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1]。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作者介绍】
晏殊(991~1055年),字同叔,北宋名臣,也是前期“婉约派”的重要词人。他十四岁中进士,在宋真宗朝累官至左庶子、翰林学士,深得真宗的信用。仁宗继位后,晏殊宠遇不衰,最终在庆历二年(1042年)以枢密使加平章事,成为宰相。他性情刚直,自奉清俭,能够荐拔人才,范仲淹、欧阳修等名臣都出自他的门下。六十五岁病逝以后,仁宗亲自往祭奠晏殊,追赠司空而兼侍中衔,谥号“元献”,可以说极尽尊荣。
晏殊能诗善词,文章典丽,也工书法,而以在词上的成就最为突出,有“宰相词人”之称。他的词吸收南唐“花间派”和冯延巳的典雅清丽风格,开创北宋婉约词风,被誉为“北宋倚声(词)家之初祖”,主要作品收录在《珠玉词》中。
【注释】
[1]亭台:别本作“池台”。
【词牌说明】
小令,源自唐教坊曲,因为词牌的本意是指西施浣纱于若耶溪畔,所以也写作《浣溪沙》或《浣沙溪》。本分平仄两体,唯平韵体流传至今,最早为唐人韩偓所作,别有《小庭花》《满院春》《东风寒》《醉木樨》《霜菊黄》《广寒枝》《试香罗》《清和风》《怨啼鹃》等二十多种异名。此外,另有《摊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上下片各增三字,韵位不变。
【语译】
听一曲新词饮一杯酒啊,还是去年的天气,还是旧时的亭台。只不知夕阳西下,要几时才能回返?
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愁看这花儿飘零,燕子再次飞来,恍惚间似曾相识。景物未变,人事已非,我也只能在小园中踏着落花飘香的幽径而黯然徘徊。
【赏析】
同样写春景日暮,落花飘零,感叹时光流逝,物是人非,但晏殊此词却与其他的怀人词、离别词不同,忧伤独淡,别显雍容。作为太平宰相,他的心情和情感外露的方式,当然是和江湖飘零客、仕途失意人截然不同的。
首句并没有明确的时间标示,饮酒听唱,既是去年事,也是今年事,既是往昔事,也是如今事,不仅如此,就连天气和所处的亭台也都毫无差别。景物相同,事也相同,只是人却不同了,所以词人才要突然慨叹说“夕阳西下几时回”。这就和探问“送春春去几时回”一样,并不期望回答——冬季过去,春季重返,黑夜散尽,红日重升,还需要回答吗?这只是表达时光飞逝,今日已不同往日的一种设问方式而已。
下阕开篇就是两句千古佳对,杨慎在《词品》中说是“天然奇偶”,卓人月在《词统》中说是“实处易工,虚处难工,对法之妙无两”,也就是说实词是容易对偶的,虚词对偶最难,但这两句以虚对虚,以实对实,天然佳妙,已经达到对偶的最高境界了。抛开文字工整暂且不论,这两句在意境上,也属上乘佳作。
花落去,燕归来,这本是愁词常用语,妙处就在加上“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两个人人常用,而又很少有人能将其联系起来的词组。时光流逝,落花满地,这是自然规律,以人力是无法挽回的,所以才无可奈何;燕子归来,恍惚之中,似曾相识,或许就是去年饮酒听歌时见到同一只吧?但是燕子能够归来,去年与我同在此亭台中把酒言欢之人,又到哪里去了呢?词人无奈之下,感怀之际,也就只好独自徘徊了——一个“独”字,更突出了物是人非的主题。
全词笼罩着忧伤,但这种忧伤是很淡雅的,词人仅仅是“无可奈何”而已,并没有沉痛到“病酒”,以致“酒入愁肠”,也没有自伤到“临晚镜”,空见“朱颜偷换”。浓烈的感情有时候就仿佛狂风暴雨一般难以持久,只有淡淡的哀思才足够隽永,如微风,如细雨,直润入读者的心中。
【对照阅读】
浣溪沙
徐邈能中酒圣贤,刘伶席地幕青天。潘郎白璧为谁连?
无可奈何新白发,不如归去旧青山。恨无人借买山钱。
同样一首《浣溪沙》,在豪放派旗手苏轼笔下,又是另外一种风味了。有趣的是,苏轼此词在同样位置也用了“无可奈何”,只是以“不如归去”为对。同样以虚对虚,同样工整,倘若没有晏殊珠玉在前,或许这一对也将广受赞誉吧,可惜品其滋味,终究还是不如“似曾相识”。
浣溪沙
一向[1]年光有限身,等闲[2]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3]。
【注释】
[1]一向:即“一晌”,指短暂的片刻。李煜《浪淘沙》词中即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句。[2]等闲:寻常。[3]怜取眼前人:怜指爱怜,此句化用元稹《莺莺传》中诗“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语译】
光阴如此短暂,生命何其有限,离别竟已成寻常之事,这是多么令人魂牵梦萦的感慨忧伤啊。既然如此,又何必推辞频繁地赴宴饮酒和听歌赏舞呢?
