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朝阳初升的时候一样,西雅图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也能展现出自己最为美丽的一面。早高峰时期拥挤成了一个水泄不通的噩梦般的马路,在晚上变成了一条熠熠生辉、金碧辉煌的中国巨龙,蜿蜒盘旋在联合湖那漆黑的岸边。白日里,在这六月天的灰霾中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城市心脏地带的高楼群,也在这华灯初上的时候,变成了一个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
梅格安站在她的办公室窗前,她从来不会错过欣赏这迷人的风景。水面漆黑如墨,吞噬了附近的班布里奇岛。虽然看不见下面的街道,她也知道那上面堵满了车。交通阻塞,是西雅图带进了新千年的诅咒。在高品质的生活和丰富多彩的户外活动的吸引之下,数以百万计的人们搬到了这个一度冷清的城市。不幸的是,当他们在郊区小路的尽头建起昂贵的家园后,却要在城里面上班。本为一个偏远的港口城市而设计的道路,不可能跟得上这脚步。
发展的脚步。
梅格安瞄了一眼她的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半,该回家了。她得随身带着沃纳梅克的文件,明天得提前处理。
在她后面,门开了。清洁女工安娜一路拖着一个真空吸尘器,把她的推车推进了房间,“你好,唐特斯小姐。”
梅格安笑了。无论她跟安娜说过多少次,叫她梅格安就行了,可这个女人从未这么叫过。“晚上好,安娜。劳尔怎么样?”
“明天,我们会弄清他能否被派驻到“麦科特”号[10]上。我们一直都在祈祷。”
“能让你的儿子待得这么近,真是太好了。”梅格安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文件。
安娜在咕哝着些什么,听起来好像是“你也该在身边有个儿子,而不是成天都是工作、工作、工作”。
“你又在谴责我吗,安娜?”
“我没有谴责。但是,你工作得太辛苦了。每天晚上,你都在这里。如果你总是在工作,你又怎么可能遇见你的如意郎君呢?”
这是一场历史悠久的辩论了,大约十年前就开始了,在梅格安无偿帮安娜解决了移民归化听证会的事情后。自从她递给安娜一张绿卡并雇用了她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过上安静日子。从此,安娜就在拼尽全力地“回报”梅格安。安娜回报的方式,似乎就是源源不断地为她带来砂锅菜,以及滔滔不绝地向她强调工作得太辛苦的坏处。
“你是对的,安娜。我想,我得去喝一杯放松一下。”
“我说的可不是去喝酒。”安娜嘀咕着,一边弯腰插着吸尘器的电源。
“再见,安娜。”
快到电梯的时候,梅格安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翻遍了她的黑色凯特·丝蓓[11]手提包,才拿出了手机。“梅格安·唐特斯。”她说道。
“梅格安?”电话那头的声音尖锐而充满了恐慌,“我是玫·门罗。”
梅格安立即警觉了起来。离婚事件糟糕起来的速度,可以比在热带地区伤口的溃烂速度还要快。“怎么了?”
“是戴尔。今晚他来了一趟。”
梅格安默默思考了一下明天早上要完成的首要工作是什么。“嗯哼,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了些有关他今天收到的文件的事情,都气疯了。你给他寄了些什么?”
“我们谈过这个的,玫。在电话里,上个星期,还记得吗?我通知了戴尔的律师以及法庭,我们怀疑他业务上的转让带有欺诈性,并且要求公开他开曼岛上的账户详情。我也告诉了他的律师,我们很清楚他跟孩子的钢琴老师有一腿,这样的行为可能会影响他得到孩子的监护权。”
“我们从来没讨论过这个。你威胁要抢走他的孩子?”
