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玉管
陇首[1]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2]关河[3]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4],盈盈仙子,别来锦字[5]终难偶[6]。断雁[7]无凭,冉冉飞下汀洲[8]。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9]。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10],永日[11]无言,却下层楼。
【作者介绍】
柳永(约987~约1053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是北宋最伟大的词人之一。他是宋仁宗朝进士,传说因为所填《鹤冲天》词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而为仁宗不喜,批道:“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柳永乃自称“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以毕生精力作词,晚年才得官至屯田员外郎,后世又称他为“柳屯田”。
柳永好为慢词,多描绘城市风光和歌伎生活,尤长于抒写羁旅行役之情,跳出了五代花间派以来的窠臼。在他之前,词被称为“诗余”,这种艺术形式普遍被认为是酒宴间酬答之作,或者抒发个人伤春悲秋之情的小道,无法与诗相提并论,范仲淹等人虽多少开拓了词的题材,创作了一些“新声”,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现象,提高词的文学地位。待柳永出现后,词终于为全社会尤其是文人雅士普遍认同,宋词逐渐成为可与唐诗两峰并峙的重要古典文学宝库。柳词铺叙刻画,情景交融,语言通俗,音律谐婉,在当时流传极其广泛。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道:“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注释】
[1]陇首:山头。李白《学古思边》有“衔悲上陇首,肠断不见君”句。[2]一望:别本作“立望”。[3]关河:关隘与河流,意同山河。储光羲《赴冯翊作》有“葱茏墟落色,泱漭关河气”句。[4]神京:即指京都。慕容韦《度揭鸿岭》有“我歌空感慨,西北望神京”句。[5]锦字:这里是用了锦字书的典故,传说前秦窦滔因罪徙流沙,其妻苏蕙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以赠夫,文字回环可读,以示相思不尽之意。范成大《道中》有“客愁无锦字,乡信有灯花”句。[6]偶:假借为“遇”,指相见。[7]断雁:失群的孤雁。杜牧《旅宿》有“寒灯思旧事,断雁警愁眠”句。[8]汀洲:水中的小洲。《楚辞·九歌·湘夫人》中有“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句。[9]雨恨云愁:用巫山神女朝云暮雨的典故,指男女因不能欢会而引发的怨恨愁情。[10]消黯:江淹《别赋》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此即“黯然销魂”的省语。[11]永日:长日,终日,整日。李中《春晚过明氏闲居》有“数局棋中消永日,一樽酒里送残春”句。
【词牌说明】
长调,唐教坊曲,《乐章集》入“大石调”,共一百零五字,《钦定词谱》定为双调,上阕两仄韵、四平韵通叶,下阕三平韵。也可分为三叠,以音律论,前两叠为双拽头(音韵相同),后一叠才换头(又称过片)。《全宋词》所录此调,唯柳永此词。
【语译】
高山上云雾缭绕,长江边夕阳斜照,我久久地倚靠着栏杆,满眼所见是烟波浩渺。四外看去,如此河山,气象萧索,千里清秋,使人不忍心凝望。
京都是如此遥远,在那里的仙子却如此美丽,分别以来,就算有锦书递送,我也无法收到。孤雁离群而飞,它当然无法寄书,只能缓缓地飞落在江中小洲上。我的思念啊,竟然如此悠远绵长!
暗中怀想,当初我们有过多少次欢乐的幽会啊,谁知道聚合离散,难以定期,朝云暮雨,反成别恨。想到再不能和你一起游玩,如今每当我登上高山、来到水畔,都会惹起平生无穷的心事。这一场黯然销魂的离别,使我整天无话可说,无言可表,只是缓步走下高楼。
【赏析】
此为羁旅怀人之词,简单来说,词人登上高楼,远远眺望,怀念心上人,但越望而越想,越想而越愁,欲待下楼而去,偏偏此种情境,非止一次。
开篇倒装,先写登高所见,再写“凭阑久”。那么登高究竟何所见呢?乃是“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这是实写。然后再虚写“关河萧索,千里清秋”,由实而虚,点出季节特色,其景毕见。词人明明已经“凭阑久”了,而且虽称“一望”,实际是指望去的总体印象,而并非只望了一眼,可是最后却说“忍凝眸”,怎忍心去望啊。越不忍心望而越忍不住望,越望而越愁,其情也毕见了。
第一叠从景到情,第二叠则从情转入景,先写自己所怀想之人,在那遥远的京都(汴梁),她的体态如此轻盈美好,仿佛仙子一般,再写分别后难以重聚。这里要说明一下“仙子”的用法,固然用此词可以泛指美丽的女子,但在唐宋之际,仙子还有其特殊意,是指妓女或与妓女类似的、以色或艺事人的女道士。柳永半生在教坊中辗转,与很多妓女结缘,其中既有涉及情感的,也有纯粹的文艺之友,而且据说“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这是他生活环境所造成的现象。在这一前提下,我相信他所抒发的对妓女的情感,大多是真实的,与那些抛弃家中妻子,跑去拈花惹草的虚情假意之辈不可相提并论。
词人思念着某位仙子也即妓女,他认定对方也正在思念着自己,或许还像苏蕙寄《璇玑图》给丈夫窦滔那样,想要写信给自己。但是可惜,“锦字终难偶”,信虽写了,自己却收不到。为什么收不到呢?因为所谓鸿雁传书终究是传说,并没有真实的凭据啊,更何况目中所见的鸿雁还是一头离群孤雁呢?这里词人又从抒情而非常顺畅地转向写景,其实也含有倒装之意,即眼中见到“断雁”,才突然想到鸿雁传书的典故,才进而想到对方是否有写信给自己。“断雁”这一意象,本身也是词人的自况,自己就如同所见到的这头孤雁一般,离群落索,孤寂无依,所以难以远飞,只好“冉冉飞下汀洲”。这般情景袭来眼前,词人不禁忧思绵长,难以自抑。
前两叠由景而情,由情而景,已经把事物情感都说得很分明了,第三叠再来加深离情,先说怀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可惜聚散离合,本不由人作主,朝云暮雨一般的男女欢会,只换来如今的满腹凄凉。再也无法和爱人同游了啊,词人每次“登山临水”,都会引发对爱人的思念。这里一个“每”字,将前两叠的愁苦又更进一层,这般不忍凝眸而又忍不住要凝眸的情景,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是同样的愁苦,同样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词人满腔愁绪,除寄托于诗词外,无人可与言表,所以只能“却下层楼”。但是可以想见的,他下次还会来“登山临水”,还会来“凭阑久”,还会“永日无言”,愁绪万千,如此循环往复,离恨绵绵,永无绝期……
全词从“凭阑久”开始,到“却下层楼”而终,前后呼应,浑然一体,血脉流通,非大手笔不能做到。刘熙载《艺概》说柳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评价是非常准确的。其实同样的情感,也可填之于小令,情景俱可完善,慢词所重者,一唱三叹,反复吟咏,以加深对情感的表露而已,柳词之长,也正在于此。
【对照阅读】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就是传说中柳永被仁宗读后呵斥“且去填词”的那首《鹤冲天》,从中可以完整地看出柳永的志向、意趣和身处环境。他一方面自恃其才,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同时埋怨朝堂之上无人赏识,反倒是“烟花巷陌”中的妓女、乐工了解他,欣赏他,所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然而柳永终究还是难以真正摆脱“浮名”,仍然想要做官,“奉圣旨填词”的自号中充满的是满腹牢骚和无穷酸味。
雨霖铃
寒蝉[1]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2],方留恋处[3]、兰舟[4]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5]。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6]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7],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8],更[9]与何人说?
【注释】
[1]寒蝉:有两解,一是指寒天之蝉,因秋深天寒,蝉即不鸣,故常将遇事不敢讲话比作寒蝉;二是指蝉的一种,较一般蝉为小,青赤色,又称寒螀、寒蜩,《礼记·月令》说:“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曹植《赠白马王彪》有“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句。因后有“凄切”之语,故当以第二解为是。[2]无绪:没有情绪,没有心情。李中《客中寒食》有“欲饮都无绪,唯吟似有因”句。[3]方留恋处:别本作“留恋处”,无“方”字,按词牌计,疑脱漏。[4]兰舟:据《述异记》载,鲁班曾刻木兰树为舟,后用作船的美称。[5]凝噎:也写作“凝咽”,本意为喉中气塞,这里指因悲伤而说不出话来。[6]楚天:指南方的天空,因春秋战国时期,长江中下游地区属于楚国,故以楚字代指江南。[7]经年:本意为经过一年,这里指许多年、年复一年。[8]风情:有两解,一指风雅的意趣、韵味,陆游《雪晴》有“老来莫道风情减,忆向烟芜信马行”句;二是指男女间的情感,深情蜜意,李煜《柳枝》词有“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句。此处似以后一解较妥。[9]更:别本作“待”。
【词牌说明】
长调,唐教坊曲,又名《雨霖铃慢》。《碧鸡漫志》引《明皇杂录》说:“帝(唐玄宗)幸蜀(安史之乱后逃亡蜀地),初入斜谷,霖雨弥旬,栈道中闻铃声。帝方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淋铃曲》以寄恨。时梨园子弟唯张野狐一人,善筚篥,因吹之,遂传于世。”《乐府杂录》则说是张野狐所制。《钦定词谱》说“宋词盖借旧曲名,另倚新声也”。故此牌宜抒写哀怨之意,以此柳词为正格。
【语译】
时已傍晚,一场骤雨才刚停歇,寒蝉面对长亭凄切地鸣叫着。在京郊设帐饯别,我倍感伤痛,就连饯行酒也喝得毫无心情。正当依依不舍之间,船夫又来催促,说船就要开了。我们互相拉着手,望着对方含泪的眼眸,想要说些什么,但竟然气噎塞喉,说不出一句话来。想到我此去不知道有多遥远,那江南之地也会是同样的暮霭沉沉,但却更辽阔无边。
自古以来,多情之人就为离情而感伤,更何况正当如此凄冷的深秋时节呢?今晚,当我酒醒以后,想必船只已经驶开很远了,我只能见到岸上的杨柳,以及晓风中天际的残月。这一去不知道会有多久,年复一年,因为你不在我的身边,种种良辰美景想必都白白存在了,就算有千万种深情蜜意,我又能够向谁去倾诉呢?
