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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班时分,楼梯上的脚步声十分杂乱。男孩子飞奔下去的轻快,像钢琴家五指的快抹;女生们脚后跟的清脆,却像大拇指对着琴键的单击;至于老编辑们步履的笨重,则像手脚并用时琴身的共鸣,这些无规则的组合,汇成了下班交响曲。待这阵忙乱过去,上上下下,人去楼空,渐渐安静下来,静得空气冻结,整幢法式楼房如古堡般沉寂;偶尔,有个别晚下班者的脚步,孤独地踩响陈年的楼梯,“咕咕咕”的嘈杂,在寂静的老房子里游荡,听上去略微有些恐怖。在这种时候,听着陈年楼梯的叫唤,容易想起从附近街坊那里听来的传说。有人说这幢楼房是“凶宅”,白天上班时没有人在意,夜深人静,值夜班的人想起来,才会不寒而栗。尽管死者当年是绝色美女,但谁也不愿撞见死了的美女。做编辑的,谁没有读过《聊斋》,知道夜半突然出现的美女,肯定危险。好在,怕怕而已,那位当年的女主人,终究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幸亏,大家日出上班,日落下班,白天喧哗吵闹,人声鼎沸,谁会注意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一般,社长总编办公会议,安排在周一的早上,按照会议的内容,邀请若干相关的列席者。今天,非常规时间召开的紧急会议,排除了所有列席人员,应该出席者,除去五位社领导,只有负责记录的秘书小李。唐社长的处事风格,在用秘书上可见端倪。他到岗后,把原来的女秘书辞了,调来转业军人小李。他说,我们五条汉子,用男秘书方便。会议开始的时候,小李报告,王副社长在忙特殊公务,一时过不来。唐社长痛快地摆摆手说:“不等他了,我们准时开会。”

他一脸肃穆,一板一眼,认真宣读了魏书记的重要批示。读完,还提议各位传看原件,以便深刻领会批示精神。

与这份批示密切相关的人员,除声明要迟到的王副社长,均正襟危坐。唐社长是本社最高决策者,主要责任逃不了。领导选题策划并组织编辑事务的,是年轻有为的秦副总编,他显然是直接责任者。唐社长的第一副手,五十多岁的牛副总,身兼副社长与副总编,老成持重,大半年前刚刚调来本社,明摆着是一项接班人式的安排。不过,编辑中传说,按魏书记的意思,这个接班人选是否胜任尚须考察,因此,老牛为人处事特别小心,可以理解。当初社长室酝酿此丛书选题,牛副总没有像秦副总那样热情鼓吹,但也没有提反对意见,属于默认的行列。牛副总的左右为难,是深思熟虑后的策略。因为走不走市场经济之路,上面尚且争论不休,作为埋头搞图书编辑事务的,能想个水落石出?这种状况下,他不点头也不摇头,显得进退自如。不过,眼下情形不妙,在局里一言九鼎的魏书记一棍子打下来,没有明确反对选题的老牛自然脱不了干系。更要命的情况,估计消息灵通的魏书记很快会知道,此丛书的责任编辑,恰恰是牛副总的宝贝女儿,因此牛副总的干系就非常之大。牛副总属于头脑清晰的干部,刚调到本社,就向唐社长提出,为回避直系亲属同在一个单位,应该把他女儿调开,去别的出版社。唐社长爱才,舍不得放走才华横溢的牛鹭鹭,就推说这事不急,以后再考虑吧。这个“以后”,苦了牛副总,让他深深陷入本次泥潭,让他有苦难言,倒霉透顶。在魏书记那里,老牛肯定大大失分,今后局党委讨论本社接班问题,对老牛的考察分析,此事必然是难以含糊的案例。牛副总坐在会议桌的另一面,与唐社长脸对脸。他听罢批示全文,脸色开始发青,眼皮耷拉下来,盯住桌面,闷闷地盘算着什么。唐社长暗自同情这位伙计:这场无名火也许会越烧越旺,可能烧掉牛副总的接班阶梯,同时,会把他女儿——系统里赫赫有名的青年女编辑的前程给毁了。唐社长心中一声叹息。当初,如果同意牛副总的想法,把他的女儿调走,也许,本社这场大祸,就完全避开了。最初的编辑设想,是女孩提出的,她算始作俑者;秦副总的热情推进,是在牛鹭鹭设想的基础上,把计划进一步完善了而已。