待等相识离别,有千山万水从中阻隔,只能空自嗟叹道路遥远。待等花落满地,有凄风苦雨加以摧残,更增添对春景逝去的感伤。既然如此,还不如及时行乐,多爱怜一下眼前之人呢。
【赏析】
这是一首抒发愁情的词,同时也是一首内涵独特的小令。文人的愁情,大抵不过伤春和恨别,而此词将两者融汇为一,互为表里,描写得既深刻而又淡雅。
开篇首先说时光易逝,生命有限,这是伤春;继而说离别等闲,最易消魂,这是恨别。伤春、恨别之后,突然笔锋一转,说还不如及时行乐,多赴酒宴,多听歌舞呢。表面看来,“酒宴歌席”一句非常颓废,实际紧接上面两句,故作反语,体现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苦涩。
下阕词亦然,先写关山阻隔——此句似从李峤《汾阴行》中“山川满目泪沾衣”中化出——这是写别恨,继而“落花风雨”明写伤春。最后与上阕相同,写还不如及时行乐,更爱怜眼前之人为好,日后的分别也罢、韶光逝去也罢,全都不必去想了,徒增伤悲而已。这种情感体现得最浓烈的是一个“空”字,空者,徒然也,枉自也,乃毫无意义之事。
晏殊的这首词基本上没有写景,纯是情感的抒发,上下阕各三句,前两句都写别恨和伤春的悲愁,文字简洁明快,更使内涵隽永,最后一句则将沉痛挽回,改为词人惯常的“无可奈何”的心态,所谓“哀而不伤”是也。传统诗歌便有“哀而不伤”的说法,但把握不好,就容易使情感浮于表面化,或者平添一股可厌的学究气,晏殊此词却并无此病。对于仕途基本可以算是一帆风顺的晏殊来说,他的情感沉淀始终也是“无可奈何”,而并无刻入骨髓的沉痛。
【对照阅读】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南唐后主李煜这首词里也写了“一晌贪欢”,但整首词之悲怆,也正体现在这及时行乐之中,因为他的及时行乐,败掉了江山社稷,最终归为臣虏,再想贪欢却只能在梦中了。因此,只有李煜这种遭际,才能写出沉痛之语,富贵终生的晏殊是不能为的。
清平乐
红笺[1]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2],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3]。人面不知何处[4],绿波依旧东流。
【注释】
[1]红笺:或指唐代女诗人薛涛所制深红色信笺,又名“浣花笺”“松花笺”“减样笺”或“薛涛笺”,据说薛涛曾用此笺写诗与元稹、白居易、杜牧等诗人唱和。李商隐《送崔珏往西川》有“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句。[2]鸿雁在云鱼在水:在古代传说中,鸿雁和鲤鱼都能传递书信。李商隐《离思》有“朔雁传书绝,湘篁染泪多”句,刘禹锡《洛中送崔司业使君扶侍赴唐州》有“洛苑鱼书至,江村雁户归”句。[3]帘钩:系住窗帘的钩子。[4]人面不知何处:崔护《题都城南庄》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句。
【词牌说明】
小令,别名《清平乐令》《醉东风》《忆萝月》。传说李白曾为杨贵妃作《清平乐》三首,如“云想衣裳花想容”等,都类似于七言绝句,显与此牌不合,或为其源头。此外《碧鸡漫志》载有李白另四首应制《清平乐》,如“禁闱清夜”等,格式与此牌相同,虽其事不可信,《钦定词谱》却以为正格。
【语译】
在桃红色的薛涛笺上,密密写下蝇头小字,将平生心事尽情倾诉吧。大雁在云上高飞,鲤鱼在水中畅游,它们都不能将此信传递给你,这使我内心惆怅不已。
夕阳斜照,我独自倚靠在西楼之上,遥远的山峦恰好正对着帘栊的钩子。思念的人儿不知道身在何方,只有楼下碧绿的波涛依旧向东方流去……
【赏析】
这是一首悲诉离愁的怀人词,开篇写“红笺小字”,似乎词人所预设的主人公是名女子。为女子抒发离情,在古典诗词中本来就很常见,但这究竟是实指呢,还是比喻呢,是词人用女性心理来婉转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呢,还是遥遥怀想自己所思念的女子也正在如此地思念着自己呢?那就不必深究了。
红笺上不知道写的是诗歌还是文章,但总之绝非寥寥数语,而是尽情倾诉自己的相思之情,所以才需要用到“小字”。这封信本来是要寄给身在远方、自己所想念的爱人的,但可惜无论鸿雁还是鲤鱼,一在云上,一在水中,都无法将信送去——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啊。这和赵佶《燕山亭》中“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是同一个意思,所以只能引发无限的惆怅。
既然书信无法寄去,那便只能登楼眺望了。“斜阳”本就蕴含着韶光逝去或好景不再的意思,充溢着淡淡的哀伤,而在斜阳下“独倚西楼”,就更突显出孤寂无助的情感。遥远的山峦恰好正对着帘钩,言下之意,爱人就在山之彼方,他的身影被重山遮掩,就算眺望,也是根本望不见的。
