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才子书《酬简》一篇里,金圣叹在一句正文下有小字批曰,“斲山云,天下事之最易最易者,莫如偷期。圣叹问何故?斲山云,一事只用二人做,而一人却是我,我之肯已是千肯万肯,则是先抵过一半功程也。”我觉得古今戏曲小说诗之最难最难写者,莫如偷期。偷期还较为容易写,因为还可以轻描淡写,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尚可以成为好诗。若到了男女两造已当面的事情,即是金圣叹先生所谓妙事,乃是真难写。若是诗人自己自由做诗,读者又有自由批评其诗的美丑,那是另外一回事,对于金圣叹先生我则不能不贬他一下。他的兴会太好,这是我们最佩服他的一点,他的态度也很诚实,然而以他的兴会去畅谈其先王之礼说着“两人虽死焉可也”则可,若谈偷期之事,尽管兴会好是不成的,我们要看《西厢记》的文章到底是不是妙文,否则就同三家村中冬烘先生有差不多的考语,“此岂非先生不惟不解其文,又独正解其事故耶?”男女之事是不是妙事且不说,但中国关于男女之事没有一篇好文章,则真是一件妙事。“甚矣人之相去不可常理计也。同此一手,手中同此一笔,而或能为妙文焉,或不能为妙文焉。今而又知岂独是哉,乃至同此一男一女,而或能为妙事焉,或不能为妙事焉。”圣叹这句话我断章取义引了来,觉得非同小可,很想自己来写一些妙文,即是写小说,给少年男女们去读,大有“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的趣味。最要紧的是文章要写得好,故事也要好玩,没有教训的意味。我这意思还是由金批《西厢》引起来的。在《酬简》一篇,元和令第一句,“绣鞋儿刚半折”,金圣叹断此句为一节,而且批曰,“右第二十五节。此时双文安可不看哉。然必从下渐看而后至上者,不惟双文羞颜不许便看,虽张生亦羞颜不敢便看也。此是小儿女新房中真正神理也。”双文张生的事情我们不管,但如小儿女新房中是这么的情形,吾辈老牛舐犊之情真有点不容坐视。他们岂可以这样的没有趣味,新房中应该留好些记忆,做异日情话的资料,岂可以从今天起便正墙面而立也哉。我真想写一部小说,做他们的洞房花烛夜的礼物,这部小说如果写成了,比老子著一部《道德经》还要心安而理得。说到这里,我对于《聊斋》又要表一番敬意,《聊斋志异》里有一篇题作“青娥”,我觉得写的很不坏,只可惜这样的佳作偶得之罢了。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