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秦副总,本市出版行业内的新秀,响当当的人物,在数千青年编辑中脱颖而出,被公认为新一代出版人的标杆:二十几岁,入行不久,编辑的书籍即开始在全国获奖;随后荣誉纷纷降临,前途一马平川,先是荣获市级优秀编辑称号,然后不断获得提拔,从编辑室副主任、主任直到副总编辑,一路升上去;三十五六岁,就实现了许多编辑一辈子的梦想,在这个全国知名的大出版社里,稳坐副总编辑的位置。牛副总未调来之前,社内传说的版本不少,百川归一,最后的结果差距不大:秦含早晚要接唐社长的班。
他当然是个人才,还不是泛泛的一般的人才,思维敏捷,口才出众,阅历丰富,锋芒闪烁,身处各种场合,均是引人注意的角色。老朋友私下问过他,你父亲怎么给你起个女性色彩的名字,“含而不露”或者“含笑无语”,与你的性格没有一毛钱关系啊?他笑笑回答,调侃自己的父亲,我爸么,小干部一个,生来谨小慎微,所以喜欢含蓄低调平庸,总是唠叨,夹紧尾巴做人,其实,人类进化后,早没了尾巴,夹得住啥啊?熟悉秦含的,知道他的性子,确实与他老爸的哲学反其道而行之。他哪里有半点含蓄的味道,天生喜欢张扬个性,喜欢逐浪于潮头,振臂于山巅。在改革大潮席卷中华大地的年代,秦含自豪而自信地认定,天降大任,唯有当仁不让者崭露头角:顺天命,顺大势,势比人强,能借势脱颖而出,方见本事。
大半年前,牛副总调入本社,此事有些突兀,不知局党委的脑袋如何思考?不少人觉得,一帆风顺的秦副总被谁丢下的石子格棱了。唐社长明摆着没几年干头,秦含在副总的位置上候补着,接位的可能性远远超过另一个年轻的副总郭道海。与秦含相比,郭副总在业内的名气逊一些,才华似乎也平淡些,而且性格比较懦弱,气势上镇不住这个大社。两人竞争起来,八九成的概率,是秦含胜出。至于另一位社领导,管经营业务的王副社长,资历深,比两位年轻人早进领导岗位,可惜,他不懂编辑业务,只会与印刷厂和书店打交道,按惯例,在这个大出版社里,当不了一把手。现在,怎么会杀出黑马,空降个牛副总?牛副总比两位年轻人大十几岁,在行业内是老干部,调进来,被宣布为副社长兼副总编,又挂个党组副书记,自然在副手里排名第一。谁都看得明白,来者不善,分明是上面安排的接班预备人选。虽然有另一种传说,魏书记讲过,牛副总过来,尚属考察对象,能不能接班,打着问号。但是,不管怎么说,好像首先没有了秦含的份。本社之内,与秦含走得近的朋友,特别是由他直接分管的下属们愤愤不平,说局里走了一步臭棋,欺人太甚。秦含一反常态,面对同情者的怨言,倒是意外地含蓄起来,没有强烈发表想法,至多苦笑一声而已。让他怎么说呢?牛副总的女儿牛鹭鹭在他手下当编辑,明里暗里是他密友,所谓的红颜知己,他随便表达任何想法,均不见得合适。何况,鹭鹭私下里对他说过,我爸来,也有好处,别人就竞争不得,没有指望;老爸绝对听我的,过两年,我求他让贤,他肯定乖乖向局里举荐你。
这种悄悄说的话,自然不便对人言。
社内,知识分子成堆的所在,清高自许的多,但也免不了有好张罗又碎嘴的阿姨辈。关于未婚而招人口舌的鹭鹭,之前的传说,是围绕着郭副总演绎的。有脑瓜者想来,当是水到渠成的好事。郭道海刚过了三十五岁,早先忙着读书,拿了个硕士,又在职读博,踏进出版社后日夜扑在事业上,竟然忘记成家立业的大事。牛鹭鹭呢,年近三十,眼界甚高,一般男子哪里入她慧眼?至今孑然一身,高处不胜寒啊!这般智慧美貌的女孩,没人敢轻易追。在旁人看来,郭男牛女,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冥冥之中,被专门安排到一幢楼里做同事,自然水到渠成,演化一段美妙姻缘。在强大的口水舆论推动下,郭道海和牛鹭鹭倒也确实近乎起来。有一阵子,午餐时,二人不断在食堂里同桌,下班,也常见相约离开。正当到了众人可以公开打趣的火候,不料,他们之间的关系却火速降温,由八九十度一下降到一二十度,或许还会朝冰点直奔,渐渐演变到连一般朋友也不像了。在一幢楼里办公,楼梯上、会议室,擦肩而过,或者并排而坐,是家常便饭,总要寒暄吧?他们则很少打招呼,勉强点个头,目光却不接触,真个是形同陌路。
