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1]好,狼藉[2]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3]尽日风。
笙歌[4]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作者介绍】
欧阳修(1007~1072年),字永叔,北宋名臣,同时也是大文学家、史学家。他在仁宗时被擢拔为知制诰、翰林学士,英宗时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神宗时迁兵部尚书,最后以太子少师致仕,卒后谥号“文忠”。他在政治和文学上都主张革新,既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支持者,也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导者。后世将他列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还有人称“千古文章四大家”,即韩愈、柳宗元、苏轼和欧阳修。苏轼兄弟、曾巩、王安石等人皆出其门下。
欧阳修的诗、词、散文均为一时之冠。散文说理畅达,抒情委婉;诗风与散文近似,重气势而能流畅自然;其词深婉清丽,承袭南唐余风。他居滁州时自号“醉翁”,晚年自称“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是为六一”,因号“六一居士”。此外,他还擅长书法,朱熹曾说“欧阳公作字如其为人,外若优游,中实刚劲”;除参加修订《新唐书》外,他还自撰《五代史记》(即《新五代史》);他精研经学,能够不拘泥于前人之说,有独到见解;他还编辑和整理周代至隋唐的金石器物、铭文碑刻上千,撰成《集古录跋尾》十卷四百多篇,简称《集古录》,是现今所存最古老的金石学著作。
【注释】
[1]西湖:指颍州西湖,在今安徽阜阳西北方,风景绝佳。[2]狼藉:也写作“狼籍”,形容纵横散乱之貌。元稹《夜坐》有“孩提万里何时见?狼藉家书卧满床”句。[3]阑干:即栏杆,或说此指纵横貌,如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有“瀚海阑干百丈冰”句。[4]笙歌:原指吹笙歌唱,后泛指奏乐歌唱。王维《奉和圣制十五夜然灯继以酬客应制》有“上路笙歌满,春城漏刻长”句。
【词牌说明】
小令。唐教坊大曲有《杨下采桑》,南卓《羯鼓录》记为《凉下采桑》,此牌名即源出于此,其调当是从大曲中截取一遍而成。李煜有词名《丑奴儿令》,冯延巳有词名《罗敷媚歌》(或《罗敷艳歌》),贺铸有词名《丑奴儿》,陈师道有词名《罗敷媚》,都是此牌的异名。此牌上下阕共四十四字,各三平韵,别有添字格,两结句各添二字,两平韵加一叠韵。
【语译】
即便春景逝去,繁花凋谢,西湖依然是这般美好啊,满眼是散乱的残花飘落,还有濛濛的柳絮飞舞,我一整天站立在柳树旁,手扶阑干,迎接着吹落残花的轻风。
声乐歌舞都已结束,游人也都散去,这才察觉春景已然消逝。我放下帘栊,却见一对燕子正冒着细雨飞回家来了。
【赏析】
欧阳修早年间曾被贬知颍州,因为喜爱当地的风物,所以晚年致仕后又来到颍州隐居。颍州州治的西北方,在颍水与泉水交汇之处,积成一片天然湖泊,人称“西湖”,风景绝佳,欧阳修常来玩赏,并且写下十首《采桑子》,加以咏赞。这十首词,首句都以“西湖好”领起,比如“轻舟短棹西湖好”“春深雨过西湖好”“清明上巳西湖好”“残霞夕照西湖好”等,此“群芳过后西湖好”是第四首。
这是一首风格独特,意味深长的伤春词。上阕开篇点明时间“群芳过后”,也即百花凋残的暮春时节,这时候落花满地,柳絮漫天,词人倚栏而望,一整天风刮个不停。乍看上去,无论落红也好,飞絮也罢,还是那“尽日风”,所表现的都是有衰败意味的暮春景象,但这些景物也皆老生常谈,未见新意。只是词人偏用“西湖好”来引领,在一个“好”字的作用下,这些似乎要引起读者愁绪的风物突然间也变得美好起来,并且仿佛比繁花在枝、嫩柳垂条、微风不兴的仲春景致更显得活泼。词人能在他人见愁之处别见其好,眼光独到,这是此词最大的妙处。从中也可看出,欧阳修对西湖真的情有独钟,但凡真爱一物,则此物无论是繁盛时,还是萧条时,都能见其美妙,这种美蕴含在事物每一个角落的深处,只要细心发掘,总能有所体悟。
当然,终究已是暮春时节,虽然亦能见其美,但这种美和别的季节是截然不同的,况且“如游乐词,微须著愁思,方不痴肥”,所以下阕笔锋一转,终究还是将愁意点出来了。“笙歌散尽游人去”,直到这时候,词人才察觉到时光飞逝,已届暮春,不禁内心慨叹,愁绪渐生,有些百无聊赖地放下了帘子,不打算再看那些初见甚美,细思却愁的景物。这一番曲折别显功力,但倘若循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再以常见的慨叹结尾,却又未免推翻了开篇的“好”字。怎么办呢?词人在此别出蹊径,用一句“双燕归来细雨中”作结,境界又陡然拔高起来。
歌罢人散,正如春景逝去,使人倍感寂寥,但随即蒙蒙细雨之中双燕归来,让词人觉得自己并不寂寞,这暮春景致也别有温馨之处。对照上阕所写,暮春是活泼的,不但有花落、絮飞、风来,还有燕子翩翩飞行,而且不是孤燕是双燕,似乎喻示着家庭的温暖。帘栊卷起,能见西湖美景,帘栊垂下,又见双燕归来,同样使人心旷神怡,初时那些“春空”的愁绪,也就此烟消云散了。
刘永济在《词论》中说:“小令尤以结语取重,必通首蓄意、蓄势,于结句得之,自然有神韵。”他评价此词:“前结‘垂柳阑干尽日风’,后结‘双燕归来细雨中’,神味至永。盖芳歇红残,人去春空,皆喧极归寂之语,而此二句则至寂之境,一路说来,便觉至寂之中,真味无穷,辞意高绝。”此为确论。他所说的“至寂”,是寂静、安详,而非孤寂,安详之心一起,“春空”的孤寂感自然一扫而空了。