坐在会议桌左侧的秦副总,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是少年得志之辈,一对炯炯有神的鹰眼,看上去就是精明能干的后生。他的脑子特别好使,知识与视野均很宽广,近几年已经策划过数套影响不小的丛书。他年轻气盛,向来自信,当然不肯轻易认栽,看罢文件,他印堂发红,眼睛睁圆了,提高嗓门说:“魏书记是令人敬重的老革命,不过,他的意见未必代表领导层。选题方向错了?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错!我在北京调查得很细致!基本的决策,就是必须搞市场经济。目前的提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非驴非马,不过是一种妥协而已。”整幢楼房,在下班以后的寂静里,放大了秦副总的嗓音,他的愤愤不平,从门缝里钻出去,估计顺楼梯传到了其他楼面,难免被尚未下班的编辑们听到。唐社长摇摇头,手指点了一下嘴唇,示意他不要太激动。目前还是内部讨论阶段,唐社长不希望传得沸沸扬扬。

秦副总在北京有一帮子朋友,学界的、政界的全有,其中有几个高干子弟是他获取重要信息的主要渠道。在策划选题的关键时刻,他带着责任编辑牛鹭鹭去北京跑了两次,回来向唐社长做过详细汇报。唐社长相信他们的判断准确,市场经济这条路,中国势必要走,目前文件上的正式提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仅仅是一种过渡期的妥协。唐社长最后拍板同意选题,也是立足于对这个大趋势的分析。有一回,在局里开会,唐社长对局长说过选题的设想,局长没有否决,只是提醒他们多做点调查,对书稿内容审得细一些,慎重处理整套书的框架。现在,魏书记措辞严厉的批示,等于让局长也难堪啊?不过眼下,唐社长不想提及局长的态度,作为懂规矩的老同志,他明白不能扩大矛盾。局里两位主要领导有不同想法,很正常,他们自己会交换意见,下属不便说三道四。

会议室是这幢法式楼房里最大的一间屋子,在二层正中的位置,朝南,有一排宽大的玻璃窗,此屋应该是原先主人的会客场所,据说,早年房子的女主人安排舞会,也是在这个地方。房间的地板特别考究,几十年时光流逝,黄澄澄细长条的水曲柳依然锃亮,踩上去,微微感到有弹性,想象力足够丰富的人,可以猜测,当年这里聚集过多少丽人,那些轻捷旋转的高跟皮鞋在敲打地板的同时,如何把男士们的心敲击得心猿意马。由于房间宽敞,出版社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四五十号人在此可以坐得下来,满满一屋子的人,热气腾腾。此刻,四五个领导开会,屋内的气氛,显得冷清,加上今天的主题,更觉得秋后寒气袭人。秦副总见没人打破局面,又不能大嗓门说话,咽咽口水,不甘心地咕哝道:“领导批评几句,就算话说得重了,又没有下命令停止卖书,我想,不必自己吓自己,紧张得吓出毛病!”

处于焦虑中的牛副总,听他说得这么轻飘飘,忍不住数落他,“秦副总,我们可不能粗心大意,魏书记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老领导,在市里甚至在北京,说话也有分量,他的批示非常严肃,政治性极强,口吻相当重,不能不当回事,至少,得前后想个周全。”他犹豫片刻,看看愤愤不平的秦副总,又看看唐社长脸色,补充道,“说不准,后面还有文章,我们不认真检查处理,局党委的正式处分,紧跟着就下来了。”

唐社长朝他点点头,目光中的意思:到底牛副总年长几岁,经过的风风雨雨多,分析有道理!“我赞同老牛想个周全的意思,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困难局面。比如说,局党委会不会对这套书有个正式的处分?”他说。他知道,魏书记身体有病,病得不轻,害怕上海潮湿阴冷的气候,入秋后一直在南方养病,一般事务,早就不管,突然甩出如此厉害的批示,当是谋定而动。老资格老经验的魏书记,没有明确把握,出手不可能如此重,锋芒毕露。

秦副总见两位年长的如此说,不由摇头叹气,只在喉咙里轻声嘟囔着,嘟囔啥,旁人却听不清。看得出,他憋了一肚子闷气。他把脸转向旁边,朝邻座的另一位年轻副总说:“哎,郭大学者,你倒是发表意见啊。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郭副总正埋头在桌上仔细研究批文中的字句,听到同事不客气的催促,缓缓抬起头道:“秦副总,你说这话有意思吗?社里遇到如此大事,分得清你的我的?”

