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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暮色开始压迫窗户,透明的玻璃变得模糊起来,像贴上一层塑料薄膜,使视线无法自由通达。阳光转化成幽暗的线条,在小小的屋子里舒展。老社长拧亮了台灯,长长的半圆形绿色罩子,把一片明亮投射到桌面上,呈现出适合案头工作的氛围。他喜欢这种老式的玻璃灯罩,在反映旧上海十里洋场的电影中,常有差不多样式的灯罩出镜,估计设计生产玻璃灯罩的年代,和他出生的岁月差不多。灯罩的造型朴实简单,长长的半圆形,没有任何花纹;绿莹莹的光线,同时反射到天花板上,令小屋变得温暖和煦。不过,此刻,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寒意,脑袋沉甸甸,像是血压上去了。

老毛病再次光顾。头顶的神经反复地抽筋,疼得不想思考问题。一小时前,收到那份措辞严厉的批示后,老人的偏头疼明显加剧了。秘书送来一份局党委的批示件。在某大报用于内部交流的热点情况分析上,党委魏书记以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用熟悉的粗犷字体,批了几行字,“请问,唐社长和贵社诸位副总编辑,究竟有没有学过党的文件?所谓市场经济常识,是哪家常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影响舆论,还是想挑战国家前进的方向?”报纸的“热点分析”介绍了本社新近推出的一套《市场经济常识丛书》,魏书记读到后显见得勃然大怒,立刻予以严厉呵斥。

看到这份不客气的批件,唐社长的第一反应,是拿起了电话,给魏书记拨过去。魏书记办公室的直线,电话响了十几秒钟,却没有人接听。唐社长醒悟过来,魏书记已经去南方养病,走了两个星期了。难道说,他是在养病地批回来的意见?千里迢迢,口气如此严厉,干什么啊?这位老伙计!

脑袋的疼痛,从看到批示的刹那,顿时加剧了。假如,仅仅是头疼于接班人的选择,老人不会如此紧张焦虑。当他临近离开工作舞台的时候,竟然遭遇局党委书记的雷霆霹雳,那种咄咄逼人的批评甚至是责问出乎预料之外。他是这家大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辑,老魏向来有所尊重,这棍子直接打在他的屁股上,口吻之严厉,态度之坚决,泰山压顶,丝毫没有回旋余地。暮色的昏暗中,天花板下明暗夹杂的光圈,似乎浮现出魏书记的大脸,双目炯炯,两道逼人的眼神,在老唐面前闪烁。他明白,这并非魏书记个人爱憎。关于走不走市场经济之路,党内高层争论纷纷,反对的声音相当强劲。魏书记显然对市场经济十分感冒。有一回,在市里听报告,请了位经济学家介绍西方的市场经济状况,经济学家不敢多讲美国西欧的好话,侧重讲了新加坡的发展过程,原本一无所有的小小的新加坡,现在繁荣发达,大大超越了曾经号称“东方巴黎”的上海。两三个小时的讲座,听得上千名干部目瞪口呆。走出会场,老魏呸了一声,对唐社长嚷道:“是谁糊涂?请这样胡说八道的学者讲昏话!搞市场经济,就是走资本主义,我们一辈子的革命,不是白搞了?”他那副嫉恶如仇的样子,唐社长记忆犹新。当时,面对义愤填膺的魏老头,唐社长没有争辩,心中的想法,则完全不同:我们干革命,目标不就是为老百姓过好日子吗?对发展生产力有利的办法,为什么不能试?此刻,魏书记的批示把他对市场经济的敌视发泄出来,矛头指向了他的属下,意思就更加直截了当,是高屋建瓴,一棒打下,让他们难有还手之力。唐社长想,魏老头觉得此事关乎大是大非,批判起来毫不手软。老魏是掌握方向的书记,可以理解,不过,可能还夹杂着别的原因?他甚至大胆猜想,这次风波,大约与接下去的班子变化有关,魏书记凭借雷霆之怒,要保证任命他完全可以信任的社长总编,震慑出版社内任何敢于反对的声响。到魏书记这个级别,又是那样的老资格,考虑起问题来,自然会高出一头。

那份批件,由局党委办公室送过来,社长室秘书小李签收后,直接送到唐社长手上。因为是直送领导的密件,秘书小李照例没有启封。批件的文字,到现在为止,本社之内,只有唐社长独自看到。他懂得批件的分量,不敢怠慢,已经让小李通知了:一会儿,下班时刻,召开本社的社长总编紧急会议。这自然是要把“红色警报”公诸同事们,一起讨论本社面对的严峻局势。

