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三百首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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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张先

千秋岁

数声[1],又报芳菲[2]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3],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4],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5]。

【作者介绍】

张先(990~1078年),字子野,北宋著名词人。张先在仕途上并不如意,做过县令、判官、通判、知州等官,最后也不过以尚书都官郎中的头衔致仕,因为他曾经做过知安陆县(今湖北安陆)事,所以被称为“张安陆”。致仕后,张先来往于杭州和吴兴之间,以诗酒自娱,和苏轼、蔡襄等名士交游,卒年八十九岁。

张先在词上的造诣很高,当时与柳永齐名,对于宋词来说,起到了承先启后的重要作用。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评价是很准确的。对于自己所填的词,张先认为最得意的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和“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三句,所以他也被戏称为“张三影”。

【注释】

[1]:鸟名,通常认为是杜鹃鸟,别名子规,“子规啼血”在传统文艺作品中是表哀伤的重要象征之一。[2]芳菲:原指花草的芬芳和艳丽,后直接用来指代花草。[3]永丰柳:永丰是洛阳城内坊名,白居易有《永丰坊园中垂柳》诗,一时传唱,因此永丰、永丰柳后来就成为柳树的别名。[4]幺弦:幺是末、小的意思,幺弦指琵琶的第四弦,声音很细。[5]凝残月:别本作“孤灯灭”,意境不如“凝残月”。

【词牌说明】

中调,《宋史·乐志》入“歇指调”,《张子野词》入“仙吕调”,正格上下阕共七十一字,张先词衍一字(“惜春更把残红折”句正格为“三,三”)。此外还有八十二字的《千秋岁引》。

【语译】

我听到子规的数声啼鸣,仿佛又来报告说春日已暮,繁花落尽。因为惋惜春天逝去,我特意折了几枝残花来凭吊。这正是微雨如丝、狂风骤起、梅子青青的时节,荒园中的杨柳也无人光顾,只是寂寞地飘洒着柳絮,漫天飞舞,仿佛冬雪。

不要再去拨弄幺弦吧,幺弦声细,如同低语轻诉,只能弹奏出我内心深深的怨恨。苍天不会衰老,我的深情也永不会断绝。在心中仿佛笼罩着双重丝网,互相纠缠着千千万万难解的绳结。如此这般,又一个夜晚已经悄然过去,东窗外天还未晓,天际只凝结着残余的月色。

【赏析】

悲秋伤春,本是诗歌中永恒的主题,悲秋主要应和离愁别绪,伤春主要应和感情挫折,虽然都很哀伤,都有自怜之意,但前者重乎亲情和自我境遇,后者重乎爱情和韶光飞逝,含义并不完全相同。张先此词,就是一首悲春的情诗。

首句从耳闻开始,转入目见。先听到子规鸣叫,再发现残红满地——屈原《离骚》中有“恐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句,意为子规悲啼,代表春日已尽,盛开的花朵全都要凋零了。词中用此意,但并非咏物起兴,本身就蕴含着明确的比喻——百花就如同你我昔日的情感,曾经那般绚烂,留下如此美好的回忆,但终究还是像春景逝去一般,凋残了,消逝了。

百花为何会凋零呢?春景为何会消逝呢?都因为“雨轻风色暴”,表面上是说季节改换,已经到了梅子青青的初夏时节,这时候经常下雨,还偶尔刮起狂风,娇艳的花朵又如何能够久存呢?实际上是说明词人所缅怀的昔日的情感不是自然淡漠然后消亡的,而是受外力摧残的结果。

既然是因为外力摧残,把我们人为地分开,那么你我心中,就应当仍隐藏着深深的情愫吧,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如此悲凉地怀想着昔日的美好时光。白居易诗中说:“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如此柔嫩美丽的杨柳,竟然沉寂荒园,无人欣赏,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呀!

