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面对《市场经济常识丛书》的争议,同事间关于选题产生了明确的分歧,唐社长曾犹豫再三,一度举棋不定。在选题取舍方面,他比较尊重各位的想法,只要是认真思考后的建议,他一律耐心倾听。对于这套创风气之先的市场经济读本,支持者慷慨激昂,怀疑者,亦言之成理,落差如此明显。作为决定选题生死的关键一票,唐社长不得不权衡,迟迟没有正式表态。原因在于,他听过几次关于此问题的报告,也参加过若干涉及经济改革方向的会议,晓得水的深浅。这是关乎国家命运的抉择,党内高层不得不谨慎行事,内部存在着激烈的争论。作为个人,唐社长是坚定的市场经济派。老唐对此是深思熟虑的,他赞同一些学者的论述,经过“文革”的折腾,中国经济的毛病积重难返,社会生活压力巨大,民众期望国家快速发展的愿望相当强烈,市场经济制度,恰恰容易调动亿万人的积极性,使中国这艘航船得以乘风破浪出海。他明白,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唯有朝这个方向前行,才能实现让百姓过好日子的目标。不过,作为出版社的社长,他不得不为社的命运负责。假如高层尚未拍板,轻易出版这套书,即使是客观介绍,亦难免风险。他明白,郭副总的持重之见言之成理,非胆小怯懦。
唐社长权衡不定,秦副总等不及了!他确实心急,这种选题抢的是新鲜,被人先做了,味道顿失。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不愿被动等待,他习惯主动进击,只争朝夕。那天刚上班,众人还在擦桌子泡茶之际,他径直跑进唐社长的小房间,分明是打算跳一步卧槽马,强硬逼“将”动弹。他右手捏一支深黑色软笔,左手还抓了其他颜色的软笔,同时在办公桌上铺一张A4纸,还没等唐社长发问,哗哗地画出一幅图。图上,交通繁忙而宽阔的十字路口,正前方亮着触目的红灯,各种车辆乖乖停在白线后面,唯独一辆强壮的吉普车招眼,箭头般突出,有半个身子越过了禁行线。不等细细端详的唐社长追问原由,秦副总一板一眼地解释开来。语言是他的强项,虽不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但把僵硬的说成活蹦乱跳的,倒也是手到擒来的本事。他擅长解构复杂问题,删繁就简,解释得通俗易懂。于是,不会开车的老唐,在秦副总的三言两语之后,顿时弄懂了图画的含意。这吉普车半个身子越线算犯个小错(吉普的大名,多让人容易联想到战场上横冲直撞的镜头啊),最多被警察教训几句,够不上交通违规挨罚。假如现场恰好没有交警监督,那么教训自然也免了。但是,突前半个身位,好处却十分明显:挨到绿灯打亮,箭头自然抢先射出,其他车就被吉普车压在后面,老司机们俗话称之为“卡位”;特别碰到大转弯的当口,谁卡位就能捷足先拐,慢半拍的,对不起,就被堵在不前不后的路口中央,你干瞪眼着急吧。
唐社长建国前隐身在上海的大学里搞学生运动,既擅长幕后策划,又敢于带队上街,冲冲杀杀,当时算得上风云人物。后来,被同学中的对立面告密,作为共产党的嫌疑,抓进提篮桥关过些日子,那是相当严酷的磨难,也是可能掉脑袋的罪名。幸亏不是软骨头,没有磨掉年轻人的锐气。新中国成立,他才三十不到,比眼下的秦副总、郭副总还年轻,正是干事业的年纪。他精明能干,文化水平高,本来当有更大的前程。遗憾的是,关在提篮桥的几个月,却成为他的软肋。与他同时被抓进去的同志,有人遇害,悲壮地倒在黎明之前,他却十分幸运,被溃败前混乱的特务部门遗忘,与最后的大屠杀擦肩而过,安然挨到上海解放。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有过变节甚至叛变行为,但要证明他毫无瑕疵,也相当艰难——搞地下工作的同志,单线联系得多,他的直接领导,在上海解放前牺牲,能为他担保的力量就比较薄弱。档案中写入的疑点,无法证伪,亦无法证实,遂成为有控制使用的干部。高级的大机关去不成了,便始终在文化、教育的圈子里溜达。你讲他是老革命吧,虽然说话文质彬彬,做报告却不必秘书起草,扯张便条纸,写上几个词儿,可以讲上两三小时,凸显文化水准高的干部的气派;偏偏又爱吃奶酪爱喝咖啡,那就与老干部的一般形象差许多,身上不时散发小资的气味;你讲他算知识分子吧,他又读过大厚本的马列,讲起革命斗争历史,讲起在地下斗争中牺牲的同志,慷慨激昂,热泪盈眶,属于坚定的老共产党员行列。二三十年磕磕绊绊,青春岁月乃至壮年时代,聪明才华被种种运动消解,实在干不成像模像样的事。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终于身逢改革浪潮,五十而知天命,该是懂得谨慎的年龄,偶尔却也会热情喷涌,像学生时那般冲动一番。大约还是本性使然,压抑久矣,需要释放。秦副总的话,确实将了唐社长一军,难道这辈子不想再冲锋陷阵吗?那幅简单的线描画,多少刺激出他心底的豪情。是啊,既然认定这个理,中国早晚要走市场经济那条道,何不站立潮头,冲他个浪,做一次弄潮儿?!