【赏析】
这是柳永最负盛名的一首词,甚至可以说它是古往今来最成功的伤别词,无人能出其右。内容是写词人离开京城,远赴江南,在河边与爱人分别,登上小舟,他想到此去将会如何的孤寂,无人再可倾吐衷肠,不禁黯然神伤。
如此,只用简单的语言来概括,难以表述情感的深厚,但柳词以高妙的笔法写出,其情其景,却足以使读者也潸然泪下。词的开篇先点明分别的时间和地点,季节是深秋,所以“寒蝉凄切”,因为送别,所以在“长亭”,并且时间已经很“晚”了,想必因为不忍分别,所以拖延了太长的时间吧,在舟子不断的催促下,词人和爱人只好作最后的告别。
他们互相牵着手,泪眼婆娑,想要说些告别的话,但是却说不出来。这一刻,无声更胜有声,无言就是万语千言。这一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非真临其景,真富其情者,是根本写不出来的,甚至是根本想象不到的。虽然说不出话来,但词人心中却有千头万绪,他不禁想到,这一去山水阻隔,千万里辽阔,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啊。
词人的目的地是江南,从都城(汴梁)前往江南,以当时的交通状况来说,无疑是相当长一段旅程了。分别的时候,正当“暮霭沉沉”,词人想到,江南的天地再如何广阔,景致再如何美丽,恐怕此后在自己的眼中,也都是同样的“暮霭沉沉”吧,分别这一刻将永远镂刻在自己心中吧。而且此处以“楚天阔”三字,更表现出词人对旅途的迷茫,对分别的感伤,天地广阔,人在其中是何等的渺小而孤寂啊!
上阕情景交融,独在秋景中摘选出“寒蝉凄切”“骤雨初歇”等意象,以增强分别时的凄凉和感伤。下阕开篇则先描写情,以离别更加深秋,使别愁渐浓渐厚。然后词人想象道,分别以后,我登船而行,想必酒醒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时候还能看到些什么呢?想必只有“杨柳岸、晓风残月”吧。杨柳本是抒发离情惯用的意象,而晓风清冷,残月凄凉,也是用景来衬情,这不像是国画,倒像是油画,在画布上一层层地涂抹黯然的色彩。
词人最后想到,与爱人离别之后,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将黯淡下来,不仅仅“暮霭沉沉”,而且各种“良辰美景”从此都白白存在了,因为自己再也没有心绪去欣赏了,更因为“良辰美景”只愿与你共赏,而无你在我身旁的时候,因美景而生发出的种种欢娱,种种柔情,我都已经无人可以倾诉了呀!
从“寒蝉凄切”始,到“更与何人说”止,几乎无一句不是佳句,而又无一句有喧宾夺主之感,自然流畅,情深意浓,艺术感染力非常强烈,所以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词简释》中说它“余恨无穷,余味不尽”。《论语·八佾》中记载,孔子评价《关雎》,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后世很多文人士大夫即以此作为文学艺术的最高标准,讲究“委婉”,花间之类,大抵如此。但是柳永不管那一套,他深入发掘内心的情感,不惜用词的形式将别愁完完全全地托出于外,长歌当哭。可以说,柳词不仅仅开拓了词的题材,开拓了词的格局,也解开了缠绕在这种艺术形式上的情感枷锁。
【对照阅读】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是晏殊一首著名的写离情的词,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句享誉一时。在北宋前期的词作中,此词的感情色彩是相对比较浓烈的,但与柳词《雨霖铃》“寒蝉凄切”对比,就显得要委婉很多。当然,小令不适合层层涂抹,叠叠递进,也是原因之一。
蝶恋花
竚倚[1]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2]图一醉,对酒当歌[3],强乐[4]还无味。衣带渐宽[5]终不悔,为伊[6]消得[7]人憔悴。
【注释】
[1]竚倚:“竚”通“伫”,竚倚指长久地站立。[2]疏狂:指散漫放纵,不受礼法约束。白居易《代书诗寄微之》有“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句。[3]对酒当歌:语出曹操《短歌行》,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句。[4]强乐:勉强寻欢作乐。[5]衣带渐宽:衣带宽是指人变瘦、腰变细,源出《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句。[6]伊:第三人称,等于他或她,以指代女性的她为较多。[7]消得:值得。孙元晏《吴甘宁斫营》有“百口宝刀千匹绢,也应消得与甘宁”句。
【语译】
我登上高楼,长久伫立,阵阵微风袭来。望向目尽之处,仿佛无尽的春愁正从天际黯然升起。远方青草的颜色、烟雾的光影,全都被笼罩在夕阳残照当中,又有谁明白我无言凭栏的真实心情呢?
想要假作疏狂,谋求一醉,但是对酒而歌,勉强享乐却终究毫无趣味。我的衣带渐宽,人渐消瘦,却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我是为了她而容颜憔悴,这是完全值得的呀!
【赏析】
这是一首怀人词,但是词人始终隐藏自己的真意,直到结句才始放开,手法新颖,结构精巧。开篇先写登楼,登楼远望,可能是怀人,可能是思乡,也可能有别的用意,却暂且不揭破,只说“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这里若按照语意来断句,应当是“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但词中经常有按调当停顿而不顿,当连续而却顿断的情况出现,一是为了内容的需要,不以词害意,同时也可在歌唱时产生独特的意境——当然,后来词逐渐远离配曲,只能吟咏,那就纯粹为求遣词造句的方便了。
愁是一种情感,春愁是因春景而产生或借春景而抒发的情感,情感是看不见的,但词人偏要说这春愁正从天际生出。词人“望极”之下,究竟见到了一些什么?后面写道,所见唯“草色烟光残照里”,青草接天,这是惯常抒发春愁之景了,烟雾蒙蒙,夕阳残照,也可引发相同的情感,但这些似乎并不是词人眼中所见的春愁,而只是春愁所笼罩的远近的景象。他是在把天际的浮云比作春愁吗?还是根本在天际一无所见,只是用“移觉”的手法,把情感和视觉连通起来,仿佛虚空中真有黯淡而浓厚的春愁正在形成呢?那便不需要深究了。总之,词人一眼望去,满目皆愁,不禁想到,我这般心情,又有谁能够了解啊。言下之意,是根本无人可知的,因为他根本就“无言”,什么都不说,别说身边之人了,就连读者也是一头雾水,只好继续吟咏下去。
下阕开始,笔锋一转,说词人打算放纵一回,醉酒高歌,希望能够将愁绪暂且遗忘,但可惜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强乐还无味”,这正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意思。类似情感,类似情境,在此之前很多词人都曾经描摹过,范仲淹对此只好落泪(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酒未到,先成泪),晏殊干脆喝醉而眠(一场愁梦酒醒时),这些都是常见的写法。但是柳永相比他们来说,情感是非常浓烈的,所以既然“疏狂”和“对酒当歌”都无法消愁,干脆不管不顾了吧,愁就愁了,那又如何?
“衣带渐宽终不悔”,即便愁损容颜,愁瘦躯体,那也没什么可懊悔的。直到这个时候,词人才终于揭开谜底,“无言”而“凭栏”究竟是为了什么,那都是为了伊人啊,是为了想念那心上的爱人,才会愁绪绵长,强乐无趣,直至“衣带渐宽”,容颜憔悴。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为思念她而受再多的苦,我也无怨无悔!这简直就是一番慷慨激昂的爱情宣言,在翻开谜底,点明主题的同时,词人也把全词的情感拔升了一个高度。何必讳言心中所思,更不必强颜欢笑,该思念就思念,该惆怅就惆怅,该憔悴就憔悴,情感的折磨并无可惧,词人将会坦然面对。
汉代古诗《上邪》写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柳永固然没有发下这种誓言,但词中所表达出这种为爱不惜消瘦、憔悴,并且无怨无悔,声言值得的情感,是与此一脉相通的。这出人意表的、情深意浓的结句,就此成为千古名句,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把它引申为“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二重境界,说追求事业成功和学问精深,也当如此“衣带渐宽终不悔”,并且还说“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
采莲令
月华[1]收,云淡霜天[2]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3]执手送临歧[4],轧轧[5]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6]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7]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注释】
[1]月华:月光,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句。[2]霜天:指深秋的天空,下霜时节的天空,薛道衡《出塞》有“塞夜哀笛曲,霜天断雁声”句。[3]翠娥:指美女,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有“翠娥婵娟初月晖,美人更唱舞罗衣”句。[4]临歧:歧路分别。[5]轧轧:指开门声。[6]恁:这般,那般。[7]重城:古代较大城池会在外城中再建内城,故称。左思《吴都赋》有“郛郭周匝,重城结隅”句。
【词牌说明】
长调,按《宋史·乐志》记载,是曲宴游幸,教坊所奏十八调曲,其九便名双调《采莲》,所存唯柳永这一首而已,九十一字,上下阕共八句,四仄韵。
【语译】
月亮已经收起了光华,即将落下,深秋的天空中,浮云淡淡的,显示即将破晓。将要西行的人儿啊,此刻心情正当愁苦。朱红色大门轧轧地打开,有着千娇百媚的面容、盈盈伫立的身姿的美人握着我的手,这一刻,她潸然泪下,却说不出话来。在歧路就此分别,我已肝肠寸断,怎忍心再回头去望她呢?