上阕是景中蕴情,下阕则情中蕴景。首先寄语琵琶,不要去拨动幺弦呀,它如泣如诉的音色,怕会将我内心因被拆散而产生的怨恨暴露无遗呢。但是只要天地不老,我对你的感情就永远不会断绝。

古代民歌中经常使用谐音寄情的手法,文人诗词也偶尔采用,比如刘禹锡的《竹枝词》中就有“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句。张先在此词中则以“丝”线来谐音“思”念: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的思念,就如同双重丝网一般,丝线纠缠成千万绳结,其实是我内心有无穷的心结难以解开啊——“千千结”就此成为表现内心怀想和纠葛的最佳用语。

用比喻、谐音等手法直抒情怀以后,词的最终又归结到景物上来。越是夜晚,越是寂寞,对你的思念越是强烈,我想你想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但是天际还并没有亮起,并不能带给我任何的希望和温暖,窗间仍只有孤清的月色而已。沉痛之情,通过景物而体现得更加深刻和悲凉。

【对照阅读】

洛阳春

冷艳幽香奇绝,粉金裁雪。无端又欲恨春风,恨不解、千千结。

曲槛小池清切,倚烟笼月。佳人纤手傍柔条,似不忍、轻攀折。

韦骧这首词借用了张先“中有千千结”的手法,同样描写爱情,描写内心的纠葛,但抒发的不是离别之苦、失恋之痛,而是深陷于情感中的女子对爱情前景的疑惑彷徨。就情感上来说,比起张先词要舒缓得多了,而就文学手法来说,也缺乏景与情一一对应,深相纠缠的层层递进。张先“数声”即非绝品,亦为上品,韦骧此词就要差得多了。

菩萨蛮[1]

哀筝[2]一弄[3]湘江曲[4],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5],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6]慢,玉柱斜飞雁[7]。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8]。

【注释】

[1]关于这首《菩萨蛮》,现存刻印最早的一部宋词总集《六十名家词》归之为晏几道,后《全宋词》也是晏而非张。《词综》归之于陈师道,李庆甲先生点校时注明:“此词系晏几道作,见《小山词》(朱氏刻本)。”所以现今学界公认此为晏几道作品,朱孝臧此辑本归于张先,是错误的。但为尊重原书,暂不加以调整,关于真实作者的简介,请见下文晏几道选词。[2]哀筝:指筝声哀怨。汉代侯瑾《筝赋》中称筝声使人“感悲音而增叹,怆嚬悴而怀愁”。[3]一弄:弄即拨弄,一弄是指弹奏一曲。[4]湘江曲:并非实际有一首名为《湘江曲》的曲子。唐朝沈亚之《湘中怨解》记载道:“垂拱中,太学生郑生乘月至洛阳桥,遇一女子,自言为嫂所苦,欲投水。生载归与之同居,号氾人。数年后,氾人自言为‘湘君蛟宫之娣’,被谪而从生,今期满,与君相别。后十年,生登岳阳楼,见有画船彩楼,高百余尺,有弹弦鼓吹者,皆神仙蛾眉。其中一人,含嚬凄怨,状类氾人。”此句化用其事,指曲调幽怨,弹者凄绝。[5]十三弦:指筝弦。唐宋时筝弦十三,后来逐渐增加到十六、十八,直至今天的二十一弦。[6]秋水:原指目光清澈明亮,如同秋天的水面,白居易《咏筝》诗有“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句。后可直接指代眼目、目光。[7]斜飞雁:指筝上系弦之柱斜行排列,如同雁行。[8]春山眉黛:《西京杂记》有云“文君姣好,眉争如望远山”,后即以“远山”“春山”来比喻美人的双眉。古人以黛色(青黑色颜料)画眉,故称眉黛。

【词牌说明】

小令,又名《子夜歌》《重叠金》,出自唐代教坊曲。苏鹗《杜阳杂编》中说:“大中初,女蛮国入贡,危髻金冠,璎珞被体,号‘菩萨蛮队’。”或能说明此曲最早为外夷的舞曲。上下阕共四十四字,各两仄韵、两平韵,平仄韵转换,使得声调由急促转为低沉,非常适合描摹哀怨之情。