唐朝的孟棨在《本事诗·情感》中记载了一个故事,说诗人崔护于清明时节独自去都城南面游玩,向一户人家讨水喝,见一少女送水出来,崔护用言辞挑逗此女,此女虽然不肯回答,却“目注者久之”,似有意,似无情。等到第二年的清明节,崔护又想起了这位少女,前往探访,却只见大门紧闭,并且落了锁。遗憾之余,崔护就在门上题诗一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从此以后,“人面桃花”一词就被浓缩出来,表达难以见到心仪女子的惆怅心情。
晏殊此词的结尾,就用了这样一个典故,说自己所爱的人不知身在何方,心情惆怅,恰似江水东流。李煜最著名的一句词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江水东流比喻愁绪的悠远绵长,以及对韶光飞逝、往事化烟的哀伤。晏殊此词结句,也是化用了同样的意思。
【对照阅读】
踏莎行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晏殊此词,与《清平乐》“红笺小字”相同,都是借女子之口抒发对离别的爱人的思念,“山长水远知何处”正是“遥山恰对帘钩”之意,“红笺小字凭谁附”正是“惆怅此情难寄”之意,“高楼目尽欲黄昏”正是“斜阳独倚西楼”之意。不过结句“梧桐叶上萧萧雨”意味隽永,就要比“绿波依旧东流”委婉得多,也深刻得多了。
清平乐
金风[1]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2]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3]花残,斜阳却照阑干[4]。双燕欲归时节,银屏[5]昨夜微寒。
【注释】
[1]金风:即秋风。古人以五行配四季:春季属木,夏季属火,秋季属金,冬季属水,土分入各季,故可用金行来代指秋季。[2]绿酒:古代某种酿造米酒,色偏青绿,故名绿酒,白居易《问刘十九》中即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句。[3]紫薇朱槿:都是花名。紫薇俗称百日红、满堂红等,为千屈菜科紫薇属双子叶植物;朱槿别名大红花、中国蔷薇等,为锦葵科木槿属的常绿灌木。[4]阑干:栏杆的本字。[5]银屏:镶银的屏风,白居易《长恨歌》有“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句。
【语译】
看窗外柔细的秋风吹起,把片片梧桐叶扫落在地。初次品尝绿酒的人最容易醉啊,因此我便醉卧在小窗之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紫薇花、朱槿花也都残败凋谢了,斜阳映照在窗外的栏杆上。这是双飞的燕子将要返回南方的时节啊,因为昨日晚间,我感觉到镶银的屏风也略微透出了一丝寒意。
【赏析】
这是一首描写秋景的词。开篇先写秋风袭来,梧桐叶落,所谓“叶落知秋”是也,然后从景物拉到人事,写词人饮酒而醉,在小窗下沉沉睡去。“绿酒初尝”,未必是说词人第一次喝到绿酒(以晏殊的身份地位,应当不会这么窘迫),而是说第一次喝到某种绿酒,这种绿酒应当是新酿成的,未经存放,酒味浓烈,所以才说“易醉”。
下阕所写,应当是词人在沉醉醒来后所见之景和所思之事。首先看到窗外紫薇、朱槿等花朵都已经凋谢了、残败了,然后看到斜阳映照在栏杆上。前一句述秋已深,后一句述日已暮,两者互相呼应,因为在四季中,秋季是偏后的,偏寒的,一日中,黄昏也是偏后的,偏寒的。“双燕欲归时节”也是在说秋季,作为候鸟的燕子也将要返回温暖的南方去了,这不禁使词人回想起昨日晚间,察觉到镶银的屏风都已经略微透出一点寒意来了。
整首词写得很质朴,由小及大,以见秋深。一些关键的形容词和副词非常圆满地突出了作者所要表达的意象:秋风是“细细”的,绿酒是“初”尝的,窗户是“小”的,双燕只是“欲”归而还未归,银屏是“微”寒还未深寒。这些词汇所要表达的是一种淡淡的悲秋之情,倘若更以秋风“重重”、绿酒“久”尝、窗户“大”或“高”,双燕“已”归,银屏“深”寒,那意境便完全不同了。
为什么要悲秋呢?因为古人习惯以气候来比拟人事,春季万物萌发、夏季百草生长,都可对应人事之生,之蓬勃,秋季繁花凋零,冬季万物蛰伏,都可对应人事之死,之衰败,所以才要悲秋。秋季到来,再加上时已黄昏,“斜阳却照”,表现的是一种孤寂和迟暮的悲凉。当然,因为有上述那些形容词和副词在,使得这种悲凉很淡,这正是晏殊惯常的风味和格调。
全词不着一个表现悲凉的感情词汇,但悲意自在。所以陈洪在《词洁辑评》中赞此词“情景相副,宛转关生,不求工而自合,宋初所以不可及也”。
木兰花
