之乡-临津,所以常去收得些许。至于这寒冬养虫,乃是祖上传下一秘法,可保促织安然越冬。”
糜芳一听,顿时心头一动,且不说这人是自己老乡,想来常年往来徐州,又是行家,定能收到不少好虫,就单说这寒冬养虫秘法,更是千金难买。心下十分眼馋,但他又不好明说,口中只说:“难怪如此。”
胡老板眼中余光见他目光一闪,却只当作没看见。
糜芳想了想又说:“昨日听阁下说还有几尾好虫?为何今日只拿了一只出来?可否把其余的宝虫也拿出来同赏?“
胡老板一听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糜芳奇了,追问道:“可有什么难处?“
胡老板咬咬牙说道:“实不相瞒,家中确实还藏有一尾异虫,只是不便带来。“
糜芳追问道:“为何不能带来?“
胡老板说:“不是不能,实在是不敢拿来,这虫我收得已久,却从不敢与人相斗。“
糜芳愈发奇怪,问道:“是什么样的异虫?“
胡老板见他追问得急,索性直说:“实不相瞒,这虫名为‘八败’,但凡把别的促织与之放在一盆中,不出半刻必死无疑。“
糜芳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八败“大名传闻已久,却没听说谁真的见过。
传闻”八败“齐聚拖鼻涕、红门槛、白毛项、粗眉毛、花猫脸、双星门、瓜皮帽、白马门等八大败像。
一般的蛐蛐占了一个败像便是下下品,然而自古有物极必反一说,若是有哪只蛐蛐同时凑齐了八种败像那便可称之为“八败”,自此虫挡杀虫、天下无敌。
斗蛐蛐本是雅事,像这等出场必咬死对方心爱蛐蛐的情况确实有些尴尬,也难怪胡老板不肯带来。
这时糜芳再也绷不住架子,脱口说道:“真有这等异虫?速速取来让本官一观?“
此时双方似乎都没听出糜芳口误,胡老板还是不肯。可终究耐不住糜芳苦苦纠缠,胡老板也只得说:“既然米老板这样说,在下也只得从命,还请阁下稍等片刻,在下这就遣人去取来。“
糜芳大喜,正要说话,不料突然被人打断。正在这关头上糜芳如何能不恼,正要发火,一看竟是家里管事老蔫,当下心头一沉。老蔫这人做事稳重他是知道的,但凡不是大事他绝不敢这时来叫他。当下沉声问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