我乘坐一叶小舟,就这般顺着湍急的水流快速远去了。行色匆匆的我,事前又怎会知道这离别的哀愁,会如此千头万绪地袭来心上呢?内心深怀怨恨,满腹脉脉情话,又能向谁去诉说?当我在船上再转回头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所离开的城池了,只看到在天际尽头寒冷的江岸上,隐隐伫立着两三株烟雾蒙蒙的树木。
【赏析】
这是一首伤别词,其实完全可以和《雨霖铃》“寒蝉凄切”对照来读,几乎像是同一情境的不同版本,小处有异,大处完全相同,就笔法来说,这首不如《雨霖铃》,但也偶有其独到处。
首先,两词写的都是深秋送别景象,《雨霖铃》写“寒蝉凄切”“骤雨初歇”“冷落清秋节”,此词写“霜天”“寒江”;其次,时间都是在晚上,或近清晨,《雨霖铃》写“对长亭晚”“晓风残月”,此词写“月华收,云淡霜天曙”;其三,分别时的场景也类似,《雨霖铃》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此词写“翠娥执手”,“无言有泪”,都一样是拉着手,光流眼泪而说不出话来;其四,主人公离去的交通工具是相同的,《雨霖铃》写“兰舟催发”,此词写“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
更有趣的是,两首词都写别后舟行,回首不见送别之人,唯见苍茫景色,《雨霖铃》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词是“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而且两词都感叹离别之后,就算有千言万语也无人可以诉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但饮恨、脉脉同谁语”)。如此类似,甚至就词意、造境和结构来看近乎雷同,几乎使人怀疑乃为同一事而柳永同时写了两首词。当然,一者南向(暮霭沉沉楚天阔),一者向西(西征客),很明显不是同时所作,而且就风格和圆熟度来说,《雨霖铃》也很可能是在《采莲令》以后很久才产生的作品。
当然,两词也略有不同处。首先,《雨霖铃》近于无声,除一开始说“寒蝉凄切”外,全词不再见一点响动——“骤雨初歇”,既然歇了,也便没有雨声;“兰舟催发”,或许船家是用手势来催促的呢?“竟无语凝噎”,无语自然无声。但《采莲令》却在送别的过程中,突然加入象声词“轧轧”,打破沉寂,而这种并不悦耳的声音,无疑更增添了离别时的悲情凄苦。其次,《采莲令》中更增添了一丝自责,若非我“贪行色”,匆匆离开,又怎么会惹得如此愁肠百断呢?这一描写,在《雨霖铃》中是并不存在的。
虽然风格、结构和所表现出来的意象、情绪都非常近似,但《采莲令》的手法明显不够圆熟,当为柳永早期作品。而且虽为长调,可以看出,这首词还并没有完全摆脱花间派或北宋前期的词风,换句话说,就像有多首词都同时归在冯延巳和欧阳修名下,历来真伪难辨,各执一词一般,若将柳永此词归于北宋前期的一些词人,比如张先、晏殊名下,或许也是有人相信的。但《雨霖铃》则不同,它的笔法更老练,用语更通俗而晓畅,情感相对也更浓烈,完全是柳永创作高峰期彻底摆脱前人窠臼的作品,除柳永外,无人再可为之。
浪淘沙慢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1]频滴。嗟因循[2]、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3]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4],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云尤雨[5],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6],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7]态。愿低帏昵枕[8],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注释】
[1]空阶夜雨:龚颐正《芥隐笔记》说:“阴铿有‘夜雨滴空阶’,柳耆卿用其语。”但今存阴铿诗集均不见载此句。[2]因循:原意为沿袭,照旧,引申为拖沓、得过且过。[3]陡顿:宋代口语,指猝然变化,也写作“斗顿”。[4]阑:指残、尽。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有“夜阑卧听风吹雨”句。[5]殢云尤雨:指男女的相爱、欢合。[6]漏永:漏是古代的计时工具,漏永指长夜漫漫。[7]秦云:指秦楼楚馆(青楼)的云雨。[8]低帏昵枕:垂下帷幕,在枕上亲昵。
【词牌说明】
这是从《浪淘沙》敷演出的长调慢曲,共一百三十三字,分为三段,但存世作品不多,格式全不尽相同。定例用入声韵,适合表现凄切的情感。
【语译】
忽从梦中醒来,感到一丝风透窗而入,把凄寒的孤灯吹灭,这般酒醒时分,又听到夜雨不断地滴在空旷的台阶上,这种清冷真是难以忍耐啊。只叹我得过且过,长久天涯飘零,辜负了与佳人的山盟海誓,竟然忍心把从前的欢会,瞬间都变作了满心伤痛。
真是愁极了啊!我再三回想,当时在洞房之中,多少次与她在酒散歌尽后,钻入芬芳温暖的鸳鸯被。哪里是为了暂时的享乐而耗费她的心力,我们缠绵欢聚,是因为相互间有千万种的相爱相惜。
可是到了今天,相隔万水千山,只觉寒夜漫漫,才发觉自己竟无故地疏远了她。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重聚,在秦楼楚馆中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到那时候,我希望能够垂下帷幕,和她在枕上亲昵,轻轻地告诉她,我曾经在这江畔乡下居住的日子里,每个晚上都数着寒冷的更鼓,在苦苦思念着她。
【赏析】
这是一首思念恋人的词,风格独特,有民歌之味。
词的开篇,风格雅致,以景发情,意味隽永。词人醒酒后从梦中醒来,首先是视觉,看到有风透窗而入,吹灭了灯烛,然后听觉,雨点滴在空旷的台阶上。这里连用了几个修饰词,以确定景致的情感色彩,比如风只“一线”、“寒”灯、“空”阶、“夜”雨、“频”滴。尝试在脑海中复原这幅场景吧:天气寒冷,又当深夜,本来就易感孤清,突然一丝风透窗而入,把最后一点光明也吹熄了,同时夜雨阑珊,不见大也不见停,只是稀疏地频频滴落,敲打在空旷的台阶上,声音更是单调而恼人。单独将此四句起出,即便化写作一首抒发苦闷和愁思的小令,那也是非常细腻而动人的。
但这只是比兴,只是情感的发端而已,词人随即就点明了自己为何会感觉如此愁苦而孤清,都是因为自己不肯努力,才长久在外飘零,辜负了佳人的厚爱,于是往日欢娱,瞬间就化作了伤痛。第一叠的后半段直抒胸臆,不再精雕细琢,平实一如口语。
第一叠是以眼前之景以生发情感,第二叠则以“愁极”二字过片,回想往日欢会。词人曾经在“洞房深处”和爱人“殢云尤雨”,不是追求片刻的欢娱,而是因为“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饮散歌阑”一句,点明词人所思念的爱人是名妓女,因为只有妓女才需要在欢会时饮酒、歌唱,当时的大家闺秀是不会如此的。但是词人明确表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几度”一词,更见他们相爱并欢聚了很长一段时间,绝非冶游偶聚。
第三叠又将思绪拉回到“梦觉”“酒醒”后的今夜,词人在再一次自责“无端自家疏隔”,这都是我的错的同时,开始憧憬重逢之日。他希望能够再次与爱人相拥,能够在帏中枕上,把自己今天的满腔愁思全都向爱人倾诉——分别的每个夜晚,我都难以入眠,而数着寒冷的更鼓在思念着你呀!全词从今到昔再到今,从如今寒夜到往昔欢聚再回归寒夜而盼望再次相聚,反复吟咏,正见长调之与小令相异处。小令相对更易抒发那种言之不尽,含而不露的情感,长调则更适合将情感彻底吐露出来,以柳永的性格见其词风,所以他才会多填长调吧。
此词风格独特,除开篇和结句外,用语大多平实一如白话,并且对男女欢娱的描写非常露骨,这种风格,向来被称作“秾艳”,为传统士大夫所不齿。柳永长期流连于秦楼楚馆,接近妓女、乐工等底层民众,所以他的风格才会逐渐偏离士大夫喜好而更市民化,所以说此词有民歌风味。市民文学比之士大夫文学,自然是俗的,但这种俗却未必是低俗,直抒胸臆之词,毫不矫饰之态,有何低俗之有?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1]。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2]消,腻云亸[3],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4]。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5]、只与蛮笺象管[6],拘束教吟课[7]。镇[8]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注释】
[1]可可:指不在意。薛昭蕴《浣溪沙》“帘外三间出寺墙”有“瞥地见时犹可可,却来闲处暗思量”句。[2]暖酥:有两解,一说是指女子脸上所搽的香油,二说是指女子的肌肤,如酥般嫩滑而又温暖。[3]腻云亸:腻云是指女子美发,宋祁《蝶恋花》“绣幕茫茫罗帐卷”有“腻云斜溜钗头燕”句。亸是下垂貌。腻云亸指女子头发散乱。[4]无那:即无奈,王维《酬郭给事》有“强欲从君无那老,将因卧病解朝衣”句。[5]鸡窗:《艺文类聚》引刘义庆《幽明录》载:“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著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巧大进。”后遂以鸡窗指代书斋。罗隐《题袁溪张逸人所居》有“鸡窗夜静开书卷,鱼槛春深展钓丝”句。[6]蛮笺象管:蛮笺是指古代蜀地所产的彩笺,又名“蜀笺”,象管是象牙做的笔管,两者连称,指代纸笔。[7]吟课:把吟咏诗词作为功课。[8]镇:镇日,指整天。
