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1]晚秋,天气初肃[2]。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3]。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4]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5],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6]嗟荣辱。六朝[7]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8]。
【作者介绍】
王安石(1021~1086年),字介甫,号半山,北宋名臣,是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和改革家。他所处的北宋中期,土地兼并严重,社会矛盾突出,而朝廷冗官冗兵,外有契丹辽朝和党项西夏的侵扰,内部则腐败肆行、财政窘迫,宋神宗继位以后,重用王安石,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改革。王安石几起几落,先后执政达十五年之久,为了达成“富国强兵”的目标而竭尽心力,推行了“均输”“市易”“青苗”等多款新法,取得了一定成果。然而新法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加上王安石用人不明、办事操切,使得新法受到绝大多数官绅的反对,而小民百姓也并没能获得太大的实际利益,最终还是失败了。并且他执政时对守旧势力甚至是中间派的严厉打压,也成为其后新旧党争的滥觞,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北宋的灭亡。
在文学方面,王安石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把文学创作和政治活动紧密联系起来,强调文学的作用首先在于为社会服务,强调文章的现实功能和社会效果,主张文道合一。其散文大致贯彻了这一文学主张,所作多为有关政令教化、适于世用之文,反对西昆派杨亿、刘筠等人空泛靡弱的文风,后世将王安石列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在诗词方面,王安石也颇有建树。他在去世后被加谥为“文”,故世称王文公,受封荆国公,也称王荆公。
【注释】
[1]故国:即故都,这里指江宁(今江苏南京)。[2]天气初肃:天气转为清肃,语出《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天地初肃。”[3]如簇:有两解,一指山峰攒簇在一起,二说簇通“镞”,如簇就是如同箭镞一般尖削。[4]星河:即银河。[5]门外楼头:典出杜牧《台城曲》,有“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句,指隋将韩擒虎即将通过朱雀门,杀入陈都建康(南京),而陈后主仍与爱妃张丽华在结绮阁上宴饮享乐,完全不管不顾。[6]漫:别本作“谩”,也是通假漫字,指不切实际地、无益地。[7]六朝:指东吴、东晋和宋、齐、梁、陈,这六个王朝全都建都南京(当时名为建业或建康)。[8]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典出杜牧《泊秦淮》,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句。商女指卖唱的歌女,后庭花指陈后主所作《玉树后庭花》,其曲萎靡,被称为“亡国之音”。
【词牌说明】
长调,一般以王安石此词与陈亮“天高气肃”为正格,上下阕各五仄韵,宜用入声部韵,上下阕第二句第一字是领格,宜用去声。因张辑词“梧桐雨细”结句为“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故别名《疏帘淡月》。
【语译】
我登高临远,极目远眺,这建康故都正当晚秋时节,天气开始变得清冷肃杀。千里长江如此澄澈,仿佛白绢一般,四面青山如此巍峨,又像箭镞密布。扬帆滑桨的船只都被笼罩在夕阳之下,各处挑起的酒旗也在西风吹拂中歪斜着。彩绘的舟船仿佛是行进在淡淡云雾当中,几行白鹭仿佛是飞翔在灿烂银河之上。诸般美景,真是连图画都难以描绘啊!
回想当年,这里的人们竞相奢华,但随即就被敌军攻破,只留下悲哀和悔恨,就如同“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的诗句。千百年来,后人凭高感怀,空自嗟叹种种兴亡盛衰。六朝往事已如流水般逝去,但只见缕缕寒烟升起,处处衰草苍绿。直到如今,歌女们仍然不时地吟唱着《玉树后庭花》之类的亡国之曲!
【赏析】
此词在黄昇《花庵词选》中被题为“金陵怀古”,疑为黄昇根据词意而拟,非王安石原题。金陵即今天江苏南京,北宋时期为江宁府治所江宁城,南宋时才改回旧名建康,金陵是俗称。
全词结构并不出奇,也是上阕写景,下阕抒情。开篇先点明“登临送目”,写词人登高而望,以见其后之景。这时候正当“晚秋”,时间是傍晚(“归帆去棹斜阳里”),天气开始变得肃杀——所谓肃杀,是指秋冬季时草木凋零,寒气逼人,仿佛是上天正在杀戮万物似的。后面的景物描写,也多处扣此“肃”字。
首先,江水如练,语出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有“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句,可见所指是江宁城北的长江。然后再写“翠峰如簇”,仍然苍翠的山峰堆积在一起,就如同箭镞一般,突然提起箭镞,也有肃杀意。然后写江上船只,写岸上酒旗,再写船只仿佛行进在浮云中一般,白鹭仿佛飞翔在银河上似的,这般美景,真是难描难画呀。
写完眼前景象后,笔锋一转,下阕直接开始抒情,说“念”及江宁作为都城时代的繁华景象,不禁慨“叹”它多次被敌军攻破的悲哀和悔恨。“门外楼头”出自杜牧诗“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当然,这只是诗家语而已,事实上韩擒虎攻入建康的时候,陈后主早就已经带着张丽华等美女躲到井中去了,哪儿还有楼头饮宴的心情呢?但把时间略微提前,当隋朝大军多路南下,即将攻破长江防线的时候,陈后主确实还整天沉溺于怀拥美人、饮酒赋诗之中,丝毫也不作抵敌的准备。这样的腐朽王朝,就算再如何繁华,又岂有不亡之理?