【语译】

她拨响音色哀怨的筝,弹奏了如此凄美的一曲,一声声愁绪,仿如碧波荡漾的湘水。她的纤纤玉指,划过十三根筝弦,细腻地传达出内心浓稠的怨恨。

面对宴间宾客,她清澈的目光缓缓流动,筝柱斜列着,仿佛斜行的大雁的行列。当曲调弹响到最哀伤的那一刻,她仿如春山般的两道黛眉,就这样慢慢地低垂了下去……

【赏析】

这是一首写歌女弹筝的词,或有所寄托,或纯写眼中所见之人,耳中所闻之曲,不必深究。

开篇先点出乐曲的格调,首先,用的是筝,而筝声向来苍凉柔婉,适合表现哀怨、哀愁的情绪,而歌女所弹奏的也正是类似湘江故事的哀伤曲调。乐曲本是要靠耳听,而无法目见的,但词人却突然从听觉转向视觉,说“声声写尽湘波绿”,这种修辞手法叫作“通感”,也称“移觉”,即将不同感官所感受到的诸如听觉、视觉、触觉、嗅觉等感触沟通起来。因为文字最方便描写的是视觉,而对于听觉则相对难以描摹,所以用视觉来比拟听觉——澄碧的湘流,从传统文化的角度来说,确实易使人产生哀愁的情感,于是便以通感的手法来比喻筝曲。

上阕后两句点明了通感所表述的含义,并点出弹筝人的身份——女子,在以筝弹奏“幽恨”之曲。

下阕开篇也是视觉,重点从筝曲转换到弹筝之人,在宴会席间,沉静地弹筝,“秋水”也即澄澈的目光缓缓流转,表明弹筝的女子完全把整个身心都融合到所弹奏的筝曲中去了。而赏其弹奏者,眼中所见既有澄澈目光,也有斜行的筝柱,也将筝和人合为一体,仿佛这乐声不是从筝上弹出,而是从弹筝女子心中涌出一般。正因如此,才能在筝声弹奏到最凄婉断肠的那一刻,女子缓缓垂下双眉,表情与乐声浑然一体,吐尽了胸中的哀伤和怨恨。

至于此哀伤何来,纯因所弹之曲,还是心中便有所感,这一切都并不重要。

醉垂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1],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2]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注释】

[1]不深匀:深匀即浓抹,不深匀是说施着淡妆。[2]柳腰:指女子腰肢的纤细,杜甫诗有“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句。

【词牌说明】

小令,平仄韵错叶格(如此词,主要押第六部平声的裙、匀、春、身、昏、匀,但是上阕间以第七部仄声的宴、见,下阕间以第八部仄声的好、道),《全宋词》现存只有三首,都是张先所写,或许是张先自度的新曲吧。

【语译】

她穿着一条绣有双蝶的罗裙,在东池的宴会上,我第一次与她相见。只见她脸上只施了淡淡的脂粉,仿佛春季随处闲开的花朵,有一种清雅素淡的风韵。

众人都称道说她腰肢纤细袅娜,如同弱柳迎风,但我细细地观察,却感觉她的容貌、她的身材,无一处不使人怜爱啊。尤其她身穿绘有乱山和云霞的上衣,如同水墨画中的仙女一般,真是让人目醉神迷!

【赏析】

这是一首宴上赠歌伎的冶游之词,格调说不上有多高雅,但手法却实堪佳妙。

词这种艺术形式,最早本就是文人在酒席宴间随手创作,然后交给歌伎去演唱的,所以赠歌伎之词很多,要到北宋中后期才逐渐脱离这种创作环境,甚至逐渐脱离演唱,成为纯粹文人抒发情感的纸上作品。所以张先写赠歌伎词,倒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也算是一种“雅趣”。

有趣的是,词的开篇先不写人,而先写裙,写一幅绣着双蝶的罗裙,大概这幅裙给词人的第一印象很深,所以以裙开始,再引出裙的主人来。下面点明这是在东池的宴会上,初次见到这名歌伎,然后笔锋一转,继续描写这名歌伎的容貌、身段和穿着。在这里,词人舍弃了所有对女子容貌的传统描写,只用“朱粉不深匀”一句加以简单概括。