老唐有丰富的应对困境的经验。他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干部,在文化领域长期处于基层领导岗位,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政治风浪。在正式的紧急会议之前,他反复斟酌,还得采取某些措施。他忍着头疼,给社长室门外的小李挂了电话,关照说,请王副社长到他这里谈事。唐社长不是架子很大的人,平素,他可以拉开嗓子喊一声,“老王,你来一趟!”外间的老王离小房间最近,完全听得清。当然,其他三位也听得到。此刻,他显然不想惊动别人,所以召唤了秘书小李。这小伙子机灵,为社长室服务七八年了,猜得到社长的心思。果然,他轻手轻脚走到王副社长旁边,耳语几句。老王自然赶紧起身,一溜烟地过来。

唐社长朝老王努努嘴,老王心领神会,随手关上了半启的木门,木门的铰链前几日刚上过油,滋润得很,只发出轻微而欢快的吱吱声。

老王恭敬地在社长对面落座。十年前,唐社长走马上任,把王某从出版科科长提拔为副社长。他记得年轻的小王在干校期间对老干部们有诸多照顾,重的活儿尽量抢过去做,是挺仗义的。不过,唐社长赏识他,更看重的是他的干练与灵活。王副社长没有辜负知遇之恩,把出版社的经营、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在出版社的经济事务方面,唐社长依赖他,也信任他。王副社长在外打交道,面对印刷厂和书店时,乃有名的铁嘴粗喉咙,发起火来,谁也挡不住;唯独在唐社长面前,乖乖的,像只听话的小猫。这就是做人的分寸,或者说做人的修炼。在什么场景,如何表演,讲话声调高低、语言长短控制,均不能随心所欲。

老唐没有急于说话,只是把那份批件在桌面上一推,薄薄的纸片,从玻璃台面上轻快地滑过来,王副社长才四十几,眼力好,还不到戴老花镜的时候,不必拿起纸页,顺势一扫,就把上面的内容看清了。他兀自一惊,细长的眉毛高高地往上推,几乎碰到了头发的前沿,这是王副社长思考难题时的惯常表现,同时,嘴角小声嘀咕,“不得了,吓人兮兮。”他抬头看看唐社长脸色,小心地补充道,“是魏书记的批示啊,指名道姓的,老头火气这般大?还从来没有见识过——”他见唐社长神色严峻,后面半截话,咽进了肚子。老唐心里清楚,外面办公室的四条汉子,与眼前措辞严厉的批文密切相关的,是两个半人。王副社长顶多算半个。不过,就应对紧急态势的策略来说,他首先需要依靠的,正是王某。“看明白了?”唐社长淡然一笑,指着桌子上的批件问。“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不就是一套经济问题的书,魏书记发那么大脾气,为了啥呀?”他略微停顿,接着说,“请您指点。”王副社长在老领导面前,始终是谦恭的。他不清楚社长真正的心思,宁可装拙。桌面上的文件是报社热点情况分析的影印件,影印件的上方,是魏书记的批语。材料上说,某著名出版社——就是老唐领导的出版社,新近出版一套《市场经济常识丛书》,主要介绍全球市场经济国家的情况与运行规则,对市场经济的强大力量作了深入浅出的介绍,是国内首套正面肯定市场经济的普及读物,因此在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由于填补了国内此类读物的空白,销售火爆,目前已经达到三十多万套。魏书记措辞严厉的批示,正是冲着上述情况而发声。“所谓的常识,是哪家的常识?”抓住的是书名中一个关键词。唐社长不得不佩服魏书记的敏锐。当初讨论丛书名称时,用不用“常识”一词,社长室内部是有过争论的:为稳妥起见,可以不用,或者换成中性些的“知识”一词。竭力推动此丛书问世的秦副总编,年轻气盛,说“常识”一词“绝对妙”,就是要让读者接受此常识。他振振有词的样子,唐社长记忆犹新。秦副总说,为什么深圳从小渔村平地而起,就是搞市场经济啦;上海这个老大,为什么越来越困难,住房还是七十二家房客,正是被计划经济管得最严厉,这些,不都是看得到的常识?秦副总的言语,被王副社长高度赞赏,他负责发行,深谙市场的门道,认为加上“常识”,丛书名称叫起来响亮得多,绝对有利销售。现在,正是这个词被领导揪住了辫子。

明摆着的情况,领导批示到这个程度,想轻松混过去,绝对没门!十年来,王副社长经历的风浪不算少,他所谓的“不明白”,自然不是指批示字面上有啥不理解,那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此刻,他需要搞清楚的,是本社当家人的态度,以及如何对待局势的策略,便于自己立刻跟上。

老唐的神色平静。他猜到对面交谈者的心思,出于策略,他无意把自己的想法立刻和盘托出,只是淡淡地问:“这套书,现在销售的情况如何?”

