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线响了起来:“吉尔·苏默维尔来见你了。”
“带她进来。”
梅格安从头顶的柜子里抓出一个新的黄色便签本和一支钢笔。等到吉尔被领进会议室的时候,梅格已经回到了她的座位上,正在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她站了起来,“你好,吉尔,我是梅格安·唐特斯。”
吉尔站在门边,看上去显得局促不安。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很瘦,大概五十岁。她穿着一袭昂贵的灰色套装,里面是一件奶白色的丝质衬衫。
“来,请坐。”梅格安指着她左边的那把空椅子说道。
“我还不确定我是否要离婚。”
刚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这么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聊一下。你可以告诉我,在你的婚姻里正在发生些什么。”
吉尔僵硬地坐在了那把空椅子上。她把双手放在桌子上,手指分得很开,就好像在担心这块木头会漂浮起来似的。“不好。”她轻轻说道,“我已经结婚二十六年了,但是,我再也,过不下去了。我们两个完全不说话。我们已经变成了那种夫妻,即使出去吃晚餐,也只会沉默地相对而坐。以前我看见过我的父母就是这样,我发过誓我一定不要这样。明年我就五十岁了,是时候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这样的离婚原因,是为了“给生命第二次机会”。这个原因名列第二位,仅次于最为常见的那个理由:他对我不忠。“每个人都应当获得幸福。”梅格说道。感觉就像是被遥控着一样,她如同进入了自动导航模式,滔滔不绝地问着一系列问题,做着旨在引出实质信息并激发信任的各种陈述。可以说,梅格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得非常好。吉尔开始放松起来。偶尔,她甚至会露出微笑。
“那么,资产情况是什么样的呢?你知道你的资产净值是多少吗?”
“贝翠丝·德米勒告诉过我,你会问到这个问题。”她打开她的芬迪牌公文包,拿出一包装订在一起的文件,然后从桌子上推了过来。“我的丈夫和我以前是做互联网公司包装的。在市场行情最好的时候,我们把公司卖给了美国在线。这样,再加上其他一些小点的公司和家庭资产,我们的资产净值在7200万美元左右。”
7200万美元。
梅格安努力凭自己的意志保持着那平常的笑容,她害怕自己的下巴会掉到地上。这是有史以来落到她头上的最大的一个案子。她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案子。一个这样的案子,足以弥补所有她那些曾经因为担心当事人付不起账单而失眠的夜晚。她最喜欢的法律教授曾说过:无论金额的数字后面有多少个零,使用的都是同样的法律。梅格理解得更深刻:法律体系会优待像吉尔这样的女人。
她们肯定得雇一个媒体顾问。一个这样的案子,会引起许多公众效应。
她本应感到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活力。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的感觉却很冷漠,甚至有一点难过。她明白,虽然很有钱,吉尔仍然是个即将面临心碎的女人。
梅格伸手拿起电话,按下了内部通话键,“萝拉,请给我律师名单,西雅图、洛杉矶、旧金山、纽约和芝加哥的。”
吉尔皱起了眉头,“但是……”当秘书拿着一张纸进来后,她停顿了一下。
“谢谢。”梅格安把那张纸递给了吉尔,“这二十位是全国最好的律师。”
“我不明白。”
“一旦你和他们谈过后,他们就不能再代理你的丈夫了。这样就会引起利益冲突。”
吉尔的目光轻轻掠过那个列表,然后慢慢抬起了头,“我明白了,这是打离婚官司的策略。”
“只不过是提前做准备,以防万一。”
“这样做合乎道德吗?”
“当然。作为一个消费者,你有权做出别的选择。我需要总额为两万五千美元的预付款,我会用其中的一万美元来聘用西雅图最好的法务会计师。”
吉尔盯着她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最后,她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会去见你的名单上的所有人。但我想如果我选择了你,你就会做我的代理人。”
“当然。”在最后一刻,她没忘记加上一句,“但我希望你不需要用到我。”
“是啊,”吉尔说道,“我能看得出来,你是那种会保持着希望的人。”
梅格安叹息道:“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家,到处都有婚姻幸福的人。他们不会来见我。但我诚心诚意地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
吉尔露出了一种悲伤又了然的神情,梅格安明白了:虽然不是很坚定,而且充满了痛惜,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那么,请带着希望前行吧。”吉尔轻轻地说道,“我们两个都是。”
“你的气色不怎么好。”
梅格安四肢摊开,躺在黑色的皮椅上,一动不动,“所以,这就是我付你两百美元一个小时的原因,为了让你来侮辱我,跟我说我闻起来很臭。这样,我的钱就真的花得物有所值了。”
“你为什么付我钱?”