一般情况下,侑酒的歌伎都会浓妆艳抹,但是此女偏偏不同,只着淡妆,大概这也是引起词人兴趣的一个重要因素吧。在张先看来,唯有如此淡妆,才能展现出青春的活力,就如同春季到处盛开的野花一般,不为人开,所以称“闲”,不为人所重视,因为花色淡雅而非浓艳。

下阕前三句是倒装,应该先是“人人道,柳腰身”,大家都说这名歌伎的腰肢袅娜,是最大优点,但在词人细细看来却“诸处好”,几乎没有缺点。最后两句写此女的衣服,从裙开始,以衣终结,这也是相当佳妙的艺术手法。裙上的花纹——双蝶——是绣上的,但是上衣与此不同,应该是手绘的,所以才会出现“乱山昏”和“云”这种大片的图案。

“昨日”云云,只是作者构想中的艺术化的场景而已,既然“初见”,当宴赠词,本就不存在“昨日”一说。作者的用意是指此女衣上所绘的乱山昏暗,就如同昨日或昨夜之景,乱山上的白云飘出,便如同今日或今晨之景,使人眼前骤然一亮。正因为有昏暗的乱山在,才会使得白云更显飘逸,而身着这般花纹上衣的女子,也才更显得卓尔不群,配合她的淡妆,就如同水墨画中的仙女似的。

全词就像是一幅水墨画,除了起初第一眼的“双蝶”外,“朱粉不深匀”也好,“乱山昏”和“云”也罢,都几乎不见彩色,只有黑白。而在传统的水墨画技法中,着重大片墨色的渲染,而不拘泥于细节,正如此词一般,重点都放在歌伎的衣裙之上,对于她的容貌则不着一字。可是有如此淡雅衣裙衬托的女子,她的容貌还会差吗?

一丛花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1]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2]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3]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4]嫁东风。

【注释】

[1]千丝:指杨柳。刘禹锡《杨柳枝》即有“千条金缕万条丝”句。[2]嘶骑:嘶鸣的坐骑,此处的“骑”音jì。[3]桡:船桨,指代舟船。[4]解:明白,懂得。

【词牌说明】

中调,别名《一丛花令》,来源不详。《钦定词谱》说:“调见《东坡词》,有欧阳修、晁补之、秦观、程垓词校。此调只有此体(苏轼),宋词俱照此填,唯句中平仄小异。”

【语译】

登上高阁,怀念身在远方的爱人,我心中的伤痛何时才能穷尽呢?没有什么比爱情滋味更加浓烈了,这感觉恐怕永远也不会消退吧。与爱人离别的愁绪,仿佛千万缕柳条一般纷乱无解,但我眼见东陌之上,那柳条也早卷起重重飞絮,使得空中昏濛一片。想起你离开的那一天,嘶鸣的坐骑渐行渐远,扬起的尘土绵绵不断,爱人啊,我如今要到哪里去寻找你的踪迹呢?

眼见池中水波溶溶,偏有一对鸳鸯在其中并头而行,此水南北可通,小船往来,但我与你却再难相见了。待到黄昏以后,放下阶梯,不再登上画阁,我只有再次凝望着帘外朦胧的月色想念你。这般沉痛,细细想来,还不如那些桃花、杏花,它们懂得嫁给东风,可以随着东风而去啊,我却终究无法跟随在你的身边……

【赏析】

这是一首闺怨词,也即这一类诗词作品是专门描写闺中妇女想念远行的丈夫或情郎,抒发哀怨情绪的。闺怨词并不是女性的专利,很多男性文人士大夫也喜好为此,就连魏文帝曹丕都写过最著名的闺怨诗《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贱妾茕茕守空房……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此词从登上高阁,怀念远方的爱人开始,自问这种举动和内心的伤痛,究竟何时才能结束呢?然后续写“无物似情浓”,正是对上一句的回答:情到浓处,伤痛定当永无止境。下面直抒离愁,借用类似题材中常用的柳枝和柳絮来生发情感——古人分别时常折柳相赠,因为据说柳枝可随处插而随处活,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是也,因此杨柳就和别离联系起来,从此密不可分了。而且此处的柳“丝”也有谐音愁“思”之意。最后,上阕结尾写怀想爱人骑马离去的场景,以及难以追随爱人远去,也难以寻觅爱人踪迹的哀怨。

