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事情都是该女子倒霉。一方面非女子不行,从秀才人情纸半张算起,以至于国家大事,都好像如此。到得事情弄糟了的时候,这些女子又自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只有孔夫子算是懂得平等道理的,他虽然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话确是嫌老实了一点,然而我想也可以博得现在摩登太太们的同情,她们自己屈尊到媒人店里去找老妈子,也只好默认孔夫子的话有真理。孔夫子另外一句话则应该令古今一切男子们害羞,“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真的,你们为什么不好德呢?你们也就不当好色。我写下“女子故事”这个题目,本意是关于做诗作文的,却不料下笔乃引起了男女两造的敌忾,殊为杀风景之至,未免被他褒女笑也,真是好笑得很。前回我因为写一篇小文说中国文章,拿了庾信的文章翻阅,见其《谢赵王赍丝布启》有“妻闻裂帛方当含笑”这么一句,有点自喜,心想我平日的论断恐怕很靠得住,庾信用典故应该是这么用,因为家里有许多新材料,自然要请裁缝来剪裁,于是女子自然喜欢,所以说“妻闻裂帛,方当含笑”了。若屈原的《天问》,虽然是心里有许多问题解决不了,“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总之还是把女子与亡国两件事联在一起,只好算作“未能免俗”了。李商隐的《华清宫》,“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大约更是平空的自己好笑,有点故意效颦,但决无挖苦的意思。“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中国是否有这个倾城的女子不得而知,未必有这么大胆,总是诗人的胆大罢了。外国文学里倒可以找出这样的女子来。中国女人只可以哭不可以笑,所以杞梁之妻善哭,哭得敌人的城崩,笑则倾自己的城,亡自己之国了。孙武子的兵法是有名的,却也靠杀了两个女队长立威名,真是寒伧得可以。女人偏总是以好笑该死,谁叫你们不躲在闺中不出来呢?“梁王司马非孙武,且免宫中斩美人”,这却又是晚唐诗,诗意虽然可佳,总而言之这里头都很有危险性。“景阳宫井剩堪悲,不尽龙鸾誓死期。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这一首《景阳井》,我觉得很好,诗里有两条冤鬼,一位就是张贵妃,一位是很古的西施。西施的事情我们不大清楚,只假定她是“水葬”,张贵妃同了亡国之君逃入井,自然是想不死,自然又被拖出来斩了,据说斩之于清溪。李商隐乃写这个景阳井。诗写得很美,其情亦悲,这些事情总不能怪女子,于是只有空井可哀,“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了。说来说去都是女子不幸,男子可羞。最后我却要引一段文章,是《聊斋志异》上面的,不可谓非难得,两株牡丹花变了两个女子,又由曹州姊妹变而为洛阳妯娌,在某生者家里做人家,“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有仇否。答言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伪纵火计以胁之。先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然始散。”我们读之浮一大白。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