唐社长赞同地说:“齐心协力,应付困难。一个班子,理应如此。”他用中指的指尖轻轻敲打桌面,桌面反弹起清脆短促的声响,这是他提醒干部们注意要点的习惯动作,“不管是原先同意选题的,还是不太同意的,现在我们是坐在一条船上。”唐社长这段话的指向,谁都听得明白。在班子里,原来对此选题有保留意见的,只有郭副总一个。

郭副总知道唐社长逼自己表态,也就坦率回答:“魏书记的批示,我读了几遍,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为什么把问题提到这样的高度,甚至说,出这套书是影响社会舆论、挑战国家发展方向,说得太重了吧?”他面对唐社长深邃的目光,没有躲闪,直言道:“不过,我的态度简单,我赞同市场经济是当下中国必走之路。我是搞文学史出身,书呆子,做学问古板,对出书规划常常反复盘算其长远的价值。讨论这个选题时,我有所保留,不是针对书的内容,仅仅是在没有思考成熟之前,不主张简单草率行事,冒失抢先——”

如果在平时,听到郭副总讲什么草率行事,冒失抢先,秦副总早就按捺不住,生气顶他;今天,情况不同,秦副总接他话头,“我知道啊,夫子讲究四平八稳,不过,只要你不反对,我们观点当然一致,是一条战线,快点慢点,那不过是技术问题、策略问题。”他很聪明,在眼下困难的当口,必须把友军搞得多点,他要把原来持不同意见的郭副总拉到同一条船上来。

会议室的座机刺耳地响起来,在近乎寂静的楼房中,白天不张扬的电话铃声,这会儿惊天动地。秘书急忙跑过去接听,边听边回头说:“唐社长,是王副社长,他手头的紧急事情一时半会处理不完,没法过来开会了。”

在座的,只有唐社长知晓王副社长在忙碌什么,他摆摆手,“没关系,让他忙去吧。”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一把手的严厉,会议一般不让请假,何况是眼前这种紧急会议,为啥今天对老王例外?不过,既然是唐社长同意王副社长缺席,别人也就无话可说。秘书立刻把社长的意思传达到电话线的另一头。

唐社长知晓处理复杂问题的程序。每一步细节,今后均要经得起检查。今天的会议,各位的议论在会议记录上并非关键,要害是班子应该表明态度,如何贯彻执行领导批示的具体方案。会议记录,必须清楚反映出本社班子的决断力。

他放慢语速,示意秘书完整地记录下他的决定。

他要求班子认真反复学习局领导的批示,深刻领会批示的重要精神。在学习的基础上,他提议副社长兼副总编的老牛担任研究处理此套丛书问题的小组组长,并随时向他汇报;秦副总与郭副总,均担任小组副组长;至于缺席会议的王副社长,暂时不参与专题组工作,不过,假如问题进一步发展,需要处理已经销售到市场上的书籍,王副社长必须参加进来。

牛副总小心翼翼地问:“魏书记是从政治原则方面批评,事情非同小可,您不亲自主持?我的能力不够啊——”牛副总欲语又止。

唐社长苦笑道:“老牛,这次只能多辛苦你。医生要求我住院全面检查身体,我的体力也有撑不住的感觉。”他不停地用手指梳理着发梢,让不时抽搐的神经疼略微减轻一些。他没有详细说明自己身体的状况,说出似乎身体正在背叛自己,处于崩溃的前夜。假如仅仅是医生的诊断,还不会让他下决心住院;他的隐忧,是惟恐突发意外,不愿意在岗位上忙碌到瞬间倒下,惊吓大伙。唐社长望着牛副总,恳切地道:“我知道你的为难,”稍作停顿,他斟酌着词句,坦率地道:“鹭鹭是责任编辑,你处理事情多有不便,不过,你经验比年轻人丰富,主持最合适。再说,我住院顶多是一个星期的事情,回来我就接手,如何?”

唐社长把话说到这地步,牛副总哪里还敢推却,连声道,身体要紧,身体要紧,他们能顶下来,让唐社长安心住院检查。旁边的两位年轻人,晓得老唐要强,非到万不得已,哪里肯住进医院?他们当然也表示了同样的态度,劝唐社长抓紧去检查治疗,大家会齐心协力,应对当前的局势。

当秘书把要点记录完毕,唐社长让小李合上记录本,又关照了几句不必记录的细节。他要求秦副总继续了解各方面的动态,特别是北京各层面关于经济体制改革方向的讨论,摸得越透越好。秦副总连连点头,这个关照与他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申请再去北京跑一次。唐社长表示可以考虑,但不要搞得动静太大。旁边,郭副总的态度也不含糊,他说,明天就去本市的高校走走,找经济学的教授们再聊聊。

同事们的齐心协力,让唐社长感到欣慰,身上一阵轻松,神经抽疼稍有缓和,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七点半了。唐社长的习惯,会议尽量开得短。他抱歉地对同事们说:“耽误大家的晚餐时间了。”他站起身子,抬起双臂做了个拱手拜托的姿势,向面前的各位连声道谢,表示他离开岗位几天,定定心心把身体状况摸清楚。社内事务托付大家,如果有紧急情况,通过小李,可以随时联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