【词牌说明】
仄韵长调,《钦定词谱》记为《定风波慢》,因为常见的《定风波》又名《定风波令》,为六十二字中调,平仄错叶韵格,比如欧阳炯“暖日闲窗映碧纱”。
【语译】
自从春季来临,到处是令人倍感凄凉的绿叶、倍感烦闷的红花,我的心,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了。红日爬上花枝,黄莺穿过柳丝,我却仍然拥衾而卧,懒得起身。细嫩的肌肤因愁烦而日渐消瘦,乌黑的长发也散乱无形,这都因为我整天精神恹恹,懒得梳妆的缘故。真是无奈啊,只恨那薄情之人一去不归,竟然连音信也不肯传回来。
倘若早知如此,我真后悔当初没有锁住他的坐骑,不放他离开。我应该把他关在书斋里,只给他蜀地笺和象牙笔,让他把吟诗填词当作每日的功课。我应该整天跟随着他,不让他有躲藏和逃走的机会,我有事无事都要手捻针线,坐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希望只有他和我两个人在一起,免得青春日日老去,光阴白白虚掷。
【赏析】
这是一首风格独特的思妇词。开篇先点明季节“自春来”,然后写主人公眼中所见都是“惨绿愁红”。绿指叶,红指花,红花绿叶本是美景,但因为主人公内心的惆怅,见美景反生厌恶,只觉绿惨而红愁,这和钱惟演《木兰花》“城上风光莺语乱”中写“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的感情色彩是很相近的。惨、愁二字,就此定下了上阕的基调。
因为心中烦闷,所以主人公“芳心是事可可”,什么事情都觉得寻常,都觉得无意义,也都懒得去关注,“芳心”多用来指代女子的心绪,由此可见主人公是名女子。“日上花梢,莺穿柳带”,说明天亮了,而且已经亮了很久了,但主人公因为愁烦和慵懒,仍然不肯起身。“犹压香衾卧”,一般情况下,香衾前会用“拥”字、“抱”字,词人却别出心裁地用了一个“压”字,可见这女子压着被褥而眠,睡得极不安稳,更见其内心的烦躁。
接下来继续说明这女子的精神状态,她肌肤消瘦、黑发散乱,因为心情不佳,所以懒得梳妆。《诗经·卫风·伯兮》中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自从爱人离开我到东方去了以后,我的头发乱糟糟的,难道没有香膏,难道不知道洗头吗?但是我打扮漂亮了,又能给谁看呢?和此词中所写情境,是完全相同的。《伯兮》是描写妇人独守空闺,思念远行的丈夫,此词用意相同,并且下面立刻点明:“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那薄情的人儿离开以后,竟然连音讯都没有传回来过呀,怎能让我不心中烦闷,整天思念着他呢?
上阕虽然用了一些所谓的俗词俚语,但借景生情,以懒得梳妆、日渐消瘦的状态来表达思妇内心苦闷,还算是词中常见手法,下阕却笔锋一转,奇峰突起。下阕没有再写女子悲愁的心情,也没有写她怀念往日欢娱,以和如今的寂寞凄凉作对比,而是大声喊出“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该放他走!不但要把爱人的马锁起来,还要把他关进书斋,整天作诗填词,让他不再去想外面的世界。那个时代,士人男子总是想博取功名,去做一番事业,他们的妻子却被迫把家庭作为自己全部世界,所以词中的主人公才会希望,倘若丈夫也能和我一样,除家庭外不再考虑其他,那就肯定不会离开我身旁了吧。
词人的笔触顺势而下,主人公盼望着把爱人留在家中,那么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她希望可以捻着针线,整天跟在爱人身边,陪伴他行,陪伴他坐,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般,她觉得只有这样,爱情才算无憾,光阴才不会虚度。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只有女子才会做如此想,可见作者对女性了解之深,同时也对她们关爱之深了。
此词为柳永著名的俚词之一,即以大量口语甚至是俚语入词,宋词的整体风格,至此而为一大变。此词的下阕,从某种角度来看,甚至很有后世元曲的风味,更贴近普通百姓、底层民众,而距离士大夫的传统情趣越来越远。《宋艳》引张舜民《画墁录》,记载了一则轶事,据说柳永在遭到宋仁宗斥责,不肯任他为官以后,跑去向执政大臣控诉,“晏公(晏殊)曰:‘贤俊作曲子(词)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懒伴伊坐。’柳遂退。”可见传统的士大夫词人,对于柳永这种写法是很不以为然的。即便后世因为社会环境的改变,对柳永的评价逐渐正面,仍然有人认为“暖酥消,腻云亸”的描写过于色情。其实这只是民间直语而已,《诗经》中类似描写也不少,结果成了经典,柳永写词,就变色情了,焉有是理!
【对照阅读】
满江红
越艳风流,占天上、人间第一。须信道、绝尘标致,倾城颜色。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笑从来、到处只闻名,今相识。
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自觉愁肠搅乱,坐中狂客。金缕和杯曾有分,宝钗落枕知何日。谩从今、一点在心头,空成忆。
宋代士人狎妓成风,咏妓词存量很多,但本为俚俗之事,却往往故作文雅之语,其虚伪嘴脸令人可厌,反不如柳永以俚语直道,才显情真意切。受柳永的影响,后来苏轼、秦观等人也作了不少俚词,比如秦观这首《满江红》,写“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那才真是从通俗下降到低俗,相比起来,柳词“暖酥消,腻云亸”又有何色情可言?
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1]。夕阳岛外[2],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3]生疏,酒徒[4]萧索,不似去年[5]时。
【注释】
[1]乱蝉嘶:别本作“乱蝉栖”,可是蝉本来就小,栖在树上,如何可见?当以“嘶”字为是。[2]岛外:别本作“鸟外”,长安附近不当有岛,似以“鸟”为当。[3]狎兴:冶游的兴致。[4]酒徒:好酒之人,白居易《衰病》有“病别荒狂旧酒徒”句。[5]去年:别本作“少年”,似较佳。
【词牌说明】
小令,双调五十字。此牌见于晏殊《珠玉集》,因“芙蓉花发去年枝”一首有“长似少年时”句,因而得名,此外还有《玉腊梅枝》《小阑干》等别名。体例很多,都以晏词为本,增添一二字。
【语译】
长安古道,马行迟缓,高耸的柳树上,秋蝉在胡乱地鸣叫着。放眼望去,夕阳在岛屿之外,秋风扫过原野,天穹低垂在头顶上。
天边的云彩散去无踪,从前的约定要如何才能遵守?如今我游冶的兴趣已经生疏,同饮的朋友四散飘零,现在的心情,已经和去年不太一样了啊。
【赏析】
有人说,这是一首怀人词,但就字面上来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似乎只是词人临秋而感,抒发对自己身世的悲戚而已。
开篇先写古道上马行迟缓,是不是词人自己骑着的马,还是看到别人骑着的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用马迟的景和蝉鸣的声,来表达自己烦闷而踌躇的心理。下一句“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也是同样的用意,但“岛外”一词殊不可解,长安附近,哪里会有岛屿?倘是指黄河中的小片陆地,也当用“洲”字为是。别本作“鸟外”,比较可信——夕阳缓缓落下,归鸟掠过天际,这种景象确是和词人所要表达的情感相吻合的。
上阕写景,下阕抒情,但过片仍以景来过渡,写“归云一去无踪迹”。白居易《花非花》中有“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句,晏殊在《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中化用为“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因此会有人根据此句,认为词人是在怀念某个女子。但就字面上含义来看,这里或许只是纯粹的写景,或许只是表述离别的感伤,所指未必就是女子。后句“何处是前期”,既可能是对他人,尤其是某位女子的约定,也可能是自己对自己的期约。
再往后“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是说自己的心情已经和过去不同了(不管是“去年”,还是别本作“少年”,都是泛指过去),既没有寻花问柳的兴致,也没有饮酒作乐的想法了。叶嘉莹先生认为此词为柳永晚年所作,他在秦楼楚馆中辗转半生,等到晚年,世情渐淡,仕心又起,想要摆脱目前的境况,再去谋个一官半职,因此见秋景而发兴,此论是有一定根据的。开篇“长安”既可能是实指,也可能是指代都城。
终究对于当时的士人来说,学文是为了做官,为了报效天子,“浅斟低唱”不能作为毕生的事业,“白衣卿相”总会被人瞧不起,柳永也未必能免俗啊。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1],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2],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3]。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4],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5]清浅,皓月婵娟[6]。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7]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8]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景[9]无眠。
