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水星”里到处都是我妈妈离家出走时偷拿的东西。
“在你出生前的九个月里,我仔细地考虑过应该带走什么。我知道我不得不拿走那些我永远买不起的东西。我希望你知道自己的出身,这辆车不是你得到的唯一遗产。”
我喜欢站在车外,看着她把钥匙插进福特“水星”的锁孔里转动,后备厢应声打开,盖子缓缓抬起,让我看到堆放在食物下面的那些金灿灿、银闪闪的好东西。其中有几只闪闪发光的漂亮纸板盒子,白纸衬里,还有一些木头和皮革材质的盒子,配有精美的金色闩锁。
有一个长条形的绿色毛毡袋子,袋口系着一条红色的丝绸束带,里面装着一艘来自中国的手工雕刻象牙船,船的桅杆和帆是用同一根象牙雕出来的,这根牙齿足有我的胳膊那么长。象牙船上还雕刻着一群水手,有的划桨,有的靠在桅杆上。这件工艺品曾经属于我妈妈的曾祖父。
一个桃花心木制成的古董音乐盒包裹在纸巾里,盒子上镶嵌着贝壳,其中一面是玻璃的,每当音乐盒奏响《蓝色多瑙河》,透过这块玻璃,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盒子里的杠杆和机簧是如何拨动音齿的。
还有一个黑色皮革小提琴盒,装着我曾外公的小提琴。
我妈妈说:“虽然它明显不是斯特拉迪瓦里琴[6],但确实是一把非常精美的意大利小提琴。”
后备厢的最里面有个又长又扁的箱子,外壳包着浅黄色的生丝,还缠绕着一条深黄色的缎带,我们从来没打开过它,因为里面装着我外婆的丝绸雪纺婚纱,我妈妈不想把它弄脏。
我妈妈有两只王室利摩日瓷盘,一对巴卡拉马塞纳水晶高脚杯,还有两套五件一组的纯银餐具。
她教给我如何对着光源举起杯盘之类的器皿,鉴定它们的质地是不是陶瓷,真正的瓷器在光照下是半透明乃至几乎完全透明的。
我了解到玻璃和水晶的区别,以及它们发出的声音有何不同。我学会了欣赏高脚杯的长柄、杯沿和杯体的制作工艺。
我妈妈会时不时地把后备厢里的东西全都取出来,拿出一只装满珠宝的丝绸袋子,其中有一枚镶嵌着一圈红宝石的戒指,曾属于她的法国曾祖母,袋子里还有一大串“结绳型”珍珠项链,恐怕是世上能够买到的最长的珠串。她告诉我珍珠项链的度量单位是英寸[7],按照珠串的长度不同,由短到长分为“衣领型”“短项链型”“公主型”“马天尼型”“歌剧型”和“结绳型”。
我还在汽车后座上学会了鉴别珍珠的真伪,只要轻轻地搁在上下牙之间蹭一下,就知道珠子是不是塑料的。
除了这些宝贝,我妈妈还保留了她出生时医院给的塑料婴儿手环,粉色的手环上用黑色墨水潦草地写着她的姓氏和性别:弗朗斯,女孩。
但我妈妈从来不戴这些首饰,她每天都戴的唯一的饰物是一枚小银指环,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圆形蓝色蛋白石,这是钢琴老师罗德里戈先生送给她的,因为古巴流传着一种迷信的说法:假如你佩戴着一块蛋白石,它会对钢琴产生魔法般的影响。
她始终怀念自己的钢琴。
我妈妈喜欢跪在副驾驶座,身体前倾,在仪表板上假装弹钢琴,从位于后视镜下方的中央C开始,她的双手在脏污的灰色塑料板上游走,手指穿梭来回,两个大拇指时而探到手掌下方,同时敲击升半音和降半音,一只手偶尔越过另一只手,抬到半空中停留片刻之后回落,继续上下起伏地追逐。
“这是莫扎特,”她说,“你喜欢吗?”