燕鸿[1]过后莺[2]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3]。
闻琴[4]解佩[5]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6],烂醉花间应有数[7]。
【注释】
[1]燕鸿:指燕子和鸿雁(大雁),前者是夏候鸟,后者是冬候鸟。[2]莺:指黄莺,又名黄鹂,中原地区的黄鹂乃是夏候鸟。[3]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化用白居易《花非花》中“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句。[4]闻琴:用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据传文君新寡,相如以琴声挑逗,于是文君夜奔相如。[5]解佩:用郑交甫和江妃的典故。刘向《列仙传》记载,郑交甫尝游汉江,遇二华服女子,前往求佩,二女解佩相赠,旋即佩与女子全都不见。[6]独醒人:用屈原的典故。《楚辞·渔父》记载屈原曾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7]数:指定数,命中注定的事物。
【语译】
燕子和鸿雁都已经飞走了,接着就连黄莺也归去了。仔细想来,这浮生中的往事还真是千头万绪,难以理清啊。相聚比起一场春梦来,又能长过多少呢?而分别倒好似秋天的浮云散去一般,再也难觅影踪。
即便是因为琴声而心心相印,或者相赠玉佩表述衷肠的神仙眷属,也终有分离的一日,就算扯断罗衣,恐怕也难以挽留那段感情。所以奉劝你不要在世人都沉醉的时候单独保持清醒吧,事物都是命中注定的,还不如在花丛中喝个酩酊大醉呢。
【赏析】
这是一首感叹往事如烟,深情难久,劝人及时行乐的词。首句写秋天来到,候鸟都已经飞走了,以设定时光流逝的大前提。在这个大前提下,欢会显得是那么短暂,分别倒异样长久,词人回想往事,诸般愁绪涌上心头,难以自己。
白居易《花非花》写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原本为赠妓之词,说这名妓女夜来朝去,行踪缥缈。晏殊在此借用得非常巧妙,他将楚襄王梦巫山神女的“朝云”典故改为“秋云”,一来与上句“春梦”相对照,二来也抹去了狎妓之意,纯粹用来表述聚合离散的无奈。
那么聚合离散,究竟有多无奈呢?下阕开篇先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司马相如情挑卓文君,二是江妃解佩相赠郑交甫,“闻琴”和“解佩”都是古典文学中著名的爱情故事,但同时这两个故事也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难以长久。“闻琴”,据《西京杂记》载:“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夫妻关系曾一度出现裂痕。“解佩”更不用说了,郑交甫接佩以后,“即趋而去,行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看似浓烈的情感,转瞬间就化为烟云消散了。所以晏殊才说,就算扯断罗衣,强要挽留,情感一旦消逝,也是根本留不住的。
聚合离散如此恼人,爱情终究无法长久,人们又应当怎样面对这种现实呢?词人建议说还不如在花间烂醉哪,终究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呀。既然在说情感,那么所谓“花间”恐怕不是真的写花丛,而是指大群的女子,更可能是指大群妓女。既然深情难以长久,情断难以挽留,那还不如及时行乐,到处拈花惹草算了。应该说这种结语不仅仅是颓废的,还是非常不健康的。所以就有人怀疑晏殊此词,表面上在写情感,其实是感怀身世,别有怀抱。所谓“独醒人”,就是以屈原自况,说随着时光流逝,以前了解我的人也不再了解了,以前清醒的人也都逐渐沉醉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独清独醒,执着于自己的信念呢?这种说法虽然可以讲通,但未免绕了太大的弯子,还不如归于本意更恰当——晏殊或许在感情上受了什么挫折,所以打算自暴自弃了。
【对照阅读】
渔父词
暮暮朝朝冬复春,高车驷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汉独醒人。
南宋绍兴元年,宋高宗赵构看到黄庭坚所书写的张志和十五首《渔父词》,一时技痒,也和了十五首,这是第九首。词中也写“独醒人”,可以说只是平铺直叙,也可以说用了屈原的典故,但实在和“众人皆醉我独醒”不大挨得上,毫无抒发怀抱可言。所以说晏殊的《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完全不必要深入强解。