六朝陆续灭亡,前尘已成往事,如同流水一般逝去无踪了,词人在这里再次写景,说“但寒烟、衰草凝绿”,“寒”字和“衰”字,再次加深肃杀之意。在这段景的前后词句,其实应该连起来理解,词人首先设问,千百年来,多少人登高而见此景,都会有兴亡之叹,但也都是“漫嗟”,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呢?难道看不见直到今天,“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奢靡腐化,不思进取,历史又在重复吗?从来王朝的盛衰,都不是什么天意,更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因为统治者“繁华竞逐”所必然导致的下场。但可悲的是,这一幕似乎又将重演……
王安石在此词中不着痕迹地两次引用杜牧的诗,因为杜牧感昔怀古,写过不少主题与此词类似的诗作。虽然同样上阕写景,下阕抒情,借景而生情,但此词所写的却并非个人情感,而是悠悠不尽的往事之叹,以及对今朝的忧虑,这在北宋前期词人中是非常罕见的。可以说王安石的这首词,以及此前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开了宋词中豪放一派的先河,词之到此,又陡然一变,题材变得更广泛起来。当然,并不是说王安石之前的北宋士人就从来不发怀古之叹,作品中不涉及政治情绪,而是他们大多只以同类题材入诗,而对于被称为“诗余”的词这种形式,总是认为附托不起如此重大题材,所以往往弃而不用。
王安石无论诗文皆名重当时,相比之下,词的数量偏少(《全宋词》收录二十九首),成就往往并不为人所关注,但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中还是说他的词“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历代诗余》引《古今词话》说:“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唯王介甫为绝唱。”
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1],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2],庾楼月[3],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4],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5],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注释】
[1]砧:捣衣石。[2]楚台风:典出宋玉《风赋》:“楚王游于兰台,有风飒至,王乃披襟以当之曰:‘快哉此风!’”[3]庾楼月:典出《世说新语》:“晋庾亮在武昌,与诸佐吏殷浩之徒乘夜月共上南楼,据胡床咏谑。”[4]担阁:即耽搁,延误。[5]华表语:典出《续搜神记》:“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
【词牌说明】
中调,八十二字,《钦定词谱》说:“此即《千秋岁》调,添字减字、摊破句法,自成一体……《词律》疏于考据,类列于《千秋岁》后,又云两调迥别。”也就是说,此乃《千秋岁》的变体,又名《千秋岁令》《千秋万岁》,以此王安石词为正格。此外还有八十五字和八十七字两种变格。
【语译】
馆舍中凄寒的捣衣声、孤城上哀怨的画角声,都带着秋季的苍凉在天地间回荡。东归的燕子通过海上离去了,南来的大雁飞落栖息在沙滩上。这楚王兰台的“快哉此风”,还有庾信南楼的大好月色,都还和过去一样啊。
真是无可奈何呀,我被那些名缰利锁牵绊,被那些人情冷暖耽搁,可惜风流闲暇全都被舍弃了。当初我也曾心怀着寻仙访道的志愿,留下过秦楼楚馆的承诺,如今也全都被耽误了。当梦醒时分,酒意消去,我不禁沉痛地思量起这一切……
【赏析】
王安石变法受到很大的阻力,宋神宗基本上是支持他的,但也难免有所猜忌和反复,等到神宗驾崩,哲宗继位,则全面否定了新法,王安石被闲置,不久后就病逝了。此词就应该是在他遭逢重大挫折,或干脆在变法失败后,沉浸于感伤情绪时所写。
《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将此词题名为“秋景”,这应该是后人根据词意而添加的,事实上此词对景致的正面描写非常之少,只是借秋抒情而已,秋是在,景却寥寥,“秋景”之名,未免名不副实,还不如题名“秋感”为佳。
开篇先写砧声、角声,散入天地之间,仿佛这些都是秋季所独有的声响似的。然后写燕归海上、雁落沙头、“楚台风,庾楼月”,这些都是对秋季景物的想象性宽泛描述,未必便是实景。这四种景物都有其内在的深意隐含,是说禽鸟尚能自由翱翔,楚王兰台感风、庾信南楼谑月,都显得如此潇洒,如此自在,可惜这种生活对于自己来说,却仿如幻梦一般,难以达成。
为什么难以达成呢?下阕点明,因为“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自己是被名缰利锁和人情冷暖给耽误了呀,因此自由自在的生活、各种风流乐事,也就只好抛去脑后了。“当初漫留”“而今误我”两句,其实是互文,并非真正的今昔对比。词人说我曾想要像丁令威那样去学道,也想在秦楼楚馆中浪荡享乐,可惜旧日的志愿全都“漫留”,如今全被耽误了。我奋斗半生,事却不成,反而为此放弃了自在的生活,这真的值得吗?
值得不值得,并没有客观标准,全在人自身感受,所以词人要在“梦阑”“酒醒”后“思量著”。“梦阑”“酒醒”之境为诗词常用,以示哀愁,因为愁绪难解所以要“思量”,但是思量的结果是什么呢?究竟值得不值得呢,词人却并不明说,或许因为他自己也根本拿不定主意吧,干脆就留一段空白,由得读者去想象,也由得读者去跟随“思量”了。
总体来说,此词写景过于空泛,抒情时也有“‘无奈’数语鄙俚”(《词洁》)之叹,并不算上乘之作。
【对照阅读】
浪淘沙令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这是王安石最著名的一首小令,也是怀古之作,想到了伊尹、吕望,本来身份很低微,都因为遇见商汤和周武王,才得以大展长才,名传千古。“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并不是简单的设问和慨叹,其中隐含有以伊、吕为榜样,甚至以伊、吕自诩,认定自己也能完成一番大功业的踌躇满志。对比《千秋岁引》“别馆寒砧”的壮志消磨,也就是所谓的“当初漫留”豪言壮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