【对照阅读】
采桑子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这是欧阳修十首“西湖好”《采桑子》的第一首,这十首词中,向来评价最高的就是这一首和“群芳过后西湖好”。此词写春日泛舟游湖,静中有动,情景交融,尤其结句“惊起沙禽掠岸飞”句,神韵迥然,就可以和“双燕归来细雨中”并称了。
诉衷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1]。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2]远山长[3]。
思往事,惜流芳[4],易成伤。拟歌先敛[5],欲笑还颦[6],最断人肠。
【注释】
[1]梅妆:即梅花妆,指在额头上描出五瓣梅花的妆扮。《太平御览·时序部》引《杂五行书》说:“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2]画作:此句比词牌格式多一字,或疑此两字中有一字为衍文。[3]远山长:此处指眉形作远山状。葛洪《西京杂记》有“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句。[4]流芳:别本作“流光”,都是指逝水年华。[5]敛:敛容,指表情转为庄重。别本作“咽”。[6]颦:指皱眉,成语“东施效颦”的颦即此意。
【词牌说明】
小令,别名《诉衷情令》。《钦定词谱》所记《诉衷情》有三十三字、三十七字、四十一字等共五种格式,与此牌完全不同。而《诉衷情令》正格为晏殊“青梅煮酒斗时新”,双调四十四字,比欧阳修词少一字。此外,此牌还有《渔父家风》和《一丝风》两个别名。
【语译】
清晨卷起帘幕,屋外已铺上轻霜,她呵暖冰冷的手指,尝试着在额头绘出梅花样的装饰。因为心中充满了离恨,所以把眉毛也描画得如同朦胧而细长的远山。
想起往事,惋惜流逝的青春,这真容易伤损衷情啊。她想要歌唱,未及开口先敛容,想要欢笑,却仍然先皱起了眉头,这般表情,更使人愁肠寸断啊!
【赏析】
此词描写的是女子内心的苦闷,从写其“拟歌”和“欲笑”来看,应当不是普通女子,而是一名妓女。黄昇《花庵词选》中将此词题作“眉意”,甚得其精髓,因为全词正是围绕着女子的眉毛而写——眉能拟态,眉亦能传情,从一颦一笑之中,可以探出一片衷肠。
开篇先写女子清晨醒来,卷起帘幕,觉得气候渐冷,见到室外凝霜。巧妙之处在于这里不写“帘卷见轻霜”,而写“帘幕卷轻霜”,充满了动态,仿佛轻霜本不存在,是随着帘幕的逐渐卷起才逐渐铺满了似的。后来李清照的名句“帘卷西风”,也是用了同样的手法。
气候既然渐冷,业已下霜,女子就需要先呵暖自己的手指才能描绘妆扮。这里并不仅仅实写女子的动作,更重要的是承接上句“轻霜”,用冷感来表现此女孤寂而清冷的生活。那么,此女究竟化了怎样的妆呢?首先是梅花妆,此妆即是在额头点出五瓣梅花样,额与眉近,正好引出下句的“远山长”。以“远山”比喻女子细长弯曲且色调浅浅的眉毛,由来已久,汉代伶玄《赵飞燕外传》即有“女弟合德入宫为薄眉,号远山黛”句,所谓黛,就是画眉之墨,故有“眉黛”之词——罗隐《相和歌辞·江南曲》有“漠漠远山眉黛浅”句。同时,远山又向来和离愁别恨联系在一起,比如陈子昂《送殷大入蜀》就有“坐看征骑没,唯见远山青”句。词人将这两者联系起来,说因为女子内心充满了离愁,所以才或特意或无意间把自己的眉毛描画成远山模样。
因为内心充满离愁,所以下阕开篇就点明说“思往事,惜流芳”,想起往日的欢娱,感叹韶华的流逝,心爱的人儿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这种思念,最伤肝肠,所以说“易成伤”。可惜青楼之中,真情难觅,那离去的薄幸之人,恐怕是再也不会回返了,而此女虽然满腹别愁离恨,仍不得不呵手梳妆,强颜欢笑,去奉承其他来客。只是愁绪在怀,所以还没有歌唱和欢笑之前,先忍不住会蹙起眉头。
“拟歌先敛”的“敛”字,别本作“咽”,就单独一两句来看,“咽”明显更好,不但与“歌”相对应,于静中出声,更与下句的“颦”相对偶,不重复。但从全篇来看,几乎所有描写都围绕着女子之眉,“敛”即敛容,要敛容必会动眉,仍不脱对眉毛的描画,故比“咽”为更佳,使结构更为紧凑。
此词结尾也颇有新意,全篇都在正面描写怀愁的女子,这里画面却突然一转,改写观者。女子已是肠断,“拟歌先敛,欲笑还颦”便可毕见,所以此处的“断人肠”当指断观者之肠。这名妓女的百转愁肠流露到表情上,使得看到这种表情的客人也不禁体会到了她的伤痛,从而也堕入愁绪中无法自拔了。正面描写女子后又侧面烘托,使得全词所要表现的情感更为浓烈。
【对照阅读】
浣溪沙
侬是嶔崎可笑人,不妨开口笑时频。有人一笑坐生春。
歌欲颦时还浅笑,醉逢笑处却轻颦。宜颦宜笑越精神。
辛弃疾的这首词也在说一名歌女的颦和笑,而且反复咏叹“歌欲颦时还浅笑,醉逢笑处却轻颦”,欲颦还笑是说并无深愁,逢笑却颦是说总怀些淡淡的愁意,两者并列,表现的是一种正常的健康美态,这和欧阳修《诉衷情》“清晨帘幕卷轻霜”中满怀惆怅并且慨叹年华老去的妓女绝然不同,恰成对比。
踏莎行
候馆[1]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2]。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3],楼高莫近危阑[4]倚。平芜[5]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注释】