“相信我,玫,他大发雷霆,不过是为了钱。都是这样的。孩子们的存在,对你丈夫那样的人来说,不过是谈判的筹码。假装想要孩子,不过是想多分点钱。这样的做法很普遍。”
“你觉得,你比我更了解我的丈夫。”
梅格安都记不清自己听这句话听过多少遍了。这总让她感到震惊。女人们在被她们的丈夫用外遇、谎言和各种财务手段欺诈暗算得体无完肤后,却仍然相信她们“了解”那些男人。这也是一个她不结婚的理由。会让你变成瞎子的,不是自慰,而是爱情。“我不需要了解他,”梅格安回答道,这是她很早以前就已经推敲得臻于完美的套话,“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她在撒谎——,“……我让你的丈夫不高兴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会平静下来的。男人嘛,总会的。”
“你不了解戴尔。”她又说了一遍。
梅格安敏锐地意识到,她这话说得有点不一样,有点不对劲儿。“你在害怕他吗,玫?”这是一个全新的状况。
“害怕?”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但梅格安听出来了。见鬼!她总是会惊讶于虐待配偶的事情会发生,无法想象一家人会这个样子。
“他打过你吗,玫?”
“有时候他喝酒了,我可能恰好说错话了……”
哦,对呀。那是玫的错。可怕的是,女人们几乎都会这样认为。“现在,你还好吗?”
“他没有打我。而且,他从来不会打孩子。”
梅格安没有说出她心中的真实想法,相反,她说道,“那很好。”如果她和玫在一起的话,她就可以看着玫的眼睛,仔细评估一下这个女人的脆弱程度到底有多深。如果看起来玫还有可能承受的话,她就会让玫有了些新的认识——告诉她一些恐怖的故事,让她明白自己家里丑陋的现实。通常,如果一个男人会打老婆,那么他迟早也会去打他的孩子。懦夫就是懦夫,他们的性格特质就是:需要向弱小者宣泄暴力。然而,还有谁会比一个孩子更弱小呢?
隔着电话,这个打算是完全无法实施的。有时候,当事人听起来好像坚强无比而又成竹在胸,实际上已经崩溃了。梅格安曾去精神病院和医院见过太多她的当事人了。这些年来,她已经变得十分谨慎。
“我们要确保让他明白,我们没有打算从他身边夺走他的孩子。否则,他会疯掉的!”玫说道。声音里带着的嘶哑非常明显。
“我来问一下你这个,玫。假如说从现在算起三个月后,你已经离婚了,戴尔也失去了他所拥有的一半财产。他和一个歌厅的舞女住在一起。有一天晚上,他们喝醉了,回家了。是那个舞女开的车,因为她只喝了三杯玛格丽特酒。当他们回家后,保姆已经回家了,只剩下孩子们在家里拆着房子,而小比利不小心打碎了戴尔办公室的窗户玻璃。这时候,你的孩子安全吗?”
“那样的话,情况就会很不妙。”
“情况很不妙,玫。你知道会这样的。我猜,你一直都在充当你的丈夫和孩子之间的缓冲器,一个人肉减震器。你肯定学会了如何让他冷静下来,还有如何把他的注意力从孩子们身上引开。但是,将来的舞女会懂得怎么去保护孩子们吗?”
“我就这么没用吗?”
“悲哀的是,情况看来的确如此。好消息是,你给了你自己——还有你的孩子们,一种新的可能。现在别软弱了,玫。不要受他的欺负。”
“所以,我该怎么做?”
“锁上门,关掉手机。不要跟他说话。如果你觉得不安全,去亲戚或朋友家,或者去汽车旅馆住一晚上。明天,我们见个面,制订一个新的应对计划。我会去申请一些限制令。”
“你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你会没事的,玫。相信我。恃强凌弱的人都是懦夫。一旦他发现你可以有多强大,他就会退回去。”
“好的。什么时候我们能见面?”
梅格安翻遍了她的包,找出掌上电脑,然后查看了一下她的日程表,“我们晚一点一起吃午餐怎么样,暂定下午两点,在法院大楼旁的法庭附属咖啡馆?下午晚些的时候,我会安排跟戴尔的律师见个面。”
“好的。”
“玫,我知道这是个敏感的问题,但是,你会不会有一张……你知道的……他打你的时候的照片?”