或者:“这是指法练习。”
我却无法区分其中的不同。她听到的是音槌敲击琴弦声,我听到的只有手指敲在仪表板上发出的单调的“嗒、嗒、嗒、嗒”声。
我们喜欢坐在车里假装公路旅行,我会煞有介事地表演,仿佛真的要开车到什么地方去,妈妈则会配合我玩这个游戏。
我扮演司机,虽然驾驶座已经向前调过,但我的腿还是太短,踩不到前面的踏板。我双手把着方向盘,假装开车。
这时我妈妈会坐在副驾驶,对着后视镜涂口红、戴上太阳镜,打开收音机。她总是会确保车上的电瓶有电,隔几年我们就会换新电瓶,检修电瓶是她对这辆车仅有的维护。
我们还会系上安全带。
“好了,我们出发去旅行吧。”我妈妈会这样说。用力踩刹车,留下刹车印。超过限速。飙快车。吃罚单。
“你想去哪里?”我问。
在这些装模作样的“公路旅行”中,我妈妈会谈论她的人生经历。
我抱着方向盘假装扭来扭去,她则坐在一旁,给我描绘她长大的地方——圣奥古斯丁。
我在学校的历史课上了解到,圣奥古斯丁是西班牙人1565年在美洲建立的殖民地,那里的原住民是蒂慕夸印第安人。
“我们的房子是一座被橡树环绕的大宅子,”妈妈说,“我有满满两大衣橱的衣服,所有的衣架上都衬着粉红色的绸缎。”
她说话的时候,经常会伸过手来,用手背轻轻地蹭我的脸,仿佛比起手掌,手背的触摸更加温柔慈爱似的。
我的眼睛会一直凝视前方,盯着想象中的路面。
“我不敢相信我们仍然住在这辆车里,”她说,“我总以为我们最多在这里待几个月,然后我就找个收入能租得起一套小房子的工作。对不起,珀尔。”
在那座满是仆人的大宅子里,她是主人家唯一的孩子。
妈妈有时候会蹲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把脚放在仪表板上,给自己的脚指甲和手指甲涂上亮红色的指甲油,这种颜色的名字叫“在繁星渡轮上与我相见”,她正是根据这些印在瓶子底部的名字选择指甲油的,比如“特洛伊甜瓜”“冲浪男孩”和“我蛋糕上的二十支蜡烛”。
“为了举办我的十岁生日派对,我父亲租下一整套旋转木马,安置在我家的前草坪上,”我妈妈说,“给草皮留下了永久性的损伤。安装旋转木马的人在草坪上踩来踩去,四处打洞,还让旋转木马上的机油流得到处都是。他们为什么要毁掉那些草?为什么?他们原本可以把硬纸板或者塑料什么的铺在草地上保护它们的。”她说,“那些草真是受罪。”
“你怎么知道的?”
“珀尔,你可以感觉到。总有一天,科学家们会听懂植物说的每一句话,树木会告诉我们,当它们的枝条被锯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那一天终将到来,让全世界的人体会到什么叫作震惊。”
在这些过家家的“公路旅行”中,我的胳膊即使再累也会紧紧抱住方向盘,因为这样妈妈才不会停止说话。
“你外婆死于车祸,”她说,“一辆百事可乐的卡车撞倒了她,到处都是百事可乐的碎瓶子和满是可乐的大小水坑,我的白袜子也被染成了棕色,黏糊糊的,我的鞋粘在了人行道上。”
“你们那时要去哪里?”
“我们去看医生,儿科。我坐在后座,只有五岁,我生病了,发着烧。”
“后来呢?”
“你知道吧,那个时候我那么小,什么都不记得了。”
无论妈妈给我讲过多少遍,我都想再听一次外婆是怎么去世的,我不讨厌悲剧故事。
“救护车开来之前,”妈妈说,“我能听见她临死时的想法,也能听见我们那辆被撞碎的车发出的声音,我猜那是发动机的噪音,吱吱呀呀的,好像有蒸汽什么的喷出来。不过,警车和救护车到达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
“你们困在车里多长时间?”
“我也不很清楚,但他们至少花了一个小时才把我们的破车和那辆卡车分开,把我们弄出来。”
“她说了什么?你妈妈说了什么?”
虽然我早就知道答案,但总会再问她一遍。
“她没大声说出来,她当然不会大声说出来,但我听见了。没人相信我。我只有五岁,没人相信五岁的小孩。”
“我相信你。”我说。
我妈妈举起双手,吹了吹还没干透的红色指甲油。
“虽然我觉得她没有说出声来,”我妈妈说,“但我听见了她想说的话:羔羊生命册[8]上就是这么写的吗?”
“她只说了这个?只有这句话?”
“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羔羊生命册上就是这么写的吗?’只有这句话。”
房车露营公园的访客停车区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什么公路旅行的汽车,我们的车静静地面对着同一堵墙和同一片树木。
“你还记得她吗?”
“是的。”
我看着妈妈犹如芭蕾舞女演员的脸。她看着窗外的高速公路。
我妈妈说:“我知道那段记忆是爱的唯一替代品。”
伊莱走进我们的生活之后,我妈妈不再假装弹钢琴,不再给我讲述她的童年往事,现在她只给伊莱讲这些故事,因为我见他给她买过一瓶百事可乐,她说他只想开个玩笑,可她觉得这并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