木兰花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1]初见面。重头[2]歌韵响铮琮[3],入破[4]舞腰红乱旋。
玉钩[5]阑[6]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7]如今无一半。
【注释】
[1]玉真:原指仙人,后转指仙女,曹唐《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有“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句。此处代指美丽的凡间女子。[2]重头:词曲专用语,指词的上下阕句式和节拍都完全相同。[3]铮琮:别本也作“琤琮”,象声词,多用来指琴瑟之声或玉器相碰的清脆声响。[4]入破:词曲专用语。唐代大曲每套分十余“遍”,归入散序、中序和破三大段,入破即为破的第一遍,一般情况下节奏会逐渐加快。因此入破后来也代指乐曲声骤然向急促、繁碎转换。[5]玉钩:此处特指新月。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有“蛾眉蔽珠栊,玉钩隔琐窗”句。[6]阑:即阑干(栏杆)。[7]点检:即检点、查点。
【语译】
池塘的水波清澈澄绿,微风习习,带来些微暖意。我还记得和那佳人初次相见的时候啊,她反复吟唱的歌声仿佛清脆的玉器鸣响,乐曲逐渐急促,她的舞步也变得繁密,腰肢扭动,仿佛一道红色的旋风。
如今还是这般的新月斜挂,还是在同样的栏杆和香气弥漫的台阶之畔,我沉沉醉去,都不知道夕阳已将要落下。当初和我一起欣赏那佳人歌舞的人们,如今查点起来,却恐怕连一半活着的都没有了。
【赏析】
此词为慨叹时光流逝,由昔而今的人事变迁。首句描写景致,其实是点出了时间——“池塘水绿风微暖”,可见是在春季。词人在这一年的春季,来到某个地方,突然便想起了往年在此处见到的一名女子。当时能够抛头露面为多人歌舞助兴的女子,大多出自教坊,即妓女,也包括私人的家伎。此处所写“玉真”,当指这一类的女子。
词人回想起当年在此处第一次见到这名妓女的情景:此女歌声婉转,舞姿优美,她腰肢灵动,还穿着红色的长裙,舞蹈起来仿佛一道红色的旋风似的。
上阕写完回想以后,时光再拉回现今,先点出地点,是在“栏下香阶畔”,同时更明确了词人回想之时的时间段——“玉钩”和“斜日”,是指夕阳将要落山,而新月已经升起的黄昏时分。当日初见“玉真”是不是在黄昏时分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黄昏这个时间段,本身就带有白昼逝去、清夜将至的淡淡的悲怆感,正好烘托全词的氛围。
晏殊惯写这种淡淡的忧伤,在此词中,并不仅仅体现在“玉钩”和“斜日”中,还体现在“醉后”一词中:词人因为今昔之叹而感悲凉,因感悲凉而致酒醉,因为酒醉才“不知斜日晚”。那么,究竟是何种的今昔之叹呢?结尾点明,是因为故人多逝,存者无多。对照上阕写妓女的歌舞,可见此处“赏花人”,并不是真正字面上的意思,应指当日一起观赏歌舞的人,因为“花”在古典文学中经常用来指代女子。当日一起观赏歌舞的友人,如今查点计算,活着的连一半都不到啦,这才是全词所要表达的哀伤之意。
这样的结尾,在回想和酒醉后点出词意,可谓画龙点睛之笔。
木兰花
绿杨芳草长亭[1]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2],花底离情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3]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注释】
[1]长亭:秦汉时在乡间每十里设一亭,亭有亭长,负责给驿传信使提供馆舍、给养等服务,后来这些亭逐渐成为人们郊游和送别的处所,从而长亭就变成了送别地的代名词。白居易《白孔六帖》有“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句。[2]五更钟:古代夜分五更,要敲更鼓或更钟来报时,五更天约等于现在的凌晨3点到5点。[3]一寸:指方寸,又称寸心,即内心。杜甫《草堂诗笺·偶题》有“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句。
【语译】
你我于长亭送别,一路上杨柳青青,芳草萋萋,不禁使人想到青春年华的短暂,人生总是被抛弃。梦醒时分,楼上正敲着五更的钟鼓;时正三月,点点苦雨,更增添了离愁别绪。
无情之人总不会像多情之人那样悲苦,我这多情之人的方寸之心已经化成了千万缕愁绪。天涯地角,即便相隔遥远,也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只有这一份相思之情啊,竟然无穷无尽,难以排遣。