【注释】
[1]宋玉悲感:宋玉《九辩》中有“悲哉秋之为气也”等句,故杜甫《咏怀古迹》有“摇落深知宋玉悲”句。[2]迢递:指路途遥远,也写作“迢遰”或“迢逓”。[3]陇水潺湲:语出北朝乐府《陇头歌辞》,其一曰:“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其三曰:“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4]蛩响衰草:蛩是蟋蟀的别名。蟋蟀在衰草间鸣唱,也是抒发悲秋之情的常见意象。[5]绛河:即银河。古人以北极星为天象正中,银河在北极之南,南方属火,尚赤,所以叫绛河(绛即大红色)。元稹《月三十韵》有“绛河冰鉴朗,黄道玉轮巍”句。[6]婵娟:指姿态美好。张衡《西京赋》有“嚼清商而却转,增婵娟以此豸”句。[7]帝里:指帝都、京城。李百药《赋得魏都》有“帝里三方盛,王庭万国来”句。[8]漏箭:漏壶的部件,上面刻着时辰度数,随水浮沉,用以计时。陆游《晨起》有“夜润熏笼煖,灯残漏箭长”句。[9]景:景字有多解,前面“迅景”之景,是指日光,此处的景通影字,而别本确有作“影”的。
【词牌说明】
长调,首见于柳永《乐章集》,可能是柳永自度或于教坊间整理而成的,共二百一十二字,分三叠,同部平仄韵互叶。
【语译】
正当深秋时节,一阵短暂的小雨泼洒向庭院轩廊。槛外菊花凋残,井边梧桐飘零,在雨后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寒烟。此情此景,确实令人感到凄凉啊。遥望江河关山,夕阳下云雾黯淡,想当年宋玉在这附近登上高山,临近江水,写下了“悲哉秋之为气也”的名句。道路是如此遥远,行路之人无不凄楚,他们都听厌了“陇头流水,鸣声幽咽”一类的悲歌。这时候,秋蝉在残叶中嘶叫,蟋蟀在衰草间鸣唱,互相应和,实在是吵闹烦人。
我独自一人在旅舍之中,度日如年。只觉得风逐渐地冷了,露逐渐地浓了,静悄悄已到夜阑更深之时。抬眼望去,天空是如此澄净,银河是如此清浅,明月也这般美好动人。
我不禁忧思绵长,在如此漫长的夜间,面对如此优雅的景色,怎么受得了屈指细数旧事,暗自惆怅过往呢?我功名未立,爵禄未得,只能辗转于秦楼楚馆之间,虚度了一年又一年的光阴。
回想起京城的风光真是美好啊,那时候我还风华正茂,只知道白昼欢会、晚间宴饮。再加上有很多清狂放纵的朋友,聚在一起对酒当歌,流连盘桓。可是自从离开京城以后,日月如梭,时光飞逝,旧日的欢娱仿佛一场荒梦,烟水杳杳,道路又是那般遥远。
牵系着功名利禄,容颜越来越憔悴,追忆起往事前尘,心情越来越愁烦。眼见漏箭移动,夜更深了,我略微觉得有丝丝寒意袭来。谯楼上响起几声画角,那声音也逐渐呜咽。面对空旷的窗棂,我熄灭了灯火,等待破晓,拥抱着自己的影子,再也难以入眠。
【赏析】
此词是客旅在外,怀念帝京,借以秋景,抒发对韶光流逝而自己一事无成的悲愁之作,或为柳永晚年入仕,离开汴梁前往睦州上任途中所写下的。全词共二百一十二字,分三叠,在宋词中长度仅次于吴文英的《莺啼序》,对于词这种艺术形式来说,可以算是鸿篇巨制了。但文字虽多,句法多变,从始至终却脉络连贯,毫无堆砌之感,果非大手笔不能为也。
第一叠先写季节,是“晚秋天”,刚下过一场小雨,从而首先落入词人眼中的景色是“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整个庭院显得如此萧索、清冷。面对此景,词人不禁“凄然”。然后他把目光转向远方,正当黄昏,只见夕阳西下,云雾黯淡,从而想起了宋玉在《九辩》中所抒发的悲秋之意:“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远景之中,不仅仅只有夕阳、飞云和江关,还有路上的行人,行人也皆“凄楚”,甚至“倦听陇水潺湲”。《陇头歌辞》是写行役之苦,可见这些行人也皆因行役而身不由己地离开家乡,奔波在“迢递”的远路上。这里表面上是写行人,其实也是对应词人自身,因为遭际相同,才能悲苦相同,也才能情感相通。远望过后,镜头又转回身边,在“庭轩”之内,不过这回所运用的意象并不仅仅有目见,还有耳闻,词人看到,并且听到“蝉吟败叶,蛩响衰草”,衰草败叶间一片嘈杂的虫鸣,更使他愁肠百结,愁绪万端,缭乱难解。
第一叠像是一段电影的长镜头,先从庭院近景摇向江关远景,然后通过路上行人,再摇回庭院,终于败叶衰草之间。“宋玉悲感”“陇水潺湲”云云,则像是低沉的画外音,并不破坏整个镜头的完整性。第二叠开始,镜头似乎还没有切换,只是拉出全景,在馆舍之中,一人独居,度日如年。第一叠还在说“夕阳”,到此际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于是镜头再上摇,重新回到天空,这时候的天空已经没有夕阳和飞云了,只见一片澄澈,银河光浅,皓月光明,所谓“月明星稀”是也。这种景致本来是很寂静,很空灵的,但却无法使词人的混乱心绪变得纯净起来。
面对这般景致,词人却忍不住回想往事。虽说“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既然不堪,正说明他思了,想了,所以才倍感愁闷。欲待暂时沉醉于美景之中,不去怀想往事,却根本就办不到。他想着当初自己没有功名,不管利禄,只得在秦楼楚馆之中蹉跎半生,想起来真是懊悔呀。
通过第二叠结尾的这一段心理描写,从开篇以来始终不切的长镜头终于结束了,下一场景切换到别的地点和别的时段。这是一段回忆,地点是在都城,时间是词人“年少日”。他想起了自己在秦楼楚馆中的生活,白昼欢会,夜晚饮宴,和具有同样志向爱好,因此在传统士大夫眼中可称为“狂”“怪”的那些朋友们,度过了一段多么欢乐的日子。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自己最终回到名利场上,并且离开了都城,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距离这些朋友越来越远了。自己为了功名而憔悴,可是更为了失去这段欢娱的过往而“空惨愁颜”。
词人在迷茫,在徘徊,自己究竟应当选择怎样的生活呢?是放弃功名利禄,选择恣意欢娱,还是放弃过往的欢乐,而独自踏上这孤寂的远途呢?于是镜头再切换回现今,夜越发深了,词人耳听谯楼角声,微觉有寒意袭来身上,更是袭上心头。他再也难以入眠,不禁呆呆地望着窗外,熄灭了灯,静静地等待黎明破晓的到来,在他身边,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
全词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完美体现了柳永的慢词功力。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赞叹柳永“铺叙委婉,言近意远,渺秀幽淡之趣在骨”,对照此词,此论至当。
夜半乐
冻云[1]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2]。渡万壑千岩,越溪[3]深处。怒涛渐息,樵风[4]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5]、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6]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7]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8]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9]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注释】
[1]冻云:指冬季的云朵,白居易《夜招晦叔》有“庭草留霜池结冰,黄昏钟绝冻云凝”句。[2]江渚:江边小洲,也可指江岸。李绅《渡西陵十六韵》有“海门凝雾暗,江渚湿云横”句。[3]越溪:越地的溪流。春秋战国时代的越国,其统治中心是在今天浙江省绍兴市一带,后世遂称浙江为越地,北宋时期越地属两浙路。[4]樵风:孔灵符《会稽记》中说:“汉太尉郑弘尝采薪,得一遗箭,顷有人觅,弘还之,问何所欲,弘识其神人也,曰:‘常患若邪溪载薪为难,愿旦南风,暮北风。’后果然。”后世遂以“樵风”指代顺风、好风。[5]画鹢:鹢是指一种类似于鹭但体型偏大的鸟,古人习惯在船首绘其形象,故画鹢即指船。李峤《舟》有“相乌风际转,画鹢浪前开”句。[6]酒旆:酒旗,多为直悬,末端作燕尾状。罗隐《村桥》有“村桥酒旆月明楼,偶逐渔舟系叶舟”句。[7]鸣榔:指渔夫击打木梆,使鱼惊浮,便于捕捉。殷尧藩《郊居作》有“买鱼试唤鸣榔艇,寻鹤因行隔垄村”句。[8]丁宁:即叮咛。[9]神京:帝都,京城,这里是指北宋的东京汴梁。
【词牌说明】
长调,本唐教坊曲。段安节《乐府杂录》中说:“明皇(唐玄宗)自潞州入平内难,半夜斩长乐门关,领兵入宫剪逆人(韦皇后一党),后撰此曲,名《还京乐》。”或云所撰为《夜半乐》《还京乐》二曲。所存宋词为柳永两首,《钦定词谱》说“盖借旧曲名,另倚新声也”。全曲格局开展,中段雍容不迫,后段声拍转促。
【语译】
正当冬季,浓云翻卷,天气清冷黯淡。我登上一叶扁舟,乘兴离开岸边,越过无数沟壑巉岩,一直来到越地溪流的深处。江上怒涛逐渐平息,顺畅的好风突然刮起,我听到江面上商旅们在相互呼唤,风帆高张。而我的小船则轻快地驶过了南浦。