电话线的另一头有了一个停顿,然后玫回答道,“我会去看看我的相册。”
“只是拿来做个证据。”梅格说。
“对你来说,可能是吧。”
“我很抱歉,玫。我真希望我不必问这样的问题。”
“不,该抱歉的是我。”玫说道。
这让梅格很吃惊,“为什么?”
“你没有见过男人的另一面。要是我爸爸知道了戴尔做的这些事,他肯定会把他杀了。”
梅格安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心底里那种深深的渴望,那是她的致命伤。她知道她不相信爱,但是,她仍然梦想着爱。或许玫是对的。如果梅格曾有一个深爱着她的父亲,或许一切会有不同。一直以来,她都认为,爱是一座用最细的绳子扎成的索桥,它或许可以支撑你一阵子,但是迟早,它会断掉。
哦,也有幸福的婚姻。她最好的朋友伊丽莎白,已经证明了这件事。
这世上还有人中了4800万美元的彩票,有长着五片叶子的三叶草,有连体婴儿,还有日全食呢。
“那么,我们明天下午两点在咖啡馆见面?”
“我们在那儿见。”
“好的。”梅格安把手机关了机,扔进包里,然后按下了电梯按钮。门打开后,她走了进去。同往常一样,电梯里面每一面都是镜子的墙,让她感觉就像是挤到了一堆自己中间去了一样。她控制不住倾身向前。镜子离得很近,她无法不往里看。在过去的这几年里,她会得了强迫症似的搜寻着自己变老的迹象。纹路,皱纹,松弛。
她四十二岁了。回想起来,自己三十岁的时候,好像只是片刻前的事情。她不由得开始设想,只需要一眨眼的时光,她就会到五十岁。
这让她感到沮丧。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六十岁时候的样子:孤身一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说话的只有邻居家的猫,仍然在参加着游艇单身派对。
她走出电梯,大步穿过大厅,在经过夜间门卫身边时向他点了点头。
外面的夜晚很美丽,紫水晶般的天空给一切罩上了一层粉红珍珠般的光晕。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那些灯火通明的窗户,证明了梅格安不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工作狂。
她轻快地沿着街道走着,从路人们身边绕道而过,不和任何人发生眼神接触。到了她住的楼前,她停下抬起头来。
那是她的阳台。这栋楼里唯一一个没有摆盆景,也没有任何室外家具的阳台。阳台后面的窗户黑灯瞎火的。楼里面的其他窗口,都灯火辉煌,家人朋友们团聚在那些明亮的地方,吃着饭、看着电视、聊着天、做着爱。彼此之间,心心相通。
“该抱歉的是我,”玫说过,“你没有见过男人的另一面。”
“该抱歉的是我。”
梅格安从她的楼旁走了过去。她不想上去,穿着她的旧华盛顿大学卫衣,吃着葡萄干麦片当晚餐,看着《第三视点》的重播。
她走进了公共市场。已经这么晚了,几乎所有商店都关门了。卖鱼的都已经回家了,那些水灵灵的、漂亮的蔬菜都已被装箱,明天才会摆出来。平日里那些摆满了干花、手工制作的工艺品以及各种家庭自制食品的摊点,全都变得空空如也。
她走进了雅典娜酒吧,这个老式小酒吧因为电影《西雅图夜未眠》[12]而变得出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就是在这个优雅的木头酒吧里,罗伯·莱纳曾给汤姆·汉克斯讲过该怎么跟女孩子约会。
这里面的烟雾太浓了,简直可以用你的手指在烟雾里下井字棋[13]。在雅典娜酒馆里不用那么强调政治正确[14],会让人觉得比较自在。你可以点时髦的饮品,但他们的特色是冰冻的啤酒。
梅格安练就了不动声色地把一个酒吧搜寻一番的能力,技艺早已趋于完美。现在,她已经搜索完毕。吧台上坐着五六个老一点的男人,她猜他们是渔民,季节已经到了,正在准备直奔阿拉斯加。还有两个年轻点的,看起来是做金融的,在喝着马天尼,无疑在聊着他们的本行——这种类型的人,她在法庭上已经看够了。
“嘿,梅格安,”酒保弗雷迪大叫道,“老规矩?”