【赏析】
这是一首抒发离愁别绪的小令,文字简洁而内涵隽永。也有认为属闺怨词,是借妇人之口,表达爱人远离、难以重聚的凄苦心情。
开篇先写分别,在长亭相送的时候,正当春季,杨柳青青,芳草萋萋,然后直接点出主题,说青春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似的,它主动抛弃了自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既然青春易逝,可见爱人已经离开很久了,自己年华逐渐老去,却始终不见爱人归来。
词中的主人公思念她的爱人,以至于整晚都睡不安稳,恍惚间醒来,钟鼓声响起,已经是五更天了。崔曙《古意》有“夜夜苦更长,愁来不如死”句,可作对照,意为因思念而难眠,因难眠而感到寒夜是如此的漫长。
“五更钟”以后,继之以“三月雨”。三月春尽,丝丝小雨降下,以致满地残花,直接“年少拋人”句,以季节来比喻人生,最美好的春季结束了,同样,最美丽的青春年华也逝去了,爱人为何还不回来呢?此联对仗意味深长,使得“五更钟”和“三月雨”两个短句脱颖而出,从此成为表现离愁和思念之情的常用文学词汇。
当然,爱人离去时正当春季,此刻怀想时只是春尽,似乎相隔时间并不算长,倘非一春,又无明确表述。但作为文学语言来说,应该认识到两个春都未必是实指,而是为了突出感情色彩而借用的。
上阕写景写情写事,下阕顺势直抒胸臆,首先说正因为多情,人才会感到凄苦,既然如此,倒还不如无情来得更舒服一些吧。然后又说自己偏偏不能无情,内心不过方寸之小,却充满了千丝万缕的愁绪,难以排遣。天地再广大,总有一个距离,但主人公的相思却无穷无尽,或许只能跟随生命的终结而终结吧。白居易《长恨歌》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句,晏殊借用了同样的句式,以表达同样的情感,但他把代表时间的“天长地久”改为代表距离的“天涯地角”,把“此恨”改为“相思”,在情境和语气上显得要更委婉一些。这也是晏殊惯常的风格,倘若照搬白居易原句,那便不是晏殊所能流露出的情感了。
踏莎行
祖席[1]离歌,长亭别宴,香尘[2]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3]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4]遍。
【注释】
[1]祖席:饯别的宴席。[2]香尘:芳香之尘,多指因女子之步履而起者。王嘉《拾遗记·晋时事》载石崇“又屑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沈佺期《洛阳道》有“行乐归恒晚,香尘扑地遥”句。[3]棹:船桨,此处指代船。[4]寻思:思索,考虑。
【词牌说明】
小令,来源不详,《张子野词》入“中吕宫”。以晏殊“小径红稀”为正格,共五十八字,上下阕起首的两句四言,例用对偶。别名《喜朝天》《柳长春》《踏雪行》等。
【语译】
长亭中设下饯行的酒宴,有人在宴席上唱起离别的歌曲,你逐渐远去,虽然脚下扬起的芳香尘土已将我们隔开,你仍然不时地回头观看,依恋不舍。我的坐骑在林间嘶鸣,看到你的坐船在水波中辗转。
登上画阁,黯然销魂,高楼远眺,望断泪眼,看不清你啊,只能见到斜阳护送着平缓的波涛逐渐远去。最无穷无尽、无法消解的只有离愁了,让它带着我的思念,追随着你,去往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角落。
【赏析】
这首词,上阕写离别之景,下阕写相思之情,风格流畅,气韵雅致。
首先写长亭饯别,悲歌一曲,开篇两句四言对偶,本写同一件事。然后写行人的恋恋不舍,已经被尘土隔开很远了,依旧频频回首,内心惆怅。香尘本有其典,是指女子的步履,或解为繁花落地,尘土皆香,但词中并没有明确的季节词汇,只一个“香”字硬作是解,未免绕得圈子太大。晏殊在这里不用“征尘”“浮尘”而偏要用“香尘”,可见他送别的是名女子。
这女子乘船而去,词人骑马相送,说“匹马映林嘶”,其实不是马在嘶鸣,而是送别之人的内心在悲叹。因为依恋不舍的送别,人的情感感染了坐骑,使得马嘶不停,这种写法源自江淹《别赋》之“舟凝滞于水滨,车迤迟于山侧,櫂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但《别赋》中说离去的舟船(以櫂即棹来指代)“容与”,也即徘徊不前,此词中的舟船却翩然远去了。“去棹依波转”,“转”字用得佳妙,船只既然随波而去,那么只有波转才能棹转,似是舟船绕过一个弯,已经在送别之人依恋的眺望中消失不见了。
