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宇文宪为首,新受册封的六官迈步出列,向皇帝行礼谢恩已毕,何泉又展开了第三道诏书,高声宣读道:“钦命:右宫伯大夫长孙览进位柱国,晋爵薛国公,内史上士宇文孝伯为车骑大将军,内史上士王谊为内史下大夫,掌书奏,凉州司马王轨为内史下大夫,掌宿卫。”
第三道诏书中册封的四人当中,除长孙览之外,皆属小臣,无论依品秩,还是出身、资历都远远无法和三公、六官相提并论,宇文邕却在他亲政后举行的第一次大朝会上当众宣示对这四人的册封,群臣自不难从中猜料出这四人才是宇文邕真正倚重的心腹。
何泉接连宣读罢四份诏书,闪身退到了一旁。宇文邕再次扫视殿内一巡,见群臣都在用期许的目光盯着自己,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干咳两声,从容站起身来,立于丹樨之上,面向群臣,声音低沉但不失威严地说道:“晋公无君凌上、欲图不轨,不臣之迹,朝野共知,朕所以泣而诛之,安国家、利百姓耳。”
群臣尽皆屏气凝神,一双双眼睛紧盯在宇文邕脸上,偌大的大德殿内一片寂静。
宇文邕只用寥寥数语,简略地向朝中群臣通报了诛除宇文护一事,随即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昔日魏末不纲,太祖匡弼元氏,有周受命,晋公复执威权,积习生常,众人便以为朝廷政制自应如此。且近代以来,又有一弊,上下暂经隶属,便即礼若君臣,此实致乱之源,非经国之治术。《诗》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者,唯天子也。今日朕亲总万机,立此规矩:凡下吏、僚属,概不得以君主称上,如违此命,须治以不臣之罪。”
在参加朝会众朝臣听来,宇文邕这番话的前半段点出自宇文泰开立霸府,辅佐西魏,到宇文护总命六官,独掌军府,都非治理天下之常态,应予以纠正,本是今日朝会题中应有之义。然则,他后面又谈及要革除下级对上级,僚属对主官称君称主的弊端,就不禁令大多数人心中产生了抵触情绪。
须知,西魏、北周施行的府军军制最主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军士对军主高度的人身依附。在府军体制下,军士不但要姓军主的姓,还须在进退荣辱诸方面与所属军主保持高度的一致,否则就要受到严厉惩处。伴随着府军制的有效施行,行伍之中军士对军主的这种人身依附关系也被任职地方的不少官员所借鉴、采用,要求他们的下级、属官也像对待君主那样听命,服从于已,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下级对上级、僚属对主官广泛的人身依附关系。
宇文邕在亲政后举行的头一次大朝会上即明确提出革除下对上的君臣称谓,要求不分品秩高低,只对皇帝一人称臣,带有极强烈的君主集权性质,自然引起了朝中群臣的不快。
不过,不快也罢,抵触也罢,今日被召入宫来参加朝会的王公、大臣都是所谓的“人精”,并无一人会犯傻到当廷与皇帝唱反调,给自己找不自在的地步。
于是,在宇文邕发表了一通锋芒毕露、措辞严厉的演讲之后,与会群臣照例发出了一阵山呼“万岁”,相当默契地表示出了对皇帝的绝对忠诚和服从。
只有一人,在当日散朝后单独求见了宇文邕,当面向他表示了强烈不满,这人就是新被封为大司徒的卫国公宇文直。
宇文直的不满主要是针对齐公宇文宪的。他在大德殿后室拦住刚刚退朝的宇文邕,横眉立目地要求他立即处死宇文护的死党宇文宪,以儆效尤。
对于宇文直的僭越之举,宇文邕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面带笑容地向他解释道:“近几年你蛰居府邸,有所不知,若非老五曲言劝解,从中调和,焉有今日之局面?朕观其人,还是颇具忠心的。再者,都是自家兄弟,不比外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过节,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臣弟听说,宇文护此次回朝,原本打算举荐老王接任大冢宰的,皇上如今非但不降罪于他,反而仍册封他为大冢宰,位列六官之首,是何道理?”宇文直气哼哼地质问道。
“齐公曾统军在宜阳、汾北力敌齐朝军中‘三杰’,确保河东不失,有功于社稷,理应擢赏。退而言之,依长幼齿序,彼系汝兄,位列汝上,并无不妥吧。”宇文邕脸上虽仍挂着笑容,答话的语气却变得正式了起来,从公私两个方面劝说同胞兄弟道。
宇文直一时语塞,见难以说服兄长改变主意,遂转而向宇文邕提出了另一个要求:“陆通老迈,难以掌军,臣弟愿改任大司马一职,为国效力。”
宇文直毫不隐讳地当面讨要军权,倒是有些出乎宇文邕的意料之外。他微眯起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这位同胞兄弟,移时,才抬起手来拍了拍宇文直的肩头,笑道:“你好大的忘性啊!不记得朕刚册封了老九(赵国公宇文招)大司空吗?哥哥怎么能屈居兄弟之下呢?不要再说下去了,朕这就要派使与陈朝交好,共同讨伐齐朝,以完成太祖之遗愿,你还担心到时没有机会统军吗?”
宇文直抱定了争揽兵权的心思,哪听得进兄长的这番解释,涨红着脸还要开口再争,却被宇文邕抢先向他问道:“对了,你有没有合适的出使陈朝的人选,要推荐给朕呀?”
随待在旁的内史下大夫王谊此时也瞧出宇文直断不肯轻易善罢甘休,及时上前提醒宇文邕道:“时近午时,夫人和鲁公还在延寿殿候着陛下呢。”
宇文邕借着王谊的这话,黑下脸来,恨恨地对宇文直说道:“前次宇文护毒害皇后,嫁祸于夫人,朕不得已将夫人打入了冷宫,今日须向夫人赔个不是才好。这样,你代朕到含仁殿探望探望母后,陪她老人家多说说话,朕另有要紧的差使交给你做,只怕自今往后再不得空陪侍母后了。”
说罢,再不给宇文直开口说话的机会,带着王谊、何泉等人迈步出了大德殿,朝延寿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