从船上放眼望去,只见岸上有酒旗飘飘,还有一小片飘着炊烟的村落、几行凝着清霜的树木。夕阳落日下,渔人们敲打着梆子,纷纷收船回去。岸边有凋零残败的荷叶,有掩映着冬景的杨柳,还有三三两两浣纱的女子,她们躲避着行人,含着羞怯,
相互笑语。
此情此景,使我不禁懊悔,自己太轻易地抛弃了绣房的温暖,如同浮萍一般到处游荡,难以停下脚步。可叹啊,对未来的期约虽经反复叮咛,可是又有什么凭据呢?这离别的情怀确实凄惨,我空自悔恨一年已到尽头,却没有机会回返。泪眼婆娑中凝望远方,前往京城的道路是多么遥远啊,只见一头失群的孤雁从天上飞过,暮色苍茫,天穹高阔,它凄凉的鸣叫声越来越远……
【赏析】
这是柳永浪迹浙江时候写的词,也可能是晚年赴任睦州团练途中所作——睦州在今天浙江省淳安、建德、桐庐一带。不过柳永最高才做到屯田员外郎,毕生飘零江湖或沉沦下僚,史书无传,行事不详,是否真的做过睦州团练,学界还有争议。
但总之此词写的乃是浙江风物,那是没有错的。词分三叠,第一叠中就隐藏着很多相关浙江(越地)的典故。比如“乘兴离江渚”,这是用了《世说新语·任诞》中王子猷的典故,据说王子猷居住在山阴(今浙江绍兴)的时候,前往剡县(今浙江嵊州)拜访戴安道,可是才到门前,突然打道回府,旁人问他缘故,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再比如“万壑千岩”,典出《世说新语·言语篇》,顾长康赞会稽(今浙江绍兴)山川之美,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越溪”,浙江有很多条江都以溪为名,比如若耶溪、剡溪,等等。“怒涛”,典出枚乘《七发》中描摹广陵郡(今江苏扬州)曲江的浪涛,有“突怒而无畏”“如震如怒”“发怒庢沓”等句。“樵风”是用郑弘请神人在若耶溪上给他好风运樵的典故。这些典故几乎贯穿第一叠始终,一直扣紧越地,但不唯不觉突兀,反而别显情趣。
第一叠是写词人的旅程,他在“冻云黯淡天气”的时候,乘坐一叶小舟,乘兴离开岸边,沿着某条越地的江流而下,等到浪涛渐平,好风忽起,他听到江上商旅们互相呼唤,于是船只顺风顺水,很轻快地到达了“南浦”。“南浦”即南面的江口,这个地名比较古怪,因为毫无越地特色,倘要考究其典故,《楚辞·九歌》中有“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中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向来作为离愁意象,而与越地无涉。其实,词人在这里是故意埋了一个伏笔。
第二叠写词人望向岸边,眼中所见。首先是岸上,有“酒旆”“烟村”“霜树”;然后是江上,“渔人鸣榔归去”;接着再岸边,水中是“败荷零落”,岸上是“衰杨掩映”。在词人笔下,任何景物都是带有感情色彩的,而这几种景物的感情色彩则可分为两类,前一类是乡野之趣,是平和舒适的,后一类“数行霜树”“败荷零落,衰杨掩映”是比较苍凉的。为什么在“冻云黯淡天气”很久以后,在平和舒适后突然写到苍凉呢?其实这也是一个伏笔。
因为词人随即就写到,他看见岸上有三三两两的浣纱女子(西施浣纱,千古美谈,所以浣纱也带有浓厚的越地特色),她们一边羞怯地躲避着行人,一边互相欢笑低语。这是一幅美丽的活泼的青春景象,但是随即就引发了词人激烈的情感,而那两个伏笔,也就此得到落实。
见到这些活泼的青春少女(“见此”),词人不禁怀想起远方的爱人来了。都怪自己轻易地离家,离别了爱人来江湖飘零啊,已到岁暮,难以还家,反复叮咛的期约要如何才能达成呢?所以前面会用“南浦”,会描写岸上苍凉的景象,都是为了这一刻情感的突发。
情感激发的同时,再度情景交融,词人模糊的泪眼望向长天,只见已逐渐暗下来的长空寥廓无际,中有一头孤雁缓缓飞过,凄楚的鸣叫声逐渐远去。词人自己就如同这孤雁一般,也怀着失群的伤痛,离家越来越远……
此词一、二叠写事,写景,第三叠写情,层次分明,线索流畅。而且前面近乎平铺直叙,节奏舒缓,第三叠情感突然激越,节奏急促,也正符合曲调“中段雍容不迫,后段声拍转促”的要求。
有人论说第三叠所怀想的,当是两人,前面“惨离怀”是想妻子,后面“凝泪眼”是想情人,因为词人出游在外,不可能携带家眷,也不可能把妻子安置在汴梁,所以“杳杳神京路”是思第二人。然而诗歌本是高度凝练,来源于生活而又超脱于生活之上的艺术形式,正不必胶柱鼓瑟,强求每一句都合情合理。况且一词之中、一叠之中,甚至短短数句之中,分而思念两个客体,不觉得太过混乱了吗?不觉得会把原本的苍凉悲怀,破坏成一个大笑话吗?
【对照阅读】
夜半乐
艳阳天气,烟雨风暖,芳郊澄朗闲凝伫。渐妆点亭台,参差佳树。舞腰困力,垂杨绿映,浅桃秾李夭夭,嫩红无数。度绮燕、流莺斗双语。
翠娥南陌簇簇,蹑影红阴,缓移娇步。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绛绡袖举,云鬟风颤,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顾。竞斗草、金钗笑争赌。
对此嘉景,顿觉消凝,惹成愁绪。念解佩、轻盈在何处。忍良时、孤负少年等闲度。空望极、回首斜阳暮。叹浪萍风梗知何去。
《全宋词》载柳永两首《夜半乐》,这是第二首,对比“冻云黯淡天气”,可以发现两者结构非常相似,不仅都是一、二叠写事,写景,第三叠抒情,符合曲调特色,先舒缓而后促迫,而且都是从“天气”始,用“对此佳景”或“到此因念”来过片。但两者也有不同处,首先起首数句停顿位置不同,其次结句“叹浪萍风梗知何去”比“断鸿声远长天暮”要多一字。这是因为词最初是附着在乐曲上的,在不影响歌唱的前提下,点断和字数都有一定的调整余地,等到词脱离乐曲,纯粹成为纸面艺术以后,才必须一板一眼地按词谱来创作。
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1]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2]风月,屡变星霜[3]。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4]。念双燕、难凭音信[5],指暮天、空识归航[6]。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注释】
[1]遣:使,教。[2]孤:这里通“辜”,辜负之意。别本亦有作“辜”者。[3]星霜:因为星辰一年一周转,霜每年遇寒而降,故以星霜指年岁。白居易《岁晚旅望》有“朝来暮去星霜换,阴惨阳舒气序牵”句。[4]潇湘:本指湖南的潇水和湘水,柳恽《江南曲》有“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句,此处用诗中意,以潇湘指代故人。[5]音信:别本作“远信”。[6]归航:归航即归舟,典出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有“天际识归舟,云中辩江树”句。
【词牌说明】
长调。此牌本为小令,双调四十一字,初见于温庭筠词;柳永始敷演为长调,为双调九十九字,或记为《玉蝴蝶慢》。此外还有九十九字或九十八字的多种变格。
【语译】
一眼望去,只见雨停云散。我静静地依靠在栏杆旁,目送秋意渐渐逝去。这向晚的景象真是太过萧索凄凉,足以惹动宋玉“秋之为气也”的悲怆情怀。水面风轻,白花逐渐衰败;月下露冷,梧桐叶枯黄飘零,这真使人内心伤痛啊,故人究竟在哪里呢?千里阻隔,却只见烟水苍茫。
难以忘怀啊,当年以诗文相约,把酒欢聚,多少回辜负了清风明月,变换了寒星冷霜。江海寥廓,山水迢遥,不知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你的踪影。想那双燕翩翩,终究不懂得传递书信,指向暮霭沉沉,却分辨不出你归来的舟船。我只好黯然地远远眺望,在孤雁的悲鸣声中,在斜阳映照下,始终伫立不动。
【赏析】
这是一首怀念友人的词,上阕写景,首先点出季节特征——“秋光”,而且“雨收云断”,然后写词人凭栏眺望。见秋景而伤怀,登楼凭栏而怀人,这本是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关键就要看凭栏后何所见,何所伤,如何才能感动读者,才能写出新意来了。
词人先写景致引发了自己悲凉的心态,但是他不明说自己,说这般景致当初就曾经引发过宋玉的悲感。什么景致呢?原来是“水风轻、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从来写景的文字最见功力,要描摹得贴切、细致,还要与所抒发的情感紧密相连,再加上诗词必须遵守长短、平仄、音韵,甚至对偶等规则,尽量不可错乱,在这种要求下,上述两联就显得格外可贵。其中几种修饰词“轻”“老”“冷”“黄”,在原本不为人生、不为人死的自然景物上非常自然地添加上了人的情感。这种景致,孤清、哀伤、衰败,从自然而言,表现出一年将尽、万物凋零,从人情而言,则是青春易逝、暮年孤寂。
为什么会因景而生情呢?词人所生发的是何种情感呢?上阕的结尾点明,是因为感叹“故人何在”,相隔“烟水茫茫”之际,实在难觅故人的影踪啊。
下阕以“难忘”过片,抒发情感。先怀想当年“文期酒会”的欢乐情境,然后慨叹“几孤风月,屡变星霜”,随着时光的流逝,如今故人星散,已再难重聚了。故人究竟在哪里呢?“未知何处是潇湘”的“潇湘”本是虚指,或说柳永所思之人确实是在江西,故以“潇湘”指代,但作为词来说,并不必字字紧扣实事。接着,词人用了两个典故,一是燕子传信的典故,“难凭音信”之句,和“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含义相同;二是“天际识归舟”的典故,但反其意而用之,说“空识”,意思是根本不识。对于友人怀想的迫切心情,跃然纸上。
结句,词人又用了“断鸿”悲鸣的意向,自己因为怀念友人,所以登高凭栏,眼望着秋日的孤清景象,在孤雁的鸣叫中,在斜阳映照下,久久伫立。友人不知何在,无法请燕子传信,友人更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江上来往的船只中都没有他的踪影,这般寂寞惆怅的心情,真是使人难耐啊!