“当然。”她保持着微笑,经过吧台转左,紧挨着那两面墙有几张漆木桌子。大多都坐满了情侣或四个人,少数两张是空着的。
梅格安在那后面找到一个座位。她侧身溜进那光滑的木椅子里,坐了下来。左边是一扇大窗户,外面可以看见艾略特湾和码头。
“给。”弗雷迪说着把一个马天尼杯子放在了她面前。他摇了一下摇酒器,然后给她倒上了一杯“大都会”鸡尾酒。“你还想点一道生蚝和薯条?”
“你真懂得我的心思。”
弗雷迪咧嘴一笑,“这并不难,律师。”他向她弯下身子,“老鹰队今晚会来,随时会到。”
“老鹰队?”
“从埃弗里特市[15]来的一只小联盟球队,”他向她眨眨眼睛,“祝你好运。”
梅格安悲叹一声。当调酒师开始给你推荐一整支球队时,事情就不太妙了。
“该抱歉的是我。”她又想起了玫说的这句话。
梅格安开始喝酒。第一杯喝完后,她又要了一杯。到她的第二杯见底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忘记了白天的烦心事。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梅格安一惊,抬起了头,发现自己盯着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站在她的面前,一只脚放在她对面的那把椅子上方。从他那年轻、满头金发、性感得要命的外表,她可以看得出来,他一直能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今晚,他想要的是她。
想到这个,让她精神振奋。
“当然。”她没有向他微微一笑,或是暗送秋波。她从来不会装模作样,也不懂得玩游戏。“我是梅格安·唐特斯,我的朋友们都叫我梅格。”
他滑坐进椅子里。他的膝盖碰到了她的膝盖,有了这个肢体接触后,他笑了,“我是东尼·麦克米伦。你喜欢棒球吗?”
“我喜欢很多东西。”她向弗雷迪示意了一下,弗雷迪对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给他端来了一杯“大都会”。
“我要一杯酷尔斯啤酒。”东尼说着向后靠去,伸开他的双臂搭在了椅背顶上。
他们沉默地盯着彼此。酒吧里的噪音变得大了起来,接着似乎又完全消失,直到梅格安能听见的只有他那均匀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弗雷迪送来一杯啤酒,又离开了。
“我想,你是个棒球选手。”
他咧嘴一笑。该死,真他妈性感!她感到自己心底里升起了一种欲望。跟他做爱一定很棒,她知道。而且那会让她忘记——
“该抱歉的是我。”
——忘掉她这糟糕的一天。
“你懂的,我会展示出来的。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出名的。”
这就是为什么梅格安倾向于找年轻点的男人的原因。他们还相信着自己,相信着这个世界。他们还不知道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梦想总会慢慢枯萎,也不明白对与错只是一种抽象的观念,而不是人人都看得见的球门框。通常,这些道理要等到三十五岁左右才会明白,当一个人意识到他的人生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时候。
当然,事实上,这些男人也没有跟她索取过她不愿意给的东西。跟她年龄相仿的男人,往往会觉得做爱意味着些什么;年轻点的男人,会好一些。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东尼在讲他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梅格安点着头、笑着。到她差不多喝完第四杯的时候,她知道了他已经从华盛顿州立大学毕业,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还有他的父母还住在他祖父那个爱荷华州的农庄里。这一切对她来说,不过是耳旁风。她所真正关注的,是他用他的膝盖摩擦着她的膝盖的那种方式,以及他的拇指来回抚弄着湿漉漉的啤酒杯的那种稳定而性感的节奏。
当他又在跟她讲他大学时一个兄弟会派对的时候,她说道,“你想到我那儿去吗?”
“喝咖啡吗?”
她笑了,“也会吧,我想。”
“你不会乱来的,是吗?”
“我得说,很明显,我就是会乱来的。我只是想直接一点。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早就已经不会绕来绕去兜圈子了。”
于是,他看着她,慢慢地笑了起来。他眼神里面那显露无遗的欲望,让她感到浑身燥热。“差不多了。”梅格安心想。他问道:“你住得离这儿有多远?”
