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布鲁塞尔下错了站,其实这事儿蛮容易发生的:只要你有点儿蠢,然后一路都在车上打瞌睡。我醒来看向窗外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月台站牌,上面写着“布鲁塞尔”(BRUXELLES)。我惊恐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往出口处飞奔,行经的很多乘客都被我的背包敲了一下头,我刚像彼得·潘[34]一样跳到站台上,火车就喷了我一腿蒸汽,飞驰而去。
我并没有对我是唯一一个在这一站下车的乘客感到有何奇怪,尽管这个车站空荡荡的,让人有些害怕,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到我走出车站,进入那个灰蒙蒙、下着绵绵细雨的布鲁塞尔时,我才意识到,我正处于一个我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城市:到处是灰头土脸的建筑,远处的每一面墙上都涂满了足有三层楼高的广告,商店大都是在卖泳池泵或者写着“禁止停车,车位已满”的标牌。我本来打算在布鲁塞尔中央站下车,即使在巴黎北站或者中区站,甚至是更远的约萨法车站也没关系。但这里哪个也不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故作镇定,往我觉得会是市中心的地方跋涉而去,远处隐约浮现出一群高楼大厦。
我之前来过几次布鲁塞尔,我以为我已经对这个城市很熟悉了。因此,我一直在安慰自己,只要再过一会儿就能看到熟悉的事物了,有时甚至会自我欺骗:“看哪,那地方我好像有点眼熟。”我步履沉重地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正高兴地以为到了比利时司法宫的背面,却发现那实际上是一家狗粮制造厂。我沿着长长的街道一路走着,路上的景色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所有街景都是灰蒙蒙的,比起欧洲的其他地方,布鲁塞尔有更多看起来像是被废弃的地方。
我讨厌问路。我害怕我问的这个人会退回来对我说:“你想去哪儿?布鲁塞尔的市中心?小子,你迷路了。这里是里尔[35],吃屎去吧,你!”然后他会叫住其他路人,和他们说:“想不想听点很精彩的事情,小子,和他们说说你觉得你在哪儿?”我只能拨开笑得停不下来甚至是笑出眼泪的人群,继续找路。所以我继续向前走去,正当我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给我妻子,让她过来找到我(“听好了,宝贝,顺便带些糖果和星期天的报纸过来吧!”)的时候,我转了个弯,然后大吃一惊。我看到了尿童于连像,一个胖乎乎的全身赤裸的小男孩在尿尿的铜像!这是这座城市让人感到极为尴尬的标志,但突然之间,我知道我是在哪儿了,一路以来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为了庆祝我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在那条街上大约350家纪念品商店里随意选了一家,买了一个印着尿童于连像的蛋糕碟和一条家庭装的三角巧克力,我总算感觉好些了。
15分钟之后,我已经躺在一家叫阿道夫·萨克斯的旅馆的床上,连鞋子都没脱(独自旅行的一大乐趣,就是可以少些规矩,怎么方便怎么来)。我一边吃着三角巧克力,差点把牙给硌掉了(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发明这玩意儿的),一边看着BBC-[36]台的日间节目——一个专题讨论会,参与讨论的是深受阳痿困扰或是来自伍尔弗汉普顿1抑或是遭受其他什么苦难的人,具体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就这样休息了半小时后,我满血复活,决定去探一探布鲁塞尔的底细。
我到布鲁塞尔,一般都会选在阿道夫·萨克斯旅馆住。因为这家旅馆可以收看BBC-1台,也因为这里的电梯非常有趣。我站在走廊里一个已经被摁亮的按钮旁边,像其他人通常会做的那样,哼哼“嘟嘟嘀嘀嘀嘀嘟嘟”的电梯歌,无所事事地思索着为什么旅馆走廊的地毯总会那么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之前坐电梯的一次惊险经历。
总的来说,欧洲人不够了解电梯。就算是在一些建成时间较晚的大楼里,电梯也总是慢得要命,还经常缺少一些基础设施装置,例如内门。如果你漫不经心地向前靠一点,很有可能你的哪条手臂就会被瞬间拉长27英尺[37]。但即便是用欧洲的标准来衡量,阿道夫·萨克斯旅馆的电梯也是十分“奇葩”的。
