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回想方才师父给自己拭泪的样子,忍不住羞红了脸,抓着被子严实地盖住红烫的脸。
师父她居然一点也不嫌弃他吗?
他刚才泪流满面的样子是不是很丑?!还止不住抽噎……师父肯定不喜欢爱哭的孩子,可是……她好温柔啊!
蒙在头上的被子又被悄悄扯下来了,江辰在床上辗转反侧,两手轻轻抓着一角被子遮住脸,感觉自己的发间似乎还缠留着几丝青烟手心的余温。
夜深人静,江辰终于有一刻安心宁静,他终于可以放心地躺在被褥里合上眼,不怕黑夜危险。
自从海兽上岸袭村后,他阿爹就整日往外探听消息,计划北上投靠族里的外亲。
镇上的人似乎都不担忧灾难降临,街上没有人敢传海兽的消息。
临春之际,谁会在意海边渔村每年的小打小闹呢?
但不过数十日镇子就成了一座囚牢,大门死锁,无人能够进出。
那段时间,江辰被关在家里,除了看书写字,在园里瞎溜达,连阿娘也不陪他讲故事了。
新年的福气在第一声鞭炮响中消失殆尽了,人们迎来的是那闻所未见的恐惧。
除夕夜里的一把火眨眼间就点燃了整座城郭的天火。
不等海兽袭来,镇上的人就没了一大片。
后来,他们很多人躲过了野兽,却躲不过朝廷的一旨烧城。
为什么一城活人要陪那兽群同归于尽呢?
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江辰不明白。
门前的桃枝没有除去污秽、辟走邪气,新年的爆竹声中人们也没有迎来祈求的安康祥和。
江辰又回想起被整日整日地关在屋里的日子,比起独自被锁地窖的惶惶不可终日,除夕前镇子里还粉饰了一层太平的面纱。
等到他从地窖里爬出来,物是人非的悲凉,江辰第一次那般深刻地体会到了。
海兽群被挡在城外,镇边的村落百姓无一幸免。
瘟疫病痨涌进了紧锁的城门里,青烟如神祇一般出现,为大家挡住了朝廷的杀令,但却救不了急速蔓延的病情。
他只在漫天火光的夜里匆匆瞥见了一眼她的背影,街上的许多人都和他一样,只能遥遥眺望着她的峻拔身姿。
青烟尊者。
晴雪山宗。
即使他们没有染上瘟疫,城中衙役也不肯放行。
渐渐地,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锁城门前,阿爹出了城,然后再也没能回来。
阿娘将他锁在地窖里躲避衙役的巡捕,自己却染上了瘟疫。
等到江辰撞开地窖木板出来时,阿娘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他守了阿娘一夜,院子里的人跑的跑了,逃的逃了,都散了。
疫情来势汹汹,几乎一夜就要了半城人的命。
阿娘叫人带他去北边的镇子投靠一户远房的亲戚,但阿爹早在出城前就派人送了信,至今没有消息。
他也不愿打消阿娘的希望,趁夜间混出城后,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去那个镇子打听了一下消息。
幸好他没有直接上门投靠,四周的镇子早早让官兵守着各处路口关卡,但凡发现有他们镇上跑出来的都被带去盘查了,至于是否有人出来,江辰就不得而知了。
那些夜里,江辰不敢合上眼睛。
在城外的老树下,他抱住自己,想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家了。
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一路上,他听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曾经向往的蔚蓝海岸隐藏着汹涌的杀兽;西边传言金色的荒漠还有一座冰火山;朝升夕落,除了功名利禄、还有人追求长生道法。
凛冬未至,江辰却毅然地决定前往晴雪山。
他想活着,虽然苟且偷生、摸打滚爬,不管怎样人都有活下去的办法,但是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江辰也不明白自己在执着什么,但是青烟的那个背影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也许,再见到她时,自己就能明白了吧。
要是没有去处,留在她的身边,这也许是唯一的选择。江辰是这样想的。
一路上,他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他以为他会死在路上,但好几次都惊险的活了下来。
脑子里绷紧了数月的弦,在看到山脚的那一刻差一点断了。他窝在枯叶堆里,难得地去河里给自己洗了一个澡,一直留着的几个铜板也全换了包子。
他无比地想要抓住那点奢望,如果他能够活着站到她的面前……
他做到了。
眼里又开始有点湿润了,江辰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把手里的暖霜又拿出来翻开。
看了看,江辰又忍不住笑了。
微微闪烁的霜晶悄悄挪动着,最终斗星群的杓口指向一个方向。
有的人,总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力量,见到她,心里就有了希望。
青烟之于江辰,就这样的存在。
在漫天流火下惊鸿一瞥的身影,如同话本里说到的英雄救美,江辰一身狼狈地倒在地上不知道希望时,是青烟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自然是江辰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很清楚人家只是举手相助,根本不知道乌漆嘛黑的七街八巷里趴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自己只是她救下的无数人之一。
但是,现在不是了。
江辰握紧手心的霜晶。
他会很努力很努力!让师父为他骄傲,绝不丢师父的脸!