“幸运的是,不远。”
他起身,伸手扶她站了起来。
她告诉自己,他在对自己献殷勤了。不想让他像搀扶老人一样把自己扶着,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手里。一碰到他,就让她从头到尾一个激灵。
当他们走过那个漆黑而空旷的市场时,都一言不发。没什么可说的。细节已经交换过了,前戏已经开始了。从此以后,更重要的是赤身相见的时候干些什么了,而不是干巴巴地问些问题。
梅格安家大楼的门卫一身不吭地做着他的工作。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否注意到了,这是她在过去的这个月里带回家的第二个年轻的男人。
“晚上好,唐特斯小姐。”他点头道。
“汉斯。”她打着招呼走在前面——哦,老天,她带来的这个人叫什么来着?
东尼。跟在奥斯蒙德遇到过的那个人名字一样。
她希望自己没有做过这个联想。
他们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立即转向她。当他向她俯身的时候,她的呼吸小小地中断了一下。
他的嘴唇跟她设想过的一样,柔软而甜美。
电梯在顶层“叮”的一声停了下来,他开始试着离她远点,但她不让他离开。“这一层,只住着我一个人。”她贴着他的嘴唇低声说道。在吻着他的同时,她把手伸进包里去找她的钥匙。
紧紧贴在一起,他们像多足动物一般地向门边走去,跌跌撞撞地进了门。
“这边。”在她领着他向卧室走去的时候,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一到卧室,他就开始扒她的上衣。他试着向她伸手,但却被她把手推开。
当她一丝不挂后,她看着他。房间里面很黑,充满了阴影,正是她所想要的样子。
他的面容一片模糊。她打开她的床头柜抽屉,拿出一个保险套。
“到这里来。”他伸出手说道。
“哦,我会来的。来了。”她慢慢地走向他,尽可能地紧紧按着自己的小腹。
他抚摸了她左边的乳房,她的乳头立即起了反应。她双腿之间的渴望已剑拔弩张,变得更加焦灼。
她伸手下去,抓住了他,开始抚摸。
此后,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他们像动物一样纠缠在一起,抓扯,扭曲,呻吟。他们身后的床头板砰砰地撞着墙。当她的高潮最终来临时,尖锐而疼痛,而又消失得太快。
她只感到一种依稀的不满足。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她躺回到枕头上,他在她的旁边,离得这么近,她的大腿可以感觉到他赤裸的身体上的温热。
他就在她身边,可她仍然感到孤独。他们在这里,一起躺在床上,空气中仍然飘散着性爱的味道,但她不知道能跟他说些什么。
她翻过身,离他更近了些。在她还没太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依偎在他身边了。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
“告诉我一些你的小秘密,没人知道的。”她说着将她的裸腿跨到了他腿上。
他轻轻地笑了,“我想,你是生活在奇异世界[16]里的,那里的人做任何事都是反着的,是吧?开始的时候,你根本不理会我脑子里装着什么;接着,你又想来了解我了。在酒吧里,当我在告诉你关于我的家人的事情时,你几乎都要打哈欠了。”
她离开他的身边,待到了一旁,“我不喜欢走寻常路。”她吃惊于自己把这话说得听起来多么的自然。
“你不寻常,相信我。”
他把她的腿推开,然后吻了一下她的肩膀。临别之吻。坦率地说,她宁愿不要这样的吻。
“我要走了。”
“那么,走吧。”
他皱眉,“别搞得听起来好像在生气一样。今晚,我们不像是坠入爱河了啊。”
她俯身到地上拿起她的西雅图海鹰队睡衣,穿了起来。穿上衣服后,她会没那么脆弱。“你没那么了解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有没有生气。还有,坦白说,我无法想象跟一个像你那么频繁地说着什么术语‘控球’的人坠入爱河。”
“老天。”他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她坐在床上,非常僵硬地盯着他。她多么希望她的床头柜上有一本书。这个时候开始看书,会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如果你一直向左转,就会找到前门在哪里。”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在吃药吗?”