[1]候馆:有两意,一指供瞭望用的小楼,《周礼·地官·遗人》有“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句,郑玄注为:“候馆,楼可以观望者也。”二是指接待过往官员或外国使节的驿馆,钱起《青泥驿迎献王侍御》有“候馆扫清昼”句。此处当作馆驿解。[2]征辔:辔是马具,指代坐骑,征辔指骑马远行。[3]粉泪:指女子之泪,因为流过腮边,沾染胭脂,使泪色微红,故名。张安石《苦别》有“两行粉泪红阑干”句。[4]危阑:指高处的栏杆,此“危”作高解,非危险意。如李白《夜宿山寺》有“危楼高百尺”句,危楼即高楼,又如吴融《秋夕楼居》有“危栏倚遍都无寐”句。[5]平芜:草木丛生的平旷原野,江淹《去故乡赋》有“穷阴匝海,平芜带天”句。
【语译】
馆驿中的梅花已经凋残,溪桥边的杨柳细叶才生,暖风拂过,带着青草的芬芳,我催动坐骑向前方行进。内心的离愁也和坐骑一般渐行渐远,直到无尽的远方,又如那东流的春水,迢迢不断,没有尽头。
你应当正在思念着我,柔肠寸断,粉泪盈盈吧?那楼太高了,你千万不要接近,不要去倚靠着高处的栏杆。因为登楼远眺实在没有意义啊,在你眼中只能见到草木葱茏的原野,原野尽头还有绵绵春山,但我已经去往比春山更遥远的地方,你是根本望不见的啊!
【赏析】
此词写离愁,上阕是行人之愁,下阕是他想象中居人之愁。开篇先写自己所在的方位和远行的季节——“候馆”“溪桥”“摇征辔”,表明是在途中,“梅残”“柳细”“草薰风暖”,表明时正初春,气候渐暖,景色大好。在这般大好春光之下,自己不能和爱人团聚,反而必须远行,这是多么令人惆怅的事情呀。
所以离愁自然涌上心头,而且这离愁就像自己的行程一般,渐行渐远,可是走得再远也无法消解。离愁还像春水东流,迢迢不断,没有尽头——李煜《虞美人》中有千古佳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即套用其意。所以黄苏在《蓼园词选》中说:“时物暄妍,征辔之去,自是得意,其如我之离愁不断何?”
行人的离愁,自然因为怀念居留之人,此处词人所怀想的是一名女子,或是其妻,或是其妾,或是情侣。他想着当自己思念此女的时候,此女也正在思念着自己吧?她肯定柔肠寸断,粉泪盈盈,悲难自已呢。词人很想对这名女子说:你不要登高眺远,希望能够寻觅到我的踪迹,因为根本是看不到的呀。
离人远去,居者登高怀思,这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情境,譬如“画阁魂消,高楼目断”,远远眺望,却往往只见景物而不见行人。词人在这里加深其意,不站在眺望者的角度,却站在行人的角度去规劝眺望者:因为你只能见到旷野和青山,但我已经走得很远了,已远在青山之外,你根本不可能再看到了。景物层层递进,由“平芜”而至“春山”,再到“行人”,比很多直抒楼头所见的诗文景更深,而情更浓。
梁元帝萧绎《荡妇秋思赋》写道:“荡子之别十年,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与此词结句,是同一个意思,同一种情境。
蝶恋花[1]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2]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3]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注释】
[1]关于这首《蝶恋花》,《全宋词》不载,但见于南唐冯延巳的词集《阳春录》(宋人陈世修辑)。北宋末年,李清照在《词序》中说:“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论者以为二人所处年代相近(相差77岁……)所以认同李清照所言,归之于欧阳修,这一逻辑推论的准确性值得商榷。近人王学初根据《近体乐府》的罗泌校语,称崔公度为《阳春录》作跋,说是冯延巳亲笔,故判断为冯词,比较可信。[2]玉勒雕鞍:玉制的马衔和雕花的马鞍,指代贵族公子。戎昱《赠别张驸马》有“飞龙骑马三十匹,玉勒雕鞍照初日”句。[3]章台:汉代长安城内有章台街,为歌伎聚居之所,《汉书·张敞传》载:“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后世以“章台走马”指游冶之事,如崔颢《渭城少年行》有“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句。
【语译】
不知道庭院究竟有多么深邃,庭中的杨柳仿佛烟堆一般,形成了无数重帘幕。那人骑着玉衔雕鞍的骏马,前往游冶之处,因为庭院深深,杨柳相隔,我就算登上再高的楼台也望不见那烟花之地的道路啊。
雨如此密,风如此狂,正当三月,时亦黄昏,我就算关上大门,也无法挽留这逐渐消逝的春景。我含着眼泪向花儿询问,花儿却不肯回答,反而随风飘零,乱蓬蓬地飞过秋千而去。
【赏析】
这是一首闺怨词,描写一名贵族妇女被闭锁在深深的庭院中,丈夫离家冶游,她却只能黯然垂泪。首句连叠三个“深”字,颇见功力,类似手法本不罕见,比如刘驾《晓登迎春阁》有“树树树梢啼晓莺”句,齐己《日日曲》有“日日日东上,日日日西没”句,但都不如“庭院深深深几许”来得流畅自然。此处极言庭院之深,然后再写杨柳重重,如烟堆,如帘幕,阻隔了词中主人公的视线,使她看不清丈夫前往的方向。
那么她的丈夫到哪里去了呢?原来是前往“游冶处”,寻花问柳去了。“玉勒雕鞍”表示其丈夫身份的高贵,财力的雄厚,如此富贵公子,衣食无忧,本该留在家中陪伴妻子的,谁想他早就抛掷了夫妻之情,出门去冶游了。妻子在家,只能远远眺望,可是因为深院闭锁,她就算登上高楼,也看不见“章台路”。