舟船消失不见,行人也便消失不见。所以下阕写“登楼目断”,远远望去却不见行人影踪,并因此而“魂消”。《别赋》开篇就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只有离别是最令人愁绪万端,难以自解的。所以在词人眼中,此刻只有“斜阳”下的“平波”,缓缓流向远方,却不见自己所依恋的那条舟船。此句虽然简单平实,但所蕴含的依恋之情却极为深刻,所以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它是“淡语之有致者也”。
结尾平实地点出主题:离愁无穷无尽,只能靠想象,用思绪来追随行人前往天涯海角去了。这和“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用词相近,结构不同,所言也似不尽相同,但所要表达的情感却是非常类似的。
踏莎行
小径红稀[1],芳郊绿遍[2],高台树色阴阴[3]见。春风不解禁杨花[4],濛濛[5]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6]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注释】
[1]红稀:指花朵稀少。[2]绿遍:指青草繁茂地生长。[3]阴阴:隐约之意。[4]杨花:古人称柳树为杨柳,所谓杨花,其实是指柳絮。唐无名氏《送别》即写道:“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5]濛濛:本指雨丝细密,这里是指柳絮乱舞,如同雨丝一般。[6]游丝:指蜘蛛之类小虫所吐出在空中飞扬的细丝。杜甫《题省中院壁》有“落花游丝白日静”句。
【语译】
小路旁花已稀少,而郊外却青草繁茂,高台在树荫中隐约可见。可恼那春风不懂得阻止柳絮飞舞,让它们如同细密的雨丝一般全扑到行人的脸上来了。
黄莺躲藏在翠绿的树荫之中,燕子被隔离于红色的帘栊之外,炉中的香烟袅袅升起,静静地追逐着空中的游丝而旋转。我带着愁绪喝醉了酒,沉沉睡去,等醒来的时候,斜阳正好映照着深深的庭院。
【赏析】
这是一首春愁词,上下阕都是前三句写景,而后两句写情。上阕以花落草长为开篇,明确了季节性,正是春日将尽,夏季将来。花不一定是红色的,草也不一定是绿色的,但以单一的颜色来指代事物,以红替花,以绿替草,本是传统文学中常见的手法。
词人在这里写的乃是远景,先是小径旁的残花以及郊外的绿草,然后视线向上提升,看到浓密的树荫和隐藏在树荫中的高台的影子。词到此处,笔锋一转,开始抒发词人的情感,对于这种春之将尽的景象,词人心中是颇感愁烦的,所以要责备春风,为什么不能阻止柳絮飞舞,而要让它直扑人面呢?无论花草还是风雨,诗歌中习惯将其拟人化,仿佛这些自然景观和现象也都是有意识的似的,从而达成将作者的情感投射进入,再加以阐发的目的。很明显,词人所以责问春风,并不是因为柳絮扑面,而是因为春之将尽,才会有柳絮飞舞,倘若春风有情,真能够阻止柳絮的话,那么不仅仅是柳絮不能扑人面,或许就连美丽的春光也都可以留住吧。
下阕开篇再写景,但已不是远景,而是近景,就在词人屋外,可以看到“翠叶藏莺,朱帘隔燕”,莺莺燕燕本是春季常见的禽鸟,如今一藏于叶间,一隔于帘外,全都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这也是喻示春之将尽。然后词人的眼光继续向近处收拢,回到室内,只见香炉上青烟袅袅,空中游丝飘拂。这里同样用了拟人的手法,仿佛香烟也是有意识地在追逐着游丝而旋转。
写完近景,再抒衷肠,词人因为春之将尽而烦闷,故而饮酒醉眠,等他醒来的时候,都已经夕阳西下了,只见庭院深深,更添一份空虚与寂寞。沈际飞在《草堂诗余正集》中称赞说:“结‘深深’妙,著不得实字。”也就是说这里用虚词“深深”,要比明写何等庭院,或形容如何的庭院,都显得更空灵,更能突出情感色彩。
晏殊此词情景分明而又自然融汇,景色由远及近,逐步更换,层次分明,就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一般,尽抒闲愁。本是偶然的情感,因季节而得以抒发,或者因季节的变换,而习惯性产生淡淡的愁绪而已,所以黄昇《花庵词选》题为“春思”。前人评论此词,往往有故意发掘所谓深意,说作者别有隐喻的,比如黄苏在《蓼园词选》中说:“首三句言花稀叶盛,喻君子少、小人多也。高台指帝阍。东风二句,言小人如杨花轻薄,易动摇君心也。翠叶二句,喻事多阻隔。炉香句,喻己心之郁纡也。斜阳照深深院,言不明之日,难照此渊也。”倘若用这种方法读词,则无词无所谓微言大义。终究这些说法都只不过是牵强的附会而已。
【对照阅读】
踏莎行
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阑总是销魂处。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
带缓罗衣,香残蕙炷,天长不禁迢迢路。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