听到这句话,她笑了起来。
“因为你需要吃药。”他开始走了——她注意到,他几乎是在跑。但他到了门边,又停下转过身来,“我喜欢过你,你知道的。”
然后,他走了。
梅格听见前门被打开,然后啪嗒一声关上了。她终于舒出了一个沉重的呼吸。
过去,需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男人们才会开始问她是否在吃药。现在,她成功地在一个晚上,就让丹尼——东尼——彻底远离了。
她正在失控。她的生活似乎正在身边土崩瓦解。见鬼,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吻一个男人的时候感到了些比欲望更多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了。
“那么,孤独呢?”布鲁姆医生曾问过她,“你也喜欢吗?”
她向旁边倾身,打开了床边的台灯。光线落在相框里梅格安和她妹妹的照片上,那是数年前拍的。
梅格安想知道她的妹妹现在在干什么,想知道她是否会在这么晚了还醒着,感到孤独而脆弱。但是,其实她知道答案是什么。
克莱尔有艾莉森,还有山姆。
山姆。
梅格安希望自己能忘掉自己仅有的那一丝丝记忆,关于她妹妹的爸爸的记忆。但她从来没得过选择性健忘症。相反,所有的事情,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大多的时候,她还记得,她曾经多么希望山姆也能成为自己的父亲。当她还年轻、还充满着希望的时候,她会想:也许我们三个可以成为一家人。
那是小孩子的白日梦。这么多年后,仍然能感觉到痛。
山姆是克莱尔的父亲。他的介入,改变了一切。梅格和克莱尔,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了。
克莱尔从此住在一座充满了欢笑和爱的房子里。她肯定只会和正直的社区领袖们约会,绝不会和陌生人做令人失望的爱。
梅格安闭上眼睛,提醒自己,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曾尝试过婚姻。就在她开始害怕对方的背叛和自己的心碎的时候,她的婚姻就结束了。她永远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如果偶尔在午夜的时候,她得花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面对那难解的、刻骨铭心的渴望,好吧,这就是独立的代价。
她倾身在床对面拿起了电话。她的快速拨号总共设置了五个数字:办公室,三个外卖餐馆,还有她最好的朋友伊丽莎白·肖尔。
她按下了三号键。
“怎么了?”传来了一个昏昏沉沉的男人声音,“杰米?”
梅格安看了看床边的时钟,见鬼,已经快午夜了,在纽约现在快到凌晨三点了。“对不起,杰克,我没注意到时间。”
“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你这样的错犯得不少。请稍等。”
梅格安希望她能挂掉电话。她感到由于自己的错误,自己被暴露了。这样会显示出,她的生活是多么的狭隘而脆弱。
“你还好吗?”伊丽莎白说道,听起来很担心。
“我很好。我搞错时间了,告诉杰克我很抱歉。我们可以明天再谈,我会在上班前再打过来。”
“等一下。”
梅格安听见伊丽莎白低声地跟她丈夫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让我猜猜。你刚从雅典娜酒吧回家。”
这让她的感觉更为糟糕,“不,今晚没去。”
“你还好吗,梅格?”
“很好,真的。我只是搞忘了时间。我在……处理一桩很棘手的案子。我们明天再聊。”
“杰克和我就要去巴黎了,还记得吗?”
“哦,当然。玩得开心点。”
“我可以推迟——”
“然后错过里兹酒店的那个大型宴会吗?不可能。去玩得开心点。”
电话线上传来一个停顿。然后,伊丽莎白轻轻说道:“我爱你,梅格。”
她感到自己快要掉眼泪了。这句话,正是她所需要的,即使是来自远方。这让她感到没那么孤独,没那么脆弱。“我也爱你,亲爱的。晚安。”
“晚安,梅格。睡个好觉。”
她慢慢挂上了电话。房间里似乎太安静了,也太黑了。她拉过被子,闭上眼睛。她知道,要过数个小时,她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