章台本是汉代长安街名,因歌伎聚居而成为游冶处的代名词,同时章台还是柳树的代称。沈义父《乐府指迷》中说:“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所以此处以章台不仅指代冶游处,也和前面的“杨柳堆烟”暗中关联——因为庭院太深,主人公登上高楼,就连自己院中的章台(柳树)“帘幕”都无法看透,更别说那更远的章台街(游冶处)了。
上阕写景,杨柳繁茂,本是美景,但从中不见愉悦,却只见悲怆,正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随即下阕再以哀景写哀,更进一层。先写狂风暴雨,时近暮春,更到黄昏,再写主人公关闭大门也无法挽留春景,这表面上是写景,实际是在写情,主人公想要挽留的是她的青春,她的爱情,但就如同春景无法留住一般,青春和爱情也都可悲地一去不再了。从“雨横风狂”到“三月暮”,再到“黄昏”,一连给出三个代表悲怆和青春逝去的意象,层层叠进,更显情浓。此词的结句也是非常精彩的,主人公满腔愁绪无可排遣,只好对花儿倾诉,但花儿不但不肯回答,反而随风飞去了。这表面上是在说花的无情,无情之物难解人心之伤,其实更进一层,曾经娇艳的花朵,于今凋零,不正和主人公青春逝去一样可悲吗?花朵被风雨摧残,不正和主人公被丈夫抛弃一般的遭际吗?不仅如此,花儿似乎是故意的,竟然还飞过了秋千而去。秋千本是闺中少女惯常的体育活动,王建《秋千词》就说“少年儿女重秋千”,这使得主人公不禁再度回想起自己那美好的青春年华。如此今昔对照,其艺术感染力是非常浓厚的。
毛先舒在《古今词论引》中评价这两句,说:“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的是确论。
当然也有一些不靠谱的评价,如张惠言就又在其中寻找微言大义,他在《词选》中说:“‘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过’,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竟然把一首闺怨词扯到韩琦、范仲淹被贬之事上去。即便此词确为欧阳修所作,也不当作如是解,可为一笑。
【对照阅读】
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李清照非常酷爱“庭院深深深几许”句,以此为领,写了两首《临江仙》,此为其二。这也是一首闺怨词,或许深锁闺中,盼望爱人归来,这种情境,同样身为贵妇的李清照会体味得更加深刻吧——自然,其夫赵明诚不会是冶游去了。此词还有一种说法,乃魏夫人(魏玩,曾布之妻)所作,不管作者究竟是谁,但可见冯词(或欧词)有多得闺中怨妇们的感同身受了。
蝶恋花[1]
谁道闲情[2]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3]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4]新月人归后。
【注释】
[1]这首《蝶恋花》也同时见于冯延巳的《阳春录》,因为没有李清照的旁证,所以普遍认为确属冯词。[2]闲情:有两种解释,一指闲散之情,梅尧臣《和公仪龙图忆小鹤》有“闲情且与稻粱饱,寄语休将鸡鹜驱”句,二指男女之情,唐昭宗李晔《巫山一段云》有“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句。似以第二解为佳。[3]青芜:芜是指草长得杂乱,此处青芜即指青草。[4]平林:平原上的林木,李白《菩萨蛮》有“平林漠漠烟如织”句。
【语译】
谁说这段感情已经被抛下很久了?为什么当春季来到时,我仍然是如此的惆怅?我每天都在花丛间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管身体是否舒服,更不怕镜中的容颜日渐憔悴消瘦。
河畔的青草,堤上的绿柳啊,我问你们,为什么这种愁绪每年都会重新到来呢?我独自站立在小桥上,晚风灌满了衣袖,待等归家以后,想必平原的树林上空,已经悬起了一轮新月吧。
【赏析】
此词开篇,开门见山地点出是在写情,写情之难以抛却,每每泛上心头。这种怀念和惆怅是最难忍受的,所以会想抛弃,但当抛弃不了,努力失败的时候,情感只有越来越深,痛苦也越来越深,直入骨髓,再难自禁。所以先写“抛弃”,但真的能够抛弃得了吗?所以要反问“谁道”——谁说这段感情可以抛弃啊,我努力过了,但终究还是失败了……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对于诗情来说,春季本来就是怀念往事或离人的季节,所谓“悲春”是也,所以每到春季,原本以为将要抛至脑后的情感却又泛上心头,于是惆怅依旧。词人对此毫无办法,只有痛饮大醉,希望通过“病酒”来麻痹自己。这里写“花前”,既可真认为是花,也可以诗词中惯用的指代,认为是指女子。因为难以忘怀那一段情感,难以忘怀已经失去的心中的恋人,所以留恋花丛,希望能够从别的女子身上得到补偿,或者得以暂时的忘却。词人为此而不惜病酒,更不惜一天天地消瘦下来,以致在镜中得见自己憔悴的容颜而悚然惊恐。
可是,即便用了这种方法,那段情感就真的能够忘怀吗?下阕笔锋一转,不再写情,却突兀写景,写河畔的青草、堤上的垂柳。但问题是青草和垂柳本来就是悲春的惯用意象,所以此处表面写景,实际亦在写情,写自己根本无法摆脱那段怅惘,也即根本无法忘怀那段感情。词人似乎是要询问青草和垂柳,为什么我的愁绪年年都会泛起呢?字面上写作“新愁”,其实乃是旧愁,只是新近又袭来心头而已。因为青草和垂柳都会随着春季到来而萌发生机,就仿佛词人的愁绪也随春而来,年复一年,年年如此不息似的。