王副社长回答:“第一版全部发货,销得断档了。紧急加印的,正在发出去的过程中。”他打量着老领导的表情,小心地补充,“大码洋啦,加上第二次印刷,一千五六百万,今年的利润,靠它撑着了。”说罢,他又添上一句,“您想为大家搞房子,今年我们有希望,多提取几十万的福利基金!”

这些年的改革,把出版社彻底推向市场,日子过好过坏,奖金是高是低,看各家自己本事;住房投入的大小,更是看效益好坏。本市出版社首屈一指的利润大户,在西区有一块住房工地,半月前已经开工,王副社长去参观,回来向唐社长汇报,说看着令人眼红。确定这套《市场经济常识丛书》时,秦副总做过销售调查,相信它一定卖得好,会带来明显的经济效益。王副社长听了秦副总描绘的前景,很兴奋,从经营角度也高度认可和支持,说本社就是缺少能在市场上引起轰动的拳头产品。他立刻购买纸张,落实印刷厂,保证这套书顺利推向市场。不过,魏书记的批示,批评矛头直接针对的是总编辑们,他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当然不知道负责经营的王副社长的作用,不知道推向市场的三十万套书,其速度和力度,与王某人的得力关系极大。所以,魏书记的批示,点到总编辑们为止,在老唐看来,王副社长也就算半个责任相关者。

王副社长努力猜测唐社长的内心纠结,直截了当把话说白,“这书卖得好,社里今年日子好过,连设想中的福利建房,也能打个厚实的基础;万一出了意外,特别是停止销售,甚至还要往回收书,那个损失就天晓得了。假如收回十万套,统统打成纸浆,利润没了,还要倒贴纸张印刷成本,我们吃不消啊。”

在社长总编会议正式讨论批示之前,老唐找老王单独聊,心里不踏实的,正是因为事件的处理将涉及本社经济大局,或者说,涉及日子过得下去还是过不下去。现在银行与出版社的关系,硬碰硬,你贷了款,还不出,再想贷款,求爹爹告奶奶,也难。为做这套畅销书,王副社长多贷了两百万的纸张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经营上玩不转的。

唐社长不具体管经营业务,每个月的财务报表还是认真看的,晓得其中利害。他拖长声音,意味含糊地问:“要是全卖光了,想收回也没法收的——第二次印的那些,到现在还会没发完?”

王副社长感到诧异,自己说得很明白啊,刚印好,正在发出去的过程中,为何故意问?老唐虽然上了点年纪,头脑依然灵敏得很,不会听不清楚!他细细地观察着老人的神情,从“全卖光了,想收回也没法收的”的弦外之音,加上“还会没发完”这种不太规范的组词,聪明的王副社长顿时领悟到什么,醍醐灌顶,于是果断地改口,“应当快发完了——噢,我马上去查,发行部的一帮小伙子们卖力得很,说不定已经统统发光。”

唐社长笑笑,补充关键一句,“发出去不算数的,书款收回来才定心。”

谈到这里,王副社长对老领导的心思基本摸准了,他点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对,草船借箭,重要的是把现成的箭给收回来。这个绝对不能含糊,我马上去布置,凡是要货的,一律付现钱。”

唐社长晓得他喜欢用《三国演义》里的典故,此刻懒得纠正他的滥用,只是盯住问要害,“书店肯马上付钱?”

“没问题,这书正是紧俏的时候,抢着要的人多,谁不肯给现钱,就别想拿货!”王副社长回答得振振有词。说罢,他站起身子,“当然,要抓紧,如果他们听到有魏书记这个批示,话就不好说。我立刻到发行部去安排,会议恐怕要迟到几分钟。”

老唐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忙你的,这个比你坐在会场重要。反正,文件你看过了,我的传达任务没有打折扣!”

王副社长“嗯”了一声,开门之际,唐社长追过来一句话,“紧急会议上,只讨论领导批示,销售问题,就不说了。”

“知道了!我办事,你放心!”王副社长的声音未落,背影已匆匆消失。他搞懂了老领导的忧虑,去采取应急措施。在社长会议上不便讨论的问题,必须由他独自来承担责任!他不怕批示的严厉,他们搞内容的人,听到这些才紧张。他只是负责经营,书卖得多,功劳就大。书里讲点啥?他来句,“我粗人一个,读不懂。”自然可含糊过关。在社长室的诸位领导中,夜里,唯有他倒头便能睡香,不知道失眠是啥滋味。嘿,学问多,懂得多,也是负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