上阕的离愁,在下阕起首处突然为之一变,写池塘,写鸳鸯,写小船可南北相通,其实正好做离愁的对比:别人家都是如此幸福,就连鸳鸯都能成双成对,只有我却与你天涯相隔,难以再见。当这种沉痛的对比结束后,文字又收回原本的情调,写时渐黄昏,难以再登高眺远了,就只好横起梯子,通过卷起的帘栊凝望斜挂空中的月亮来怀念爱人。月和柳一样,都是在传统文艺中经常和离愁别绪相联系的景物。

张先的词一般条理清晰,在结构上变化不大,周济因此在《宋四家词选》中说他的作品“无大起落”,此词到此之前,都可以为证,就连“双鸳鸯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句也谈不上太大的变化。但是结末却出人意表,深闺怨妇怨之极也,突然生出了奇特的联想——倘若桃花、杏花的爱人是春风的话,它们就能够追随爱人远去,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变成桃花、杏花算了!这一意境本出李贺《南园》诗“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但张先化用得更加妙到毫巅。

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说:“唐李益诗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子野《一丛花》末句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皆无理而妙。”所谓“无理”,就是说违反日常逻辑,其实诗歌本就是要违反日常逻辑才见其妙,否则就是白水一罂了。以此词而论,要怎样怨极痛极之人,才能产生如此不合乎逻辑的妄想呢?怨妇之情,就此跃然纸上。据说欧阳修对此结句大为赞叹,甚至还称张先为“桃杏嫁东风郎中”。

天仙子

时为嘉禾[1]小倅[2],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3]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4],伤流景[5],往事后期[6]空记省。

沙上并禽[7]池上暝[8],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9]应满径。

【注释】

[1]嘉禾:即今天的浙江嘉兴。秦汉名为由拳县,因为东吴时候“由拳野稻自生”所以改为禾兴县、嘉兴县。后晋时在嘉兴设置秀州,北宋一度加号嘉禾郡。[2]小倅:倅意为“副”,小倅是副职的谦称,在这里指秀州通判。张先担任秀州通判是在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当时五十二岁。[3]《水调》:唐代的大曲名,传说是隋炀帝临幸江都时所作,“声韵悲切”,宋时截取其“歌头”,产生了词牌《水调歌头》。[4]临晚镜:指照镜时感伤衰老。[5]流景:即流年,武平一《妾薄命》有“流景一何速,年华不可追”句。[6]后期:日后的约定。[7]并禽:并立的双禽,这里指鸳鸯。[8]暝:暮色,也有解说为睡眠的。[9]落红:即落花,戴叔伦《相思曲》有“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句。

【词牌说明】

中调,源自唐教坊舞曲。段安节《乐府杂录》说,此曲本名《万斯年》,是李德裕所进,属龟兹部舞曲,后因皇甫松词有“懊恼天仙应有以”句,改名为《天仙子》。此牌有多种变格,有单调、有双调,有平韵、有仄韵,还有平仄韵转换的。

【语译】

我端着酒杯,听几声《水调》那悲伤的旋律,人已从午间的醉意中清醒了过来,但内心的愁绪可还远未清醒。送春归去,不知春光几时才能回来?揽镜自照,镜中已是衰老的容颜,不禁使我感伤那韶光的飞逝,似水的流年。就算从前的欢娱和日后的期约全都记得很清楚,又有什么用呢?

池畔沙洲上,鸳鸯一双双地栖息着,暮色渐沉,它们也逐渐睡去。这时候天际的浓云散开,清冷的月色笼罩了大地,月下的花朵轻轻摇曳,仿佛是在戏弄着自己的影子。我垂下重重帘幕,密密地遮住灯火,只听得窗外的风声不停,但人声却逐渐静了下来。等明日起身,应该能够看到落花遍地,铺满了小径吧?