结尾两句与前两句相同,似是写景,实际仍在写情,但隐藏得更深,因此所生发出来情感也就更为浓烈了。词人独自站在小桥上,风满衣袖,一个“独”字,凸显出了他内心的苦闷和孤寂。他已经从花丛中走出来了,因为花丛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只好独立在小桥上,一任风吹,默默地怀想。此前虽无准确的对时辰的描述,但应当可以看是出指白昼,此刻却突然转入夜晚,可见词人已在小桥上站立了很长时间,但心中愁绪未能消除,寂寞越缠越深,所以直至日暮才始归去。这时候,新月已经升上梢头,最终连词人自身也已离开,只留下了空无一人的景致,似乎一幅清冷的国画,那种寂寞感更加浓厚地从纸面上渗透出来。
结句独具匠心,不禁使人联想到黄景仁《绮怀》中的千古名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究竟词人的惆怅有多浓、思念有多深,才会凉风满袖地独自在小桥上站至日暮呢?
蝶恋花[1]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2]归来,不道[3]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4]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5],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6]梦里无寻处。
【注释】
[1]这首《蝶恋花》也同时见于冯延巳《阳春录》,普遍认为确属冯词。[2]忘了:别本作“忘却”。[3]不道:意为不觉,不料。杨万里《戊戌正月二日雪》有“只愁雪虐梅无奈,不道梅花领雪来”句。[4]寒食:指寒食节,农历清明前一两日,因习俗为禁烟火、吃冷食而得名,春季祭祖原本归于寒食,后来改在清明,寒食节就逐渐消亡了。[5]来时:别本作“归来”。[6]依依:别本作“悠悠”。
【语译】
一连好几天,你究竟去哪里行云布雨了呢?都忘记了回来,难道不觉得春景将要消逝?已是寒食节,那条植满了百草千花的路上啊,你的香车又系在了谁家门前的树上呢?
我独倚高楼,独自垂泪,不禁一个人喃喃自语。双燕飞来,我向它们询问,是否曾在陌上与你相逢?春愁缭乱,就好像满天的柳絮飞舞,旧时的欢娱,就算在梦里也再难寻觅了!
【赏析】
此词与《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相同,都属闺怨词,而且都表现的是丈夫离家去拈花惹草,妻子在家泪眼婆娑,苦苦等待的情境。
首句“几日行云何处去”,这是用了宋玉《高唐赋》的典故。《高唐赋》说,从前楚襄王曾经到高唐去游玩,“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来“荐枕席”,欢娱一度,在分别的时候,妇人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从此以后,“朝云暮雨”或“行云布雨”就成了男女欢会的代名词。
词中的“行云”有两层含义,一就是指这种男女欢会,王勃《江南弄》有“巫山连楚梦,行雨行云几相送”句,第二层含义是取用巫山神女行踪不定的本意,戎昱《送零陵妓》有“宝钿香蛾翡翠裙,装成掩泣欲行云”句。所以说的是主人公的丈夫离家去拈花惹草了,而且行踪不定,究竟去了哪里,主人公并不清楚。所以她要询问道这几天你究竟去哪里风流了?继而慨叹“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这里的春暮也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实在的时间,二是以春来指代青春:你将我独自拋在家中,我的青春即将逝去,却总也不见你回来。
再下句的“百草千花”,表面上写花草,实际也是用花草来指代女子,并且指的是所谓野花野草,丈夫抛弃了妻子,出去采撷路边野花,寒食节本当回家祭祖,夫妻相伴的,他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所乘坐的车辆,也不知道如今系在哪个女子门前的树上。
词的上阕都是怨妇心中所思所想,所怨所悲,下阕则明写她悲怆时的行动——“泪眼倚楼频独语”,登楼而望,不见丈夫归来,于是黯然落泪,并且此愁无人可倾诉,只好自言自语。“独语”本来就很可悲了,却又在前面加一个“频”字,更显凄凉,并且表现出主人公独守空闺已非一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正当春季,燕子纷飞,主人公不禁询问燕子,是否曾在郊外陌上,遇见过自己的丈夫?这里不用“春燕”“羽燕”,而偏要用一个“双”字,是用燕子的成双成对来反衬主人公的孤苦无依。
主人公的哀愁如同柳絮一般凌乱无序,并且遮天飞舞,似乎无穷无尽,她等不到丈夫归来,只得期盼到梦中去重温往日的欢娱,但更可悲的是,就连梦中也再难以找回美好的往事了,她只能继续沉浸在被抛弃的悲凉和怨恨中,无可自拔。全词感情色彩浓厚,同时运用“百草千花”“寒食”“双燕”“柳絮”等词汇来紧扣暮春的季节色彩,使得结构紧凑,语言流畅。
谭献在《谭评词辨》中怀疑说“行云、百草、千花、双燕,必有所托”,还有评者明确指出,这是作者将自己比拟成被遗弃的女子,以宣泄政治上的失意情绪。其实大可不必这般去挖掘诗词中的所谓“深意”。说此词含有政治隐喻,这种可能性存在吗?确实存在;但这种说法有什么证据吗?却可以说毫无证据可言。终究真正的文学家并非只能抒发个人的情感,他们也会被所见所闻的他人的悲喜而感染,从而站在他人的角度上加以阐发,这种情感阐发某些时候是和个人的情感相联系或可相对照的,但大多数情况下却是没有关联的。