牛鹭鹭的闺蜜透露出丁点机密,说鹭鹭受不了郭某的书呆子气,彼此实非一路人。后面半截话,听者们觉得颇有些说服力。郭道海平民出身,父母均是小学教师,三姑八舅,叔伯姨丈,全没啥上层关系,也跟有钱的人家沾不上。他又不善社会交际,只晓得埋头啃泛黄的老旧书本,难以获得美人的青睐,很在情理之中。不过,他们之间总闹过啥矛盾吧?否则,变化得过分戏剧化,过于急速,就算热开水变成温开水乃至冷开水,总还要磨蹭点时间吧?日子多了,细心者看出蹊跷,内情似渐露端倪。情况未必那般单纯呢——眼见得,在鹭鹭疏离郭道海的同时,她与秦含日益亲近起来,除上下级的关系之外,衍生出另一番关系。啥关系?至少是暧昧。说真捏住实实在在的把柄,谁也不敢夸口,不过是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猜测,或曰联想,日久天长,同事们点点滴滴的感觉堆砌起来。尽管当事人分辨躲闪——已婚的秦含万分谨慎,公开场合也不见得双方有多少来往,还是难以消除众人怀疑的目光。秦含铁嘴钢牙,坚持说,他们只是谈得来而已,主要是选题方面谈得来。鹭鹭所在的编辑室,恰恰属于秦含分管,道理上也说得通。不过,尖刻的人另提疑惑,秦副总手下编辑大员二十几号,女编辑占多数,为什么独独与鹭鹭特别谈得来?秦含听人如此质疑,头一昂,理直气壮道,谈得来谈不来,是文化修养的异同罢了。他强烈地正式地声明,鹭鹭仅仅是他难得的红颜知己。声明归声明,编辑中聪明人不在少数,长着脑袋,谁不会联想呢?有句广告语怎么说的:要是没有联想,这世界将会怎样?——
半年多以前,牛鹭鹭拿出一项大胆的选题方案,想在被计划经济统治多年的中国市场,投放全面详尽介绍市场经济发展势头的丛书。出版宗旨,不是像过去的一些出版物,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持全面彻底批判态度。鹭鹭拟写的选题设想:开宗明义,需要真实客观介绍市场经济的理论和实践。明白人自然懂,在批判几十年之后,所谓的真实客观,必然会致力于细细描绘彼岸风景,别有洞天的风景。一石激起千重浪。出版社内,拍案叫好者不少,忧心忡忡者同样很多。社长室内,虽然没人拍桌子瞪眼吵得面红耳赤,争论亦是明显。秦副总热情为其鼓与呼,说本社多年没有震撼全国的选题,这次要放个大礼炮;郭副总则稳重地持保留态度,建议别抢时间,静下心来,多做些调查研究。这种分歧,除了双方思想认识上的差异,是否包含着其他微妙的因素?显而易见,秦含与牛鹭鹭是一个阵营,郭副总站到了对立面。本社之中,凡多少了解内情的同仁,有参与争论的,有等着看戏的,有静观其变的,各持各的立场。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本来缺少性别符号,与男女之情无关。可惜,事情上的多数事情,后来或多或少牵扯到男女情感纠葛。两性关系时常干预着历史,是正史或者野史作者的刻意演绎?是无聊者追求刺激的胡编乱造?还是喜欢抬高两性关系价值的文化之殇?
反正,两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副总,一位美丽智慧的女编辑,围绕一套有争议的丛书,开始了一言难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