会犯错误吗?估摸有一点儿危险。唐社长扪心自问,为了自己的信仰,冒风险怕不怕?搞学生运动那会儿,确实天不怕地不怕啊,现在变得胆小如鼠?细细想,几十年的工作生命,转眼消逝,没有做过几件值得回味的工作,没有什么能留下痕迹的活儿。现在,国家处于重要的转折关口,需要有人站出来做点事情,何妨让我勇敢地担当一次?
唐社长想了大半夜,咬咬牙齿,内心一锤定音,决定对这个选题拍板放行。第二天早晨,刚刚上班,一缕温煦的阳光,从南面的大窗户投进来,把社长室的大屋子照得亮堂堂。老头缓步走到秦副总的桌子前面,他站定了,瘦瘦的身板挺得笔直,笑眯眯地说:“把那份选题报告给我!”他伸出食指,指向了《市场经济常识丛书》的选题单。秦副总还在纳罕的当口,唐社长俯下身子,已经拿过选题单,在上面刷刷地签了字。社长室内各位,包括秦副总,面对唐社长的行动,多少预料不及。昨天主动出击后,秦含对自己能不能说服老头儿,其实并不十分有把握——老头辛苦一辈子,总算坐到末班车了,已经无所求,没有争啥抢啥的必要,何苦犯险呢?牛副总更是觉得意外,他比唐社长小八九岁,调来本社,无须组织明示,显见得是接班的步骤。处于敏感位置,不求大作为,不犯大错误,是天然的选择。秦副总热情推荐此选题时,老唐仔细问过社长室各位态度。牛副总慎重,一口咬定,重大问题,应该听社长拍板。何况,选题是自己女儿提出,牛副总更不便贸然表态。现在,唐社长大笔一挥,批准,尘埃落定。牛副总是又惊又喜,惊是为老唐的勇气,喜是为女儿的出息。那天下班,他回到家,对宝贝女儿说:“鹭鹭,你撞大运,我没想到。老唐会同意冒此风险。红头文件把调子定在‘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老唐敢让你们鼓吹市场经济,这回像吃了豹子胆!”
在单位里,秦副总已迫不及待给女孩报过喜讯,鹭鹭丝毫不感到意外,她亲热地搂着父亲的肩膀回答道:“老爸,唐社长是明白人!你千万别挡路啊。秦副总到北京去,找有背景的高人,把上面的想法摸透了。大口径变调,明确中国要搞市场经济,正式宣布是早晚的事情。我们抢先一步,立个大功,有啥不好?”
牛副总肚子里嘟囔,“又听秦某人的花言巧语!”牛老爸,向来不赞成女儿与秦含走得太近,对方有老婆啊,在单位里听到风言风语,牛副总就发急。他希望女儿选择郭副总,郭副总年轻有为,最要紧的,是尚未成家立业,算不上什么钻石王老五,也是女儿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儿。可恨的是,女儿成人之后,爸妈的话,从来是想听就听,不想听,只当耳边风,甚至扭头就走。只怪做老爸的窝囊,从小宠女儿宠惯了。牛副总在外面威风得很,大伙儿尊重他的资历能力,在家里却奈何不得宝贝千金,常常还要看女儿的脸色行事。正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牛副总是原则性很强的干部,唯独对宝贝女儿没辙,只要她往身上一赖,说几句撒娇的话,牛副总的原则性就蜕变为无原则性,想不同意的事情也就点头了。
假如知道会遭遇如此强烈的批评,而且是来自魏书记这种权威领导的批评,魏书记的背后,又可能站着更高层的大领导,当初,社长室内的各位仁兄,比如牛副总这般小心谨慎之辈,恐怕未必会轻松地让此选题出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