木兰花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1],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2]。
【注释】
[1]秋韵:指秋声。[2]烬:指灯芯烧尽,别本作“尽”。
【语译】
分别以后,不知道你究竟身在何方,是远是近,我触目所见都是无限凄凉,不知道心底有多少烦闷。你越走越远,越远便越难以寄来书信,江河宽阔,鱼沉水底,我要到哪里去打听你的讯息呢?
夜深了,风吹竹叶,响起了秋天的声音,听在我的耳中,千枝万叶的沙沙声仿佛都充满了怨恨。所以我倚靠着孤枕,想在梦中寻找你,但思念使我难以成梦,只见到床头的油灯已逐渐燃尽。
【赏析】
这是一首思妇词。思妇词和怨妇词很像,区别之处在于思或怨,丈夫远行,不知何时归来,仅仅是思,倘若丈夫是去寻花问柳,或者因别的什么并不必要的理由远行不归,才会有怨。所以“庭院深深深几许”和“几日行云何处去”就是表现的怨妇,这首“别后不知君远近”却仅仅是表现思妇而已。类似词都可以称为“代言体”,也就是说作者本人并非思妇或怨妇,甚至根本不是妇人,却将词的主人公定为妇人,用第一人称来描摹景物,抒发情感——当然,非独假设妇人为然,只是代妇人言在古典诗词代言体中最常见而已。代言体词或者别有所指,也即作者情感的某一部分与作为诗词主人公的妇人相通,但大部分情况下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不必强求其深意。
此词开门见山,说“别后不知君远近”,把主人公的身份(思妇)和所要表达的情感(别后相思)直接点出,然后借主人公之口说“触目凄凉多少闷”,直抒情怀。这里不说“多少恨”,而用诗词中不太常见的韵语“闷”,可见情感重点是在主人公个人的孤寂上,而并无怨恨远行爱人之意。
为什么会如此烦闷呢?为什么会如此孤寂呢?都是因为丈夫“渐行渐远渐无书”,没有写信回来啊。其实既然距离越来越远,在当时的交通和通讯情况下,书信不达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主人公却担心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变故,所以急切地想要了解没有信来的原因——是他生病了吗?是他忘记我了吗?想要向鱼儿询问——鱼雁传书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典故——但江河太过宽阔了,鱼儿都沉在水底,想询问也无从问起啊。问鱼本已深见其苦,连鱼儿都无从问起,就又更进一层,孤苦之味更浓。
上阕所言,都颇泛泛,虽然“触目凄凉”,却并没有明确写出这凄凉何在,没有对景物的描写,这些微的不足,下阕补充完全了,首先说“夜深风竹敲秋韵”,点明时间是“夜深”,季节是“秋”。“几日行云何处去”是恨春,此词则为悲秋,用秋季的凄凉景物来抒发心中离愁别绪。但独辟蹊径的是,词人并没有运用一些悲秋常见的景物意象,比如秋风萧瑟,比如落叶满地,比如雁燕归去,反而写风吹竹林,如同弹奏出秋天的韵律一般,这本来是并不见凄凉的很美的景致,但愁人所见,满眼皆愁,悲人所闻,满耳皆悲,因为主人公的情绪悲苦孤寂,所以才会觉得“万叶千声”全都是离恨——上阕为“闷”,到此而“恨”,又是一层递进。
如此离恨充溢心胸,究竟该如何排遣呢?主人公只好倚靠着“单枕”,前往梦中去追寻爱人的踪迹,以及往日相聚时的欢娱了——“单枕”即是孤枕,孤枕更见孤独。那么,梦中能够找到自己的期盼吗?一般来说,此处可以有三种写法,一是找到了,以作今昔对比;二是找不到,如“依依梦里无寻处”,更见凄凉;三是根本就做不成梦,“和梦也新来不做”。此词表面上看是采用了第三种手法,所以说“梦又不成”,实际上却又更进一层,真实意为“眠又不成”,根本就睡不着,睡不着又哪里来的梦?因为倘若眠了,只是无梦,又怎么知道灯“烬”呢?只有整晚大睁着愁眼,根本难以入睡,才能发觉陪伴自己的孤灯也终于烧尽了,最后一点温暖也远离自己而去。这样的结尾,情理之中,而意味却更深长,更隽永。
所以,刘熙载在《艺概》中会评价说欧阳修继承了花间派和冯延巳的词风,但与同样深受这两者影响的晏殊不同,“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对照阅读】
系裙腰
灯花耿耿漏迟迟,人别后、夜凉时。西风潇洒梦初回。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
锦屏绣幌与秋期,肠欲断、泪偷垂。月明还到小窗西。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
魏夫人魏玩的这首词,和《木兰花》“别后不知君远近”很像,同样写的思妇,写“单枕”难眠,写枕畔“灯花”,时间是深夜,季节也是秋季。主人公说“我恨你”,其实恨的并非爱人,而是与爱人分别这一事实,恨之背后,其实是“我忆你”。词人虽本身便是妇人,本身便有成为思妇的可能,但此词是个人真实情感的流露,还是一种“代言体”,其实也不好说,评者绝不可强解。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1]。垂杨紫陌[2]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注释】
[1]从容:意指盘桓流连,《楚辞·九章·悲回风》有“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句。[2]紫陌:指京郊的道路,因传说以紫色土铺路而得名,刘禹锡《元和十年自郎州召至京师戏赠》有“紫陌红尘拂面来”句。
【词牌说明】