【赏析】

“时为嘉禾小倅”云云,应当只是记录创作此词的时间、地点,而并非真正的题目,因为和词中之意根本毫无关系。黄昇在《花庵词选》中标题为“春恨”,倒是非常恰当的。

从来感叹韶光飞逝,人渐老去,类似主题若要契合季节和眼前景物,最恰当的一是秋季,二是暮春。秋季本来就是万物凋零的时节,季节着秋,正映衬老之将至;而暮春是经常用以代表青春的春季结束的日子,春季终结便可等同于青春消逝。张先此词,正是后一种契合,借用伤春乃至“春恨”,来感怀自己已届暮年。

全词从端着酒杯听《水调》为开端,《水调》的风格本来就比较哀伤沉郁,正好为全篇定下基调。愁之所来,借酒浇愁是惯用的手法,但词人直接从酒醉阶段跳跃到了酒醒阶段,也同时从浇愁阶段跳跃到了愁深阶段,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酒已经醒了,愁却还未醒,这个未醒不是指愁被浇熄了,不复存在了,恰好相反,是说愁仍在醉酒般的迷离阶段,渗入百骸,直至内心。

既然愁仍然在,那么我究竟愁些什么呢?词人随即明确点出了主题——是在慨叹青春一去,不再回头。杜牧《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中有“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句,张先在这里化用其意,但巧妙地把“晓镜”改成了“晚镜”。一字之差,情境截然不同,杜诗中的女子青春尚在,只是唯恐辜负而已,但张先却是青春逝去,想辜负也无从辜负起了。所以以往的欢娱和所许下的今后的期约,就算记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呢?过去的早已过去,而尚未完成的,也不知道以自己的年龄是否还能如约啊!

先景而后情是古典诗词的常态,对于词来说,最常见的是上阕摹景,下阕生情,但是张先在此词中却反其道而行之,上阕已经把自己的情感说得很清楚了,不必冗述,下阕笔锋一变,转而写景。如此一来,情不是从所见的景观中生发出来的,反倒是所见的景观,皆受内心之情所影响,展现出了它们独特的风貌。

年华老去,青春不在,在某些词人,或许会感叹壮志未酬、功名不立,张先当然不是那一类,他首先想到的是爱情——上阕的“往事后期”本来就有此意,而下阕开篇的“沙上并禽”就说得更清楚了。鸳鸯们成双成对而眠,我的爱情却已被辜负了,衰老后也不能无憾。

紧接着,词眼来了——“云破月来花弄影”,这是千古传唱的名句。王国维说:“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张先本人也很满意自己这句词,他的《行香子》中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句,所以当时人都称他为“张三中”,他自己却说:“何不目之为张三影?”随即解释:“‘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生平所得意也。”

诗歌有一重境界,是在静态中寻找动态,在动态中突出静态,以强烈的对比来烘托主题。云散日出,花枝轻轻摇曳,本来即便有动态也是很舒缓的,但词人却用“破”和“弄”两个字(尤其是后一字),使动态鲜明起来,也更活泼起来。本来词人此刻心中就是愁绪翻涌,难以遏制,所以在他看来,外部景物也都是同样的混乱翻动,并且不是由外力促成,而是因主观而翻动——这正是“破”和“弄”之不同凡响处。

动态之后,词人却又突然转回静态,说拉下帘栊,遮住灯光,似乎有挽留韶光的冲动。但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人声虽静,风却不息,自然规律难以违背,春景终将逝去,我的青春也一去不再回。明日起身,肯定落花满地,标示着春去夏来,也标示着我又向暮年更近了一步。惜花就是怜惜自己的青春,春恨其实是对年华逝去的惆怅啊。

【对照阅读】

行香子

舞雪歌云,闲淡妆匀。蓝溪水、深染轻裙。酒香醺脸,粉色生春。更巧谈话,美情性,好精神。

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这就是张先一度因而被称为“张三中”的爱情词,就其全篇来说,并不见特别佳妙,结句的“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虽然朗朗上口,收束有力,对作品却并没有太多拔高处。相比起来,“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即可压此全词。而且后者比起前者来感情更为真挚,情怀更为复杂,张先老后,自然也会觉得后者要更胜前者了。“张三影”最终替代了“张三中”,不是没有缘由的。