霜落无痕,静夜里除了风声,一切都静悄悄地入睡了。听到隔壁的呼吸逐渐轻缓后,青烟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空廊外的夜色。
外面灰暗得不见一丝月光,小青扑棱着翅膀突然飞出去了。
青烟微微侧首看了一眼后也轻身离开了房间。
点点寒霜从北边的六峰山顶上飘来,眨眼间浸入土壤里、藏在草夜间。
青烟走出大殿就见一人持剑立在空旷的练剑台上,不等她靠近,对方手上的利剑就呼啸而来。
偏头躲过剑刃后,青烟蹙眉想到身后就是大殿,当即转身招手凭空“拿”住剑柄甩回剑来的方向。
剑回人至,青烟甚至比剑还要快上一分到达对方身边。
两手空空的青烟干脆夺走就要落到对方手上的剑,毫不客气地出招。
落下一步的双儿也不慌,直接用手上的剑鞘对上。一阵刀光剑影后,练剑台上留下了数道细深的剑痕。
终于把剑插回剑鞘的青烟伸手拍了拍袖上的轻霜。
二峰主双儿郁闷地看着从出剑后后没摸到的剑柄,“你还真是不懂尊老爱幼。”
青烟闻言不禁笑弯了眉眼,难得一见放松地姿态,走到崖边后才回头问,“怎么又不睡?”
“你为什么收徒?”开门见山地问了,双儿又觉得语气太冲动了,好像在质问似的,便改口温和地再问一句,“你不是说不收徒的吗?朝露你都不要,那孩子……”
半老徐娘的双儿风韵犹存,但年近三十的她却异常尊敬地看着青烟。
“你们好像都不喜欢我收的徒弟。朝露也是,转身就跟过来了。”青烟的目光一直很柔和,看到双儿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
被看得一身别扭的二峰主抱怨说,“还不是他太弱了。除了白老头,谁看了心里都有疙瘩。”
呼出一口郁气后,二峰主双儿再一次拔剑出鞘,认真地说,“青烟,再比一次吧!”她们不能总是输。
天上的月被蒙上了一层白霜,雾蒙蒙的让人看不清地面的月光。
突然一道剑光撕开了月亮的薄面纱,但泄露出来的却不是银色的月光,而是锋锐的剑气。随着白霜落地,坚硬的岩石地面也被划刻处细细的深痕。
“医术、占星、棋道、剑法,我们都学了。你打算教他什么?”二峰主双儿收起剑问道,握剑的那只手腕却有一瞬的微颤。
打得尽兴的青烟扬手在眼前轻轻一挥,只见清辉洒落,整座山头都盖上了温柔的月色。
“他想学什么都可以。”青烟并不在乎专学专长之说。江辰想学便学,能够率性活着就很好。
余生漫漫,却似弹指间。哪有那么多规矩呢。
二峰主双儿听了神色几次变换,心里几味杂陈,看着青烟数十年不曾变化的容貌,还有她那万年不化的冷性子。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比他还小,现在却老了。”双儿垂眸意有所指地叹声说道,“来来往往,好像就你一人不会变。”
“你们很在意吗?”青烟沉默了一刻才问,心里却是知道对方所言并不是现在的心境,也许曾经确实有过吧。但心有郁结的修士是踏不上长生的大道的。
“谁知道呢。人心复杂,有时候连自己也看不明白。”二峰主转身留下这话就走了。
一直蹲在石头上的小青头上突然挨了一下,一块金石从天而降砸倒了它。
晕乎乎地站起来后,小麻雀啄起金石飞到青烟的肩上,把金石放到青烟的手上后才气恼地在她肩上又蹦又跳,叽叽喳喳似乎在骂人。
青烟伸出食指揉了揉小青的脑袋,笑着看了眼手中的东西。
圆润的金子上烙印着一片枫叶,二峰主遍布周国的钱庄信物她也只见过几次,没想到如今却有了一块。
轻叹一声,青烟看着山底的密林,有抬头看向清冷的月光,心里多了一份宁静。
她在这里待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她几乎要忘记了,这天上的月亮不是她见过的那一轮,而家乡的月她再也看不到了。
“很久没有看到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