小令,源自唐教坊曲,刘禹锡、白居易都曾做过,但只有单阕,形如七言绝句。五代时才逐渐转化为双调小令,又名《卖花声》或《浪淘沙令》,有五十三字、五十四字、五十五字等多种格式,一般以五十四字如李煜“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为正格。
【语译】
举起酒杯向东风祷告,希望它能够与我再共同盘桓一段时间。想起那洛阳城东、植满垂柳的道路上,处处皆是我和你携手共游之地,我们曾在这里踏遍了每一处花丛。
从相聚到离别,实在是太匆忙了呀,其中憾恨,真的是无穷无尽。今年盛开的花朵比去年更加娇艳,想必明年的繁花会比今年更好吧,不知到时我又将和谁一起欣赏呢?
【赏析】
这是一首怀念友人的词,与前面几首词不同,确实是具有一定政治背景的,那就是“庆历新政”。
欧阳修举进士以后,首先被任命为“西京推官”——北宋时候的西京乃是洛阳,也就是词中所写的“洛城”。《宋史》记载,欧阳修就在洛阳任上,“始从尹洙游,为古文,议论当世事,迭相师友;与梅尧臣游,为歌诗相唱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这是他仕途的起点,也是非常值得怀念的一段岁月。
其后不久,欧阳修被调入朝中为官,并且成为范仲淹等人“庆历新政”的主要参与者和支持者之一,后来新政失败,范仲淹被贬为饶州知州,欧阳修和尹洙、余靖等人也都受到牵连而“见逐,目之曰‘党人’”,为此欧阳修还专门写了一篇《朋党论》,说“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故为君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明白了这一背景,则欧阳修此词中怀念的是谁,抒发的是何种情感,也就不言自明了。
全词开篇先写“把酒祝东风”,这种把无情事物拟人化的手法,历来有很多诗人都运用过,比如前有李白《月下独酌》的“举杯邀明月”,后有苏轼《水调歌头》的“把酒问青天”。在这里词人是向东风祷祝,希望东风可以多盘桓一段时间,似乎只要东风长留,则春景自然长留,而春景长留,青春年华、往日欢娱也都不会消散了。当然,这只是一种艺术化的美好愿望而已。
词人为什么想要挽留春风,他实际上想要挽留的是何种往日欢娱呢?后面紧接用“垂杨紫陌洛城东”一句加以解释,词人想要挽留的其实是当日身处西京洛阳,与友人出城东游玩的往事。当时他们携着手,踏遍了城外的胜景,那时候的青年壮志、意气风发,真是令人怀念啊!毫无疑问,这里所说的友人,当是指尹洙等无论在文学上还是在政治上都与欧阳修志同道合的那些人。
上阕回想往日欢娱,下阕抒发分别的悲苦——“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全词到此,本来该说的话也都已经说完了,该抒发的情感也都已经抒发完了,但是且慢,在词人的生花妙笔下,真正的高潮才要到来。词人说今年的花比去年更为娇艳,想必明年还会更好,这里表面上是说去年、今年和明年,实际上是说过去、现在和将来,他对未来还是抱着很大希望的,以景致对应政治,以花好对应前途一片光明,对此充满了信心。只是,前途即便再光明,却不知道“与谁同”?往日的友朋还能再见面吗?还能一起为了同一目标,同一事业而共同奋斗吗?或许还会有别人加入他们这一政治或文学团体,他将携着某人的手再“游遍芳丛”吧,但那未必便是故人了。惆怅之情反而因对未来的信心而倍增,思友之情跃然纸上。
这种情感,和晏殊《木兰花》“池塘水绿风微暖”的结句“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是非常近似的。欧阳修还有一首名叫《圣俞(梅尧臣字圣俞)会饮》的诗中写到“洛阳旧友一时散,十年会合无二三”,也可与“知与谁同”相对照来看。
青玉案[1]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2]浑可事[3]。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4]、家山[5]见桃李[6],不枉[7]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唯有归来是。
【注释】
[1]这首词在《全宋词》中,定为“无名氏”所作,即作者不详。[2]红嫣:嫣指美好,红嫣是说花色娇艳。[3]可事:小事,寻常事。魏了翁《临江仙》“晓日昽”有“九折邛峡浑可事”句。[4]争似:怎似。[5]家山:指故乡。钱起《送李栖桐道举擢第还乡省侍》有“莲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句。[6]桃李:桃花和李花。《诗经·召南》有“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句,后因以“桃李”形容貌美。这里是指代美女。[7]不枉:不冤枉,指事情没有白做。
【词牌说明】
中调。张衡《四愁诗》有“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句,调名源于此,正格为贺铸词“凌波不过横塘路”,六十七字,也有六十六、六十八字的变格。
【语译】
一年间的春景来了多少?早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了呀。绿叶成荫、红花娇艳,本是平常之事。但在这绿柳庭院中、暖风帘幕里,我却逐渐憔悴下去了。
在长安市上以车载酒,寻花问柳,这种生活我已厌倦,怎能比得上回家乡去见那桃李一般浓艳的美人呢?东风并没有白白地吹得游子落泪啊,因为相思之情难以言表、梦中相见本无凭据,只有回乡才是正确选择啊!