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1]。庭轩[2]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3],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4]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注释】

[1]定:停止、停息。[2]庭轩:轩是指有窗的小屋或长廊,此处与庭并用,应指长廊。[3]中酒:“中”音zhòng,中酒即病酒,指因饮酒过量而导致的身体不适。[4]楼头画角:画角即有彩绘的号角,一般在军中使用,由此可见楼头的楼不是私家高楼,而是指城上的戍楼、谯楼。

【词牌说明】

小令,也写作《青门饮》,来源不详。《全宋词》所载此牌只有张先、王质、黄裳、马子严各一首而已。

【语译】

天气逐渐变暖了,但有时候仍觉淡淡的寒冷,凄风苦雨直到晚间才终于停歇。大概是清明节将近吧,连庭院和长廊都显得如此孤寂,花儿凋谢,我也酒醉不适,这般病恹恹的状态还和去年一样。晚风吹了起来,仿佛唤醒了谯楼上的号角声,这声音真让人厌烦。终于,夜渐深了,门户重重关闭,一切才安静下来。可是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明月又把秋千的影子从墙那边送到我的眼前,只有影子,却不见那荡秋千的人啊!

【赏析】

这是一首怀人的词,但直到最后一句才点明主题,手法非常老练。词的前半阕点明了感怀的时间和地点——正是春末夏初,乍暖还寒,清明节将至的时候,词人待在家中,在孤寂的庭院和长廊中漫步。在这种环境下,极写景物的落寞和无聊:风雨到晚来才停,庭中廊下有凋残的花朵。然后衬托出词人的心绪也是难以平静,想借酒浇愁吧,酒喝多了难免不适,但这种不适与其说是生理上的,还不如说是心理上的。年年怀人,年年醉酒,年年哀伤,所以说“又是去年病”,心情还和去年一般凄婉,丝毫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下阕开篇“楼头画角风吹醒”一句,有将其解为“因为画角在风声中响起,所以词人从酒醉中被惊醒”的,但是这样一来,就变成平铺直叙,诗意荡然无存了。考虑到词人的心境,因怀人而感寂寞,因寂寞而感无聊,因无聊而感厌烦,所以景物在他眼中都表现出一种负面情感——天气可厌,既不很暖,也不甚寒;风雨可厌,延绵竟日,晚来才停;庭院和长廊可厌,如此的寂寞;花也可厌,已经凋零;酒也可厌,使人不适。在这种前提下,画角必然也很可厌,如此凄怆,乱我心绪,那么这可厌的画角究竟是怎么响起的呢?莫非是被那更可厌的风给吹醒的吗?

所以黄苏在《蓼园词选》中就评价说:“角声而曰风吹醒,醒字极尖刻。”倘若醒的是人,是被角声吵醒,就很普通,无所谓“尖刻”了。诗家语多有不符合日常逻辑的,若以日常逻辑去强解,未免谬以千里。

角声一响过后,终于停了,夜已深,重门闭,四周安静下来。本来以为那些恼人的声音的停止,听觉上的安静,可以略略平复自己的心情吧,谁想到视觉又来搅扰,一道影子被月光从墙的另一侧投送过来。而且在词人看来,或者更准确点说,是以诗家不符合日常逻辑的思维来考虑,明月是故意与人作对,主动将这影子“送”过来的。

恼人的究竟是什么影子呢?啊,原来是秋千的影子。荡秋千在古代是妇女,尤其待字闺中的青春少女经常进行的一种娱乐活动,所以只用秋千影就能在词末点出主题——我所以心情如此糟糕,都是因为怀念她,那个曾经荡着秋千的青春少女啊,然而秋千的影子尚在,人又到哪里去了呢?此词《花庵词选》题作“春思”,《草堂诗余》题作《怀旧》,都是非常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