八声甘州
对潇潇[1]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2],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3],苒苒[4]物华[5]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6],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7]?想佳人、妆楼凝望[8],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9]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10]。
【注释】
[1]潇潇:形容雨势很大。许浑《送薛秀才南游》有“绕壁旧诗尘漠漠,对窗寒竹雨潇潇”句。[2]凄紧:别本作“凄惨”,不如“凄紧”为佳。[3]红衰翠减:指花叶凋零。李商隐《赠荷花》有“此荷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煞人”句。[4]苒苒:同“冉冉”,逐渐貌。[5]物华:指自然景物。柳恽《赠吴均》有“离念已郁陶,物华复如此”句。[6]渺邈:指遥远。姚合《山中寄友人》有“路岐何渺邈,在客易蹉跎”句。[7]淹留:久留他乡。[8]妆楼凝望:别本作“妆楼颙望”,颙望即仰望。[9]争知:争即怎,争知即怎知。[10]凝愁:指愁绪凝聚,难以宽解。
【词牌说明】
长调,简称《甘州》,源自唐边塞曲,同一来源的词牌还有《甘州破》《甘州子》《甘州令》等。而此慢词为双调九十七字,因上下阕各四平韵,总共八韵,故名《八声甘州》。柳永这首“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最为著名,所以张炎将词牌改名为《潇潇雨》,此外还有别名为《宴瑶池》。
【语译】
大雨在傍晚降下,哗哗地泼洒向江边天际,经过这一番清洗,秋景变得更加清澈而澄净。逐渐地,寒风越来越紧,越来越凄凉,山河也越来越冷落,一轮落日正映照在这楼头。大雨过后,附近到处是残花败叶,各种美好景物都渐渐消逝了,只剩下长江之水,依旧无言地向东方流去。
我不忍心登上高处,眺望远方,因为故乡是那般遥远,使我归乡的期盼更加浓厚。可叹我这些年来到处飘零,都不知道为了什么才滞留他乡。想起那心爱的人儿,她在梳妆楼上翘首而望,有多少回看到天际归舟,都会误以为我回去了呢?她不知道啊,我此刻倚靠着栏杆,也正在思念着她,愁绪满怀,难以开解呢。
【赏析】
《八声甘州》这一词牌,源自唐朝边塞曲,相比教坊曲,边塞曲的节奏感往往更强,这点从柳永这首代表作中,表现得分外鲜明,全词,尤其是上阕,格调宏大,一气呵成,毫无滞涩处。
上阕先写景,大雨无边,泼洒江天,仿佛把秋季的景物洗涤得更加清亮澄净。此曲有多处须用单字领起,比如开篇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只是实景而已,加一“对”字,则将主人公置身在画面之中,使情感的交融更为自然。然后,第二个领字是“渐”,从泛言的“清秋”完美过渡到了具体实景。实景首先阔大,是“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然后目光收回到身边,“红衰翠减”。词人不禁慨叹“苒苒物华休”,春夏之际的种种美景全都逐渐逝去了啊,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剩下的“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江水东流,所表达的意象源自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指无论白天黑夜,江水都在流淌,不肯停顿,不肯回头,以江水比拟时光,一去无踪,再难挽回。高明的是,词人在这里不写“昼夜东流”,而用“无语东流”,江水无言,以示无情,以江水比拟时光,亦显时光无情,在如此无情流逝的时光笼罩下,词人显得是这等孤清,这等无助,这等渺小。
上阕写景,下阕抒情。先写“不忍登高临远”,可是上阕之景本来就是登高所见,而且还有一个“对”字,可见所谓“不忍”,并不是不去做,只是做了以后更觉悲伤,就如同“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一般。可是究竟悲伤些什么呢?随即点明“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乃是怀乡之故。词人感叹自己江湖浪迹,他乡滞留,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何事),事情就发展到这一步了。要何时才能摆脱种种羁绊,回到家乡去呀。
家乡也只是泛指而已,家乡是乡梓、家族、家庭、父母、妻儿等各种怀思的代表,那么,词人最怀想的,是家乡的哪一部分呢?其实是妻子。在这里,词人没有明写想念妻子,却笔锋一转,开始设想起妻子在自己离去后的举动了。想来她应该经常登上妆楼眺望,期盼我回家吧,但是一艘艘舟船从天际般遥远之处归来,上面却都没有我的身影。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有“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句,在这里柳永却反其意而用之,说“误几回”,表面上说妻子识错了归舟,实际上是说根本就没有她所期盼的归舟存在。
写完自己想象中的妻子情况,词人突然再绕一个圈,又想象妻子会怎样想象自己呢?她应该不会知道吧,就在她思念着我的时候,我也正在思念着她啊。《艺蘅馆词选》中引用梁启超的话说:“飞卿(温庭筠)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此词境颇似之。”也就是说,柳永这种手法如同照镜,镜外人看镜中人,镜中人复看镜外人,幻境与实景互相交错,使得所要表达的情感色彩愈加浓厚。
历代对此词评价颇高,《侯鲭录》引用苏轼的话说:“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说柳词精彩处可与唐诗相提并论。项安世《平斋杂说》甚至评价道:“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把柳词与杜(甫)诗相提并论。在北宋前期,词和诗相比,本为小道,所以叫作“诗余”,而从柳永开始,词开始摆脱了依附于诗的地位,真正成为一种崭新的具备独有特色的诗的形式,作为唐诗顶峰之一的杜诗,和作为宋词顶峰之一的柳词,确实可以说难分轩轾。
【对照阅读】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也是柳永的代表作之一,从中可以看出,他不仅仅写悲秋伤怀、凭栏思人和在秦楼楚馆中的调笑,笔下题材非常广泛。此词主要描写钱塘(今浙江杭州)的景物美丽和城市繁华,在当时极负盛名。据说近百年后,金主完颜亮就是读了此词,仰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才悍然率军南下侵宋。虽然只是传说而已,也可见这首词的影响力有多深远了。
迷神引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1]怨。水茫茫,平沙[2]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3]。
旧赏[4]轻抛,到此成游宦[5]。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6],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7]远。
【注释】
[1]胡笳:古代胡地的一种吹奏乐器,音色悲凉。[2]平沙:平旷的沙原。岑参《碛中行》有“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句。[3]黛眉浅:诗词中常以远山来比拟女子浅浅的黛眉,这是反用黛眉来比拟远山。[4]旧赏:指旧日的赏心乐事。[5]游宦:指为了做官而离开家乡,出行在外,也称宦游。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有“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句。[6]赊:遥远,王勃《滕王阁序》有“北海虽赊,扶摇可接”句。[7]断云:片云,南梁简文帝萧纲《薄晚逐凉北楼迥望》有“断云留去日,长山减半天”句。
【词牌说明】
长调,九十七字,始见于柳永词,或为自度。除柳永填过两首外,《全宋词》还录有晁补之和朱雍的各一首。
【语译】
我乘坐一叶扁舟,落下轻帆,暂时停泊在楚江南岸。远处孤城上传来傍晚的号角,引出几声哀怨的胡笳。江水茫茫,平旷的沙滩上栖息着的大雁瞬间就惊散了。烟雾逐渐散去,露出凄寒的、密密的丛林,仿佛屏风画似的缓缓展开。天边的远山,看上去是如此小巧,就仿佛女子浅浅的黛眉似的。
我抛弃了旧日的赏心乐事,为了仕宦之途而来到这里,只觉得奔波实在太辛苦了,年华也逐渐老去。如今眼中都是这些萧索的异乡风景,怎能不使我感到惆怅呢?京城多么遥远啊,秦楼也无法归去,我的羁旅之情纷乱如麻。夕阳洒满大地,芳草直连天际,我思念的人儿毫无消息,只有一片孤寂的浮云像我一样越飘越远。
【赏析】
此词之意非常明确,乃是“游宦”之作。柳永五旬以后才得以入仕,有专家考证他首任是睦州团练,虽未必准确,但以其词作来看,游宦江南,应该是不会错的。长江以南开发较晚,除几座中心城市外,大部分地区都要到南宋以后才始追上中原地区,和当时繁华绝代的汴京风物自然无法相提并论。柳永离开繁荣的东京汴梁,前往江南,倘若还当青春年少,大概会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吧,但已届暮年的柳永,却不禁生发出种种去乡怀思之愁来。
开篇先写词人乘着小舟前行,或许是错过了宿头,傍晚时分,暂时停泊在南岸过夜——“楚江”是指长江中下游段。这个时候,远远的城楼上报时的号角响起,同时还响起了几声胡笳。胡笳之声,本来就很凄越苍凉,由此引出词人无尽的愁思。
江水茫茫,沙滩上栖息的一些大雁,因为船只到来而纷纷惊散了。随着小船靠岸,江面上朦胧的雾气逐渐散去,露出岸上清冷而密植的树林,仿佛绘有图画的屏风逐渐展开一般。再向远处望去,远山显得是那么小巧,就仿佛浅浅的黛眉似的。上阕先以声音领起,再开始层次分明地写景。傍晚江岸本少人行,景致本当是静止的,但词人却巧妙地从中发掘出动感来,大雁“旋惊散”、烟雾“敛”去,露出近林和远山,轻轻几笔,一幅清冷、孤寂却并非寒冷、死寂的江畔晚景,便跃然纸上。
上阕写景,下阕抒情,直接点明“旧赏新抛,到此成游宦”。柳永追求了一辈子的仕宦生涯,直到老来才始如愿,但见到此情此景,却又不禁犹豫、踌躇起来。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呢?离开繁华的汴京,离开心爱的女人,抛弃旧日的欢娱,以暮年之身奔波于宦途,是不是真的值得呢?汴梁实在是太遥远了啊,眼前所见,全是异乡的景物,所得和所失,究竟应当怎样权衡呢?
