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站在两条主街的交叉路口,顺着街道望去。这个镇的名字是什么,他都不记得了。他拿下他的背包,重新背在了另一只肩膀上。背带下面,他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浑身黏糊糊的。热烘烘的空气丝毫没有流动,他闻见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那可不太好闻。这个早上,他已经步行了至少七英里路程,没有人停下来载他一程。这并不令人意外。当他的头发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灰白的时候,就越来越少有人会停下来载他。只能指望一下那些长途卡车司机,然而在这个炎热的星期天早上,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他看见前面有一个手绘的招牌,上书“起床咖啡”。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钱包。那是一个柔软光滑的手工小羊皮钱包,来自他以前的生活。在他把钱包翻开、打开侧口的时候,几乎没有看塑料方框里的那张照片。
还有十二美元七十二美分。今天他就得找到工作。他在亚基马[7]赚的钱,几乎已经花光了。
他转进了咖啡店。由于他的进入,一个铃铛在他头顶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每个人都转过头去看他。
嘈杂喧嚣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能听见的只有厨房传出的乒乒乓乓的声音。
他知道他们眼里的他是个什么样子: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齐肩的灰白长发,衣服脏得不成样子。他的牛仔裤已经褪色成了非常非常淡的蓝色,T恤上沾满了汗渍。虽然他下个星期才满四十三岁,但他看起来已经六十岁了。还有那股味儿……
他从收银台旁的插槽里抓起一个菜单,低着头穿过餐厅,走向左手边最后的那张吧凳。在他曾停留过的那些镇上,他学会坐得别离那些“好人”太近。有时候,一个陷入了困境的人的出现,是一种冒犯。在那些镇上,你很容易就会发现,你的屁股又坐在了监狱里的小床上。而他,已经在监狱里面待够了。
咖啡店的女招待站在后面的烤炉旁,穿着粉红色的涤纶制服,上面污迹斑斑。跟这个地方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她也在盯着他。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浑身都绷紧了。
然后,就像是一个开关被打开了似的,咖啡店里又嘈杂了起来。
女招待从她的耳朵上方掏出一支笔,向他走来。当她靠近些后,他注意到她比他原以为的要年轻得多。甚至,也许还在上高中。她长长的棕色头发在脑后乱七八糟地扎着一个马尾辫,中间夹杂着些紫色;她那被过度拔过的眉毛旁,穿着一个看起来随时都会掉下来的小金环。她脸上的妆,化得比乔治男孩[8]还要厚。
“你想要些什么?”她皱起鼻子向后退去。
“我想我得洗个澡了,是吧?”
“是该洗一个了。”她笑了,然后向前靠近了约一英寸的距离,“KOA营地是你最好的选择,他们的浴室棒极了。当然,浴室只供他们的客人们使用,但又没怎么看守。”她啪地吹了一下口香糖,然后低声说道,“开门的密码是2100,本地人都知道。”
“谢谢你,”他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牌,“布兰迪。”
她把笔杵在小记事本上,“现在,你想要些什么?”
他都懒得去看菜单,“我要一块麦麸松饼,新鲜的水果——你们有的随便什么都可以,还要一碗燕麦粥。哦,对了,还要一杯橙汁。”
“不要培根或鸡蛋?”
“不要。”
她耸耸肩,开始转身。他又叫住了她,“布兰迪?”
“啥?”
“像我这样的人,在哪儿可以找到工作?”
她看着他,“你这样的人?”显然,她很诧异。可能她以为他从来不会工作,只会乞讨和流浪。“你可以试试‘顶尖苹果农场’,他们一直都需要人手。还有‘新兵团’——他们为度假旅馆们修剪草坪。”
“谢谢。”
乔坐在那儿,那个吧凳坐着舒服得让人出乎意料,原本早该离开了,他还坐了很久。他尽可能慢地吃着他的早餐,每一口都要细细地咀嚼很久,但最后,他的碗和盘子还是空了。
他知道,是时间离开了,但他无法让自己站起来。昨天晚上,他睡在一个农民屋后的牧场上,顺着一根倒在地上的木头蜷缩着。狂风呼啸,又突然来了场暴雨,这是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夜晚。今天,他感到浑身都在疼。现在,他终于又到了一个温暖但又不觉得热的地方,肚子很饱,而且坐得很舒服。此时此刻,就如同在天堂一般。
“你得走了,”布兰迪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轻轻说道,“我的老板说,如果你还要待在这里的话,他就要叫警察了。”
乔本来可以辩驳,可以指出他会为他的早餐付钱,他有坐在这儿的权利。作为一个普通人,当然有这个权利。
相反,他说道:“好的。”然后在那粉红色的胶木柜台上放下了六美元。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时之间,他感到头晕目眩。当那种感觉消失了后,他抓过他的背包,挂在了肩膀上。
一出门,热浪恶狠狠地袭来,冲撞得他一个趔趄。他用尽了自己的坚强意志,方可举步向前。
一路上,他都竖着大拇指,但没有人让他搭车。慢慢地,他的精力被那极度的炎热消耗殆尽。他向布兰迪给他指过的方向走去。当他到达KOA营地的时候,他已经感到头痛欲裂、嗓子冒烟了。
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莫过于沿着那条碎石路走下去,躲进浴室里,去洗一个长长的热水澡,然后租一间小木屋——他已经迫切需要休息。
“不可能!”想着钱包里仅剩的六美元,他大声地说了出来。这是他最近拥有的一个习惯:自言自语。否则的话,有时候他会一连好多天没听见过人的声音。
他必须悄悄地溜进浴室。但在到处都有人的时候,是办不到的。