“我把这当成一种慈善行为。”
布鲁姆医生面无表情。跟以往一样,她像只蜥蜴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注视着。如果不是她那深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同情,她很容易就会被人误认为是一座雕像。往往就是那种同情——一种近似于怜悯的情感,会让梅格安感到心绪不宁。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梅格看过了不计其数的心理医生。总是找心理医生,从来没找过心理辅导员或心理咨询师。首先,她信任书读得更多的人;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她只想跟那些可以为她开药的人谈。
在她三十岁后,梅格每两年就会换一个新的心理医生。她从来不会跟他们讲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他们也一直会回报她以方便。
然后,她碰上了哈丽特·布鲁姆医生。这位石头女王可以纹丝不动地坐上整整一个小时,接过支票,然后告诉梅格安,她的钱是花得物有所值还是打了水漂。
哈丽特曾揭示了她过去的生活中几个重要的事实,并且推断出了一些其余的事实。在过去的一年里,梅格安曾多次打算过中止她们的医患关系。然而,每次当她开始着手实施的时候,她又感到恐慌,改变了主意。
沉默,也是一种力量。
“好吧,我看起来很糟糕,我承认。我没有睡好。顺便,我还需要些药。”
“上一个处方开的药,应该还可以再管两个星期。”
梅格安不敢和她有眼神接触,“这个星期有好几次,我需要找个人来陪。失眠……简直要把我摧毁了。有时候,我真的受不了。”
“你觉得你是为什么睡不着?”
“你觉得我是为什么睡不着?这是你该拿出意见来的问题,不是吗?”
布鲁姆医生注视着她,她是那么的寂静,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呼吸,“是吗?”
“有时候我会难以入睡,就是这样,有什么大不了?”
“所以,你就用药品和陌生人来帮你度过漫漫长夜。”
“我没像以前那样找那么多男人了。只是有时候……”她抬起头来,从哈丽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悲悯的“我理解你”的眼神。这令她勃然大怒,“不要那样子看我!”
哈丽特俯身向前,把手肘放在桌子上休息,用她那尖尖的手指轻轻扫着下巴下部,“你用性来抗拒孤独。然而,又有什么会比滥交更孤独呢?”
“至少,当那个人离开我的被窝的时候,我不会在乎。”
“又是因为埃里克。”
“是啊。”
哈丽特坐了回去,“你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一年。”
“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哈丽特。他伤透了我的心。”
“那是当然。每天你上班的时候都还在回味,当那些女人告诉你她们的悲哀和类似的故事的时候。但这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味道都已经消失了。现在,你不用担心会有人再来伤你的心,而是要担心你自己根本无心可伤了。关键在于,你在害怕。然而,恐惧这种情绪,可不符合你自我控制的需要。”
的确如此。梅格已经厌倦了孤独,害怕她的人生会成为一条荒无人烟的漫漫长路。她的心里有点想点头,说是的,然后乞求一个摆脱恐惧的方法。但这个尖细的小声音,已被淹没在了她那自我保护的高亢号角声中。她在生活中获得的根本教训是:没有永恒的爱。比较起心碎而虚弱,孤独而强大会更好。
最终,当她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变得粗粝而哽咽,“这个星期,我在办公室里过得很艰难。我在对我的当事人感到不耐烦。似乎我无法像以前那样,去感受她们的感受。”
哈丽特是个非常专业的心理医生,她不会痕迹明显地表露出她的失望,比如叹息、皱眉等。她唯一的反应,只是分开了搭着尖塔的双手。然而,她的眼里仍然流露出了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怜悯,一副“可怜的梅格安,这么害怕亲密关系”的表情。“你的情绪感知变得很遥远、难以接近?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
“作为一个律师,我所接受的训练,是不带感情地去看待事物。”
“但我们都知道,最好的律师是那些富有同情心、慈悲为怀的。而你,梅格安,是一个超级好的律师。”
她们终于又回到了安全地带。不过,只需要一瞬间,她们的谈话又可能滑入危险。“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我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以前,我是在帮助别人,甚至关心她们。”
“现在呢?”
“我变成了一个盯着财务状况表的机器人,成天算着财务账,凑合出一些相应的解决方案。我发现自己在对那些生活面临着崩溃的女人们,反复胡乱拼凑地讲着各种套话。过去,我会对那些女人的丈夫们感到愤怒;现在,我累了。这不是场游戏——对此我仍然太认真了点;但是,这……也不是真实的生活。对我来说,不是。”
“你可能得考虑去度个假。”
“去干啥?”梅格安笑了。她们两个都知道,这样的放松机会可很难到来。
“去度个假。一般人会去夏威夷或阿斯本待上几个星期。”
“不满足是无法逃避的。《心理学入门》上不是有这句话吗?”
“我不是在建议你去逃避,我是在建议你给自己放个假。或许你可以去把自己晒黑,也可以去你妹妹的地方,在山上待几天。”
“克莱尔和我不太可能一起去度假。”
“你在害怕和她聊天。”
“我什么都不怕。克莱尔是一个偏僻小镇上的露营地经理,我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你们有共同的过去。”
“没有任何好的回忆。相信我,如果回到我们的童年岁月再来一次的话,克莱尔会立即逃离,根本不会再跟我生活在一起。”
“但是你爱克莱尔,这总意味着些什么。”
“是啊,”梅格慢慢说道,“我爱她。所以,我离得她远远的。”她低头扫了一眼手表,“噢!见鬼,时间到了。下个星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