抒情过后,再插入一段景物描写——“芳草连空阔,残照满”,芳草连天,如同愁绪一般绵密无穷,夕阳残照,一日之暮仿佛也正对照着自己一生之暮似的。心爱的人儿并没有消息,一片孤云就如同自己此时的经历一般,在长空中漂泊无依。这里突然写到佳人,但并不是真正的怀人,而是对应“旧赏”,对应自己所怀念的在汴京的生活。那时候,生活是如此热闹,如此充实,如今却如此孤寂,如此凄清。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柳永“尤工于羁旅行役”,这是说得非常准确的。柳永的代表性词作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辗转于秦楼楚馆之间,与妓女调笑,或代妓女抒情的作品,二就是晚年的“羁旅行役”之作。这第二类作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抒发词人的矛盾心理,对“旧赏”的怀念,同时也悔恨“旧赏”蹉跎了大好的青春年华,还有对“羁旅”的追求,同时也悲叹“羁旅”给自己带来的苍凉感怀。
【对照阅读】
六幺令
淡烟残照,摇曳溪光碧。溪边浅桃深杏,迤逦染春色。昨夜扁舟泊处,枕底当滩碛。波声渔笛,惊回好梦,梦里欲归归不得。
展转翻成无寐,因此伤行役。思念多媚多娇,咫尺千山隔。都为深情密爱,不忍轻离拆。好天良夕,鸳帷寂寞,算得也应暗相忆。
这也是柳永的一首乘船出行,泊于江岸的“羁旅行役”之词,并且明确点出了“行役”二字。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说明这一类主题在唐诗中所占比重很大,容易打动人心,柳永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类作品,才会被人将柳词与杜诗相提并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赞同此点,说“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但随即批评说“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韦忠厚之意”。
确实温(庭筠)、韦(庄)也都宦途多舛,在这方面与柳永颇有共同语言,但他们还把词当作“诗余”,并不肯在词中抒发过于浓烈的个人情感,其作品当然看上去要比柳词“忠厚”了。陈廷焯接着说“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倒是对柳永最大的褒扬了——词若不变古,永远都是“诗余”。
竹马子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1]挂雨,雄风[2]拂槛,微收残暑[3]。渐觉一叶惊秋[4],残蝉噪晚,素商[5]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6],暝鸦[7]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注释】
[1]雌霓:也写作“雌蜺”,古人称当虹有二环时,内环色彩鲜艳者为雄,名虹,外环色彩暗淡者为雌,名蜺或霓。《楚辞·九章》有“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句。[2]雄风:指强劲的风,语出宋玉《风赋》:“故其风中人……清清泠泠,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3]残暑:别本作“烦暑”,因下句便有残字,故此处以“烦暑”为佳。[4]一叶惊秋:指从一片树叶的掉落,惊觉秋天到来,语出《淮南子·说山训》:“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5]素商:即秋季。按照五行学说,秋色尚白,秋声为商,故称素商。梁元帝萧绎《纂要》中说:“秋曰白藏,亦曰收成,亦曰三秋、九秋、素秋、素商、高商。”[6]霁霭霏微:霁为雨过天晴,霭为烟雾,故霁霭即晴烟、晴雾,霏微指此晴烟、晴雾弥漫状。[7]暝鸦:暝即日落,暝鸦即是暮鸦,白居易《禁中晓卧,因怀王起居》有“迟迟禁漏尽,悄悄暝鸦喧”句。
【词牌说明】
长调,又名《竹马儿》,双调一百零三字,上阕十二句四仄韵,下阕十句五仄韵。始见柳永《乐章集》,疑为自度,《全宋词》除柳永一首外,还收录叶梦得、曹勋各一首,格式略有差异。
【语译】
我一个人登上烟雾蒙蒙的江畔小洲旁荒凉孤寂的军垒,在高高的亭子中眺望。所面对的,是细雨中一道黯淡的彩虹,还有强劲的风拂过栏杆,这使烦人的暑意有所收敛。看到一两片落叶飘零,听到寒蝉在晚间鸣叫,使我逐渐惊觉,秋季已经到来了呀。看到这般景致,想起从前的欢娱,我指向都城的方向,都城何在呢?就在那非雾非烟的茫茫深处啊。
昔日欢娱,到今天只剩下追思和感怀,种种新愁很轻易地就涌上心头,而故人却已离散,再难重聚。我整天都在高处伫立凝望,得到的只有黯然销魂、默默无语。极目远眺,只见雨后初晴的万物都笼罩在漫漫烟雾之中,暮鸦纷乱地飞着,这是多么萧索的江城的傍晚啊。南楼上响起了画角,仿佛正在哀伤地送别着夕阳……
【赏析】
这也是一首“羁旅行役”词,词人登临高处,凭栏而望,惆怅渐生,想到往昔的欢娱今已成空,友人难聚,自身飘零,汴梁遥远而不可见,更难返回,不禁“消魂无语”。类似手法,类似情感,唐诗宋词中很多作品都曾经表达过,非独柳永为然,但柳永依然能够用同一手法、同一情感创作出多篇作品,并且篇篇皆有新意,他真不愧是“羁旅行役”词的高手啊。
那么,这首《竹马子》的独特之处,佳妙之处又在哪里呢?首先是季节,一般情况下抒发行役之愁,多选择秋、冬时节,描摹秋冬景致,而此词却别出心裁地选择了暮夏、初秋之际。从来秋高气爽,空气干燥而澄净,夏则多雨,因此词人写景就从落雨开始,到天晴而止,描摹出夏秋的季节变换,同时也映衬着自己心情的变换。
倘若心中本来就是愁绪万千,因愁而登楼,因登楼而更愁,那未免显得太刻意了。此词所抒发的哀情却从无而到有,由浅而渐浓,更显得自然不矫饰。初临孤垒,登上高楼,词人的心情还是比较舒畅的,眼见“雌霓挂雨”的朦胧美景,身感“雄风拂槛,微收残(烦)暑”,暑热后的清凉,最能使人心身一畅。
然而清凉过后,景致渐变,悲情陡生。词人看到有黄叶飘落,终于察觉到夏暑已经过去,萧瑟的秋季已经到来了——所谓“一叶落知天下秋”是也。心中既有此感,那么眼中所见,便无不是秋景,随后所思,便无不是愁怀。于是词人终于开始了“羁旅行役”之叹。
此词对于景物的描写,也大见新意。雨后初晴,眼中万物都笼罩在薄薄的烟雾之中,在词人看来,这也不是雾,这也不是烟,但它却阻断了自己远眺汴梁的目光。汴梁就在这“非雾非烟深处”,非止无法返回,就连看也看不到了。词人因此而“追感”,在这傍晚的“萧索江城”中伫立凝望,满腔孤清,无言可表。“江城”指江畔之城,所谓江,一般是指长江,也可能是指南方其他的河流,因为中原之河流,或曰某河,或曰某水,是很少以江为名的。由此可见,词人已经离开了中原,宦游至南方,所以回想起原本欢娱的京城生活,才会百感在心,难以排解。结句“画角”“残阳”,更以一日之暮来映衬一岁之暮,再以一岁之暮来映衬一生之暮。时已黄昏,年近耳顺,旧景和故友,全都一散而难再聚了呀。
柳永好作“俚词”,但并不等于说他不会作“雅词”,而此词就是他雅词的代表作,全篇布局紧密,用词考究,宦游之形毕现,“白衣卿相”之味却迥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