他钻进了旅馆后面一片茂密的松林里,那里的阴凉让人觉得真舒服。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树林深处,直到没有人能看见他,然后背靠着一棵松树坐下来休息。他的头晃浪了一下,耷拉下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几个小时后,他被一片笑声唤醒。有几个小孩在尖叫欢笑着跑过营地。篝火上升起的烟,浓浓地飘散在空中。
晚餐时间到了。
他眨巴着眼睛清醒过来,很吃惊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他一直等到太阳落了山、营地已变得非常安静后,才站了起来。紧紧地抱着背包,小心翼翼地向那座木屋走去,那里面是营地的公共浴室和洗衣房。
他伸出手去正要输入开门密码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他旁边。就这么,突然就出现了。
他僵住了,慢慢地转身。
她站在那儿,上身是一件亮蓝色的泳衣,下穿一条齐臀短裤,拿着一叠粉红色的毛巾。她那满头沙金色的头发带着许多卷曲。她在向浴室走来的时候是笑着的,但当她看见他后,笑容消失了。
见鬼。他就快有洗上一个热水澡的机会了,数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现在,这个漂亮的女人随时都可能尖叫着喊这里的经理过来。
她非常温柔地说道:“密码是2100。给。”她递给他一条毛巾,然后走进女浴室,关上了门。
她的善良深深打动了他。过了一阵子,他才挪开了脚步。最后,他紧紧抓着那条毛巾,输入密码,急急忙忙地进入了男浴室。里面空无一人。
他洗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然后换上他最干净的衣服,在水槽里洗好了他的脏衣服。刷牙的时候,他盯住了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头发太长了,乱七八糟的,而且几乎已完全变成了灰色。今天早上他没能刮胡子,所以他那消瘦的脸颊已经完全被浓密的胡茬覆盖。他眼睛下面的眼袋,简直有行李袋那么大。他就像是一块正在由内而外慢慢坏掉的水果。
他伸手把遮住脸的头发向后梳去,然后从镜子旁走开了。的确,不看还好些。看了,只会让他想起他以前的生活,那时候的他还年轻气盛,还会很小心地保持自己的形象。然后,他就会想起一大堆相关的琐碎。
他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然后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潜入了黑暗之中。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满月挂在天空,明亮的月光投射在粼粼的湖面上,照亮了那些沿岸的小屋。其中三座小屋里灯火通明。他能看见有一座小屋里的人们在里面转着圈走着,看起来好像他们正在跳舞。突然间,他多么希望自己就在那座小屋里,成为那互相关心着的人群中的一员。
“再也没可能了,乔。”他说道,希望自己能用以往那样的方式一笑而过。然而他的喉咙已经哽住了,想笑都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溜进了树林的掩护中,不停向前。在从一座小屋后面经过的时候,他听见了音乐声。比吉斯乐团[9]的“活着”。然后,他听见了奶声奶气的笑声。“跟我跳舞,爸爸。”一个小女孩大声说道。
他强迫自己走开。每走一步,笑声就小一些。等他走到林子边缘的时候,他得竖起耳朵才能听见一点儿声音了。他找到一块落满松针的柔软之地,便以之为床坐了下来。月光照耀着他的周围,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蓝白和漆黑。
他拉开他的背包拉链,翻开湿湿的卷在一起的衣服,寻找着两样重要的东西。
三年前,当他刚开始流浪的时候,他带着一个昂贵的手提箱。他还记得当时他站在卧室里,为那没有目的地和期限的旅程收拾着行装,不知道一个流浪的男人会需要些什么。他打包了卡其布休闲裤、美利奴羊毛毛衣,甚至还有一套艾堡德牌西装。
在独自流浪完第一个冬天后,他明白了他带着的那些衣服都是他以前的生活的遗留物,毫无用处。在他的新生活里,他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两条牛仔裤,几件T恤,一件运动衫,还有一件雨衣。他把其他所有东西都捐给了慈善机构。
他保留着的唯一一件贵重的服装,是一件带着小贝壳纽扣的粉红色羊绒衫。在这美好的夜晚,他仍然能从那柔软的面料里闻到她的香水味。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皮面精装的相册,手指颤抖地翻开了封面。
第一张,是他最爱的照片之一。
照片上,戴安娜坐在一块草地上,穿着一条白色短裤和一件耶鲁大学的T恤。在她旁边摊开着一摞书,还有一大堆粉红色的樱花覆盖在书页上。看着她笑得那么的灿烂,他不禁已泪水盈满了眼眶。“嘿,宝贝,”他抚摸着覆盖在照片上光滑的塑料纸,喃喃地说道,“今晚,我洗了个热水澡。”
他闭上了眼睛。在那黑暗中,好像她来到了身旁。最近,这样的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那种她没有离开他、她还在这里的感觉。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心中的一个缺口,一种心理上的缺陷。但他不在乎。
“我累了。”他对她说道,深深地呼吸着她的香水味。比佛利山牌的红色包装香水。他不知道这样的香水是否还在生产。
“你现在做的事情,可不怎么好。”
“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回家。”
“不行。”
“你伤我的心了,乔伊。”
然后,她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向后靠在一个大树桩上。
她刚说了,“回家。”这是她一直都在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也一直在这样跟自己说。
他想,也许明天,鼓起那样的勇气会让回家的想法变成现实。说实在的,漂泊了三年后,他已经厌倦了过得这么孤独。
或许在明天,他终于会让自己踏上西行的路。
戴安娜会高兴他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