【赏析】
这是一首远客思归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闺怨词是正相对的。闺怨词是说丈夫去家不回,妻子独守空闺,在家中埋怨,而远客思归词则反过来,表述离人想念守在家中的妻子,期盼早日还家的情感。
此词开篇即说春景已经过了三分之二了。所谓“春事”,指代春季常见的那些景物,比如嫩柳发芽、桃李盛开、草长莺飞,直至暮春的清明雨纷纷、柳絮满天飞之类,而在这里,也是隐晦地指代美好的青春时光。春景将暮,青春将逝,确实是应该归去的时候了呀。
其后,词人用了一句“绿暗红嫣”来描写眼中所见的美好春景。绿指绿草、绿叶,因为繁茂,层层叠叠,加之浓荫,所以会显得色调较暗,红是红花,代指各种色彩的繁花,正在盛开,所以娇艳。这是好一片春光美景,但词人却接着说“浑可事”——这也很平常啊,每年春季都能见到,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况且在那绿柳如帘、暖风熏人的庭院中,还有一个人黯然憔悴,在等着我归去呢。“绿杨庭院、暖风帘幕”这句,正可参照“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指的是深闺之内。在那里,妻子不见丈夫归来,正在黯然神伤,容颜憔悴。
词人在这里不明写妻子、思念之人,而用“有个人”来指代,就仿佛电影蒙太奇手法似的,镜头瞬间便从丈夫在外,眼中所见的绿叶红花,转移到了深深庭院中的妻子身上,叠加这两帧静态的画面作为对比。妻子的景象,既可以理解为实景,也可以理解为丈夫心中所想,立刻便将全词的主旨充分表达出来。
下阕开篇,镜头仍归丈夫,先说他离家在外做些什么呢?原来是在长安市上“买花载酒”。长安是指代都城(北宋都城实际在东京汴梁),男子离家,前往都城,大多是为了追求功名利禄,但或许是遭遇挫折,也或许是求得功名后衣食无忧,所以开始放纵起来。这里的“买花”,以花指代女子,其实是买笑。流连花丛,乐不思归,但眼见春景将暮,他终于醒悟过来了,自己这样的生活,还不如回家去和妻子团聚呢。妻子也有桃花、李花一般美丽的容颜,怎么忍心让她独守空闺,蹉跎青春呢?
东风吹来,这位丈夫不禁落下了清泪。这根本不是东风的过错呀,东风吹得没有错,自己落泪也没有错,因为“相思难表,梦魂无据”,只有早日还家去和妻子团聚才是最好的选择呀!
黄苏在《蓼园词选》中是这样评价全词的:“‘一年’二句,言年光已去也。‘绿暗’四句言时芳非不可玩,而自己心绪憔悴也。所以憔悴,以不见家山桃李,苦欲思归耳。大意如此。”评得很是准确。但他同时说:“此词不过有不得已心事,托而思归耳……但永叔亦非近于思归者,亦有所不得已者在耶?当于言外领之。”又想发掘某种微言大义,那就太过刻意了。
【对照阅读】
沁园春
锦里繁华,峨眉佳丽,远客初来。忆那处园林,旧家桃李,知他别后,几度花开。月下金罍,花间玉佩,都化相思一寸灰。愁绝处,又香销宝鸭,灯晕兰煤。
东风杜宇声哀,叹万里、何由便得回。但日日登高,眼穿剑阁,时时怀古,泪洒琴台。尺素书沉,偷香人远,驿使何时为寄梅。对落日,因凝思此意,立遍苍苔。
秦观此词,也写的是远客思归,同样眼见“锦里繁华,峨眉佳丽”,心中却想着“那处园林,旧家桃李”。但与《青玉案》“一年春事都来几”也有两点不同:首先,这远客只是“初来”而已,离家时间并不长,而且未曾流连花丛;其次,他不是因主观而没有回去和妻子团聚,只是被客观条件所累,“叹万里、何由便得回”。所以只能“日日登高”“时时怀古”,并且“立遍苍苔”,苦苦地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