《全宋词》载晏殊五首《踏莎行》,这也是其中一首,和“小径红稀”颇有相似之处,比如都写了花,写了草,写“院深静无人”,写“香残蕙炷”,写垂杨(垂柳)和春风。据统计分析,同一名诗人、词人,在自己的作品中,尤其是同一人生阶段内的作品,总会有某些惯常使用的词汇、意象、手法和句式,这就是“风格”。
蝶恋花[1]
六曲阑干偎[2]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3]。谁把钿筝[4]移玉柱[5],穿帘海燕[6]双飞[7]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8]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9],惊残好梦无寻处。
【注释】
[1]关于这首《蝶恋花》,《全宋词》不载,其他很多词选,包括《钦定词谱》,都认为是南唐名家冯延巳所作。一方面,冯延巳的作品对北宋前期词作影响很深,包括张先、晏殊在内的大量小令名家,其作品都很难摆脱冯词的影子;另一方面,冯延巳宦途得意,做了半辈子太平宰相,他的经历与晏殊颇为相似,想来心境也会相近。正因如此,此词才会被误以为是晏殊的作品吧,主流的看法,仍应是冯词而与晏殊无关。[2]偎:本意为依偎,此处指贴近。[3]黄金缕:指细嫩的柳条。李商隐《谑柳》有“已带黄金缕,仍飞白玉花”的句子。[4]钿筝:以螺钿装饰的筝。[5]移玉柱:玉柱即玉做的筝柱,此处指代筝,移玉柱犹言弹筝。[6]海燕:即燕子,古人谓燕子每春从南方渡海而来,故名,不是指如今所谓的海燕(鸌形目海燕科约20种海鸟的统称)。[7]双飞:别本作“惊飞”,似更佳。[8]一霎:霎时间,指时间短促。[9]莺乱语:别本作“慵不语”,似过于平实。
【词牌说明】
中调,源自唐教坊曲,本名《鹊踏枝》,由晏殊改为今名,即以此词为正格,因词中有“展尽黄金缕”句,故亦名《黄金缕》。此外此牌还有很多异名,比如因赵令畤词而名为《卷珠帘》,因司马槱词而名为《明月生南浦》,因韩淲词而名为《细雨吹池沼》,因贺铸词而名为《凤棲梧》,因李石词而名为《一萝金》,因衷元吉词而名为《鱼水同欢》,等等。
【语译】
碧绿的柳树紧贴着六曲栏杆,微风轻轻拂过,柳树尽情舒展它千万条脆嫩的枝条。是谁正在抚筝,奏出那优美的乐曲呢?乐声惊动了檐间的羽燕,双双穿帘飞去。
正值清明时节,眼前到处都是游丝和柳絮在飞扬,杏花开了,还短暂地下了一场小雨。我从沉睡中醒来,耳边听到黄莺正在鸣叫,仿佛在诉说些什么。就是这些黄莺惊醒了我的好梦,梦中情境就此破碎,再也找不到踪迹了呀。
【赏析】
这是一首写春景的词,词中蕴含着哀伤之意,仿佛是在慨叹清明已至,春景将逝,但这种哀伤是非常淡的,总体看来,仍是一片明媚春光,景深而情浅。
开篇先写六曲栏杆和栏杆边的柳树,微风轻拂,柳树仿佛有智识似的,尽情舒展着它的枝条,这些枝条是如此脆嫩,就好像黄金的丝缕一般。如此美景本是无声的,并且恬静的,但是突然不知道是谁轻抚筝弦,一声乐响,不但给美景添加了声乐之美,更使得檐间燕子惊飞起来,穿帘而出。微风摆柳,虽略有动态,却不活泼,燕子惊飞,却把原本的半静景陡然更拔高了一个层次。是啊,生机盎然的春季,正该是这样活泼泼地充满了动感啊。
所以说,别本“双飞”作“惊飞”,在动感上要更胜一筹。
但是春终究已经深了,下阕开篇就写词人满眼不但有“游丝”,还有“落絮”,杨柳都已经开花飞絮了。时至清明,红艳的杏花已经开放,并且小雨纷纷。清明本多雨水,杜牧《清明》即有“清明时节雨纷纷”之句。词人在这里特意突出“一霎”,表明这场雨下的时间并不长,非但不会摧残美景,反而会把春光洗涤得更加清澈、明亮。
词人在这美丽的春光中睡着了,吵醒他的是黄莺鸣叫。情感从这里开始逐渐摆脱景物的牵绊而展现出来,首先在一个“乱”字。黄莺鸣叫,如同人之私语,本来是很细碎很悦耳的声音,但词人听在耳中,却多少感觉有些烦躁,所以觉得“乱”,其实乱者本非鸟语,而是人心。为什么会烦躁呢?因为词人才做了一个好梦,却被黄莺惊醒,使得好梦无踪,再难寻觅。只有在这结尾的时候,全词才表现出一种淡淡的哀伤和寂寥来。
【对照阅读】
清平乐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
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这首词是冯延巳的代表作之一。冯词惯于写愁,但与晏殊相似,大部分作品中的愁绪都是很淡的,这与他半生富贵的经历不无关系。冯词中的愁多是不确定的,朦胧的,仿佛与生俱来,而并非受外事外物影响后才生发出来的。倘若作者体味不深,笔力不足,就难免会有“无病呻吟”之叹,但冯词却并不会给读者以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