如果你走进电梯,想要下楼去吃早餐。在没有指示的情况下,电梯就会开始下降,经过大厅、地下停车场和地下室,直达毫无标志的地下二层。此时,电梯门会快速打开,将一个冒着蒸汽、挤满苦力的大厅展现在你面前。你摁那些电梯按钮根本就是徒劳(它们大概只是摆设,和其他东西没有任何关系),电梯门会突然关闭,然后“唰”的一下把你送上11楼,速度极快,让你恍惚间觉得自己的脸正在融化。接着它会停半秒,挑逗一下你,再掉个10英尺,停一会儿后,便自由落体般地降至大厅。你总算可以摆脱这惊险的上上下下,你感觉耳朵都要开始流血了,需要镇定一番,才能(佯装)泰然自若地走进餐厅。
所以你或许可以想象,我现在被电梯安全送达目的地时,内心有多么如释重负。它这次只在二楼停了一会儿(本来这里没打算停)就很快(也没有让你不舒服)地回到了四楼。
不得不说,布鲁塞尔不是最适合探险的城市。去过巴黎之后,我觉得这儿就是一个让人放松的好地方。你过马路时,不会有屁股上画了一个靶子,被车子追得到处跑的感觉。我在布鲁塞尔大广场上逛了好几圈,在上千家巧克力店和蕾丝店(布鲁塞尔好像也不卖别的东西)里挑了几家,礼貌性地望了望,并不停地瞥着自己的手表,开始思考9点47分就去喝酒是不是太早了。
我最终还是又逛了布鲁塞尔大广场一圈。毫无疑问,这地方很迷人。它是这个城市最惊艳的部分,这是一个比例和谐、铺满鹅卵石的广场,被各种华丽大气的建筑所环绕:恢宏的布鲁塞尔市政厅,还有对面稍微相形见绌的国王大厦(除了名字之外,它和王室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可别说从我身上学不到任何东西哦),这些建筑都和狭窄却极为华丽的会馆连在一起。这些会馆的一楼几乎全是幽暗舒适的咖啡厅,里面有木制家具和噼啪作响的炉火。你可以点一杯啤酒或者咖啡,遥望外面的美景,很多人都在这里啥也不干,消磨一天的时光。
我最终选择了金靴咖啡馆,上次喝咖啡时,一个无耻的服务生竟然想少找我些零钱。因为他看到我身上穿着印有尿童于连像的运动服,就把我当成了那些很容易被宰的普通游客。我摆出一副“别来糊弄老子”的表情,让他把所有本该找给我的零钱全部补了回来。但我不是个记仇的人,当然,理查德·尼克松[38]除外。这一次,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这家店。我觉得这是布鲁塞尔大广场里最棒的一家咖啡馆,一杯咖啡夹杂着些许优雅的情调,我觉得这钱花得很值。当然,你得注意找零哟,女士们。
我用了两天半的时间,逛了逛布鲁塞尔的名胜景观:灿烂辉煌的古代艺术博物馆、现代艺术博物馆、奥尔塔博物馆,两座坐落于鼎鼎有名的“五十周年纪念公园”的历史博物馆(这两座博物馆同样享有盛名),甚至还去了一家不复往昔、已被世人遗忘的自然科学学院。在这几天里的空余时间,我总是陷入一种非常舒适的放空状态,在永无止境的办公大楼间四处闲逛。
布鲁塞尔是一个很脏的城市,遍地是湿漉漉的垃圾,像高速公路一样的“林荫大道”和“披着泥浆的楼”。这个到处都是灰蒙蒙办公室和面无表情的职员的城市,是欧洲的“公文包之都”。这里的公园数量比我印象当中少了很多,而且几乎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没有山坡上的城堡,没有巨大的教堂,没有开着精品店的街道,没有积雪的山顶,也没有梦幻童话般的海滨。它甚至连条河都没有。一个城市怎么能一条河也没有呢?布鲁塞尔曾经有一些老城墙,但现在剩下的只有阿列克森街上一家保龄球馆旁的遗迹了。布鲁塞尔最为人称道的一点,恐怕便是它离巴黎只有三小时的车程。如果我能够统领欧洲经济共同体[39],我的第一个提案就是要求把总部搬到都柏林或是格拉斯哥,那不勒斯也不错。在那些城市里,你的工作会得到大家的感激,人们也会为自己的城市感到自豪,而在布鲁塞尔,唉,这些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你几乎很难想象一个地方会不重视自己的文化遗产到如此地步。新艺术建筑之父维克多·霍塔[40]在布鲁塞尔生活了25年,生前就声名在外,甚至被受封为男爵。霍塔对于布鲁塞尔,就像麦金托什[41]对于格拉斯哥、高迪[42]之于巴塞罗那。但即使如此,这个城市的那些懒惰的当权派,却允许开发商毁掉维克多最杰出的建筑作品——安斯帕奇百货公司、人民大厦、布鲁格曼医院和罗杰屋。所以,现在的布鲁塞尔都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有时你连走好几个小时,也找不到能敲击你心房的景色。
我确信现在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当你走出布鲁塞尔中央站的时候,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横跨古城屋顶的斜坡。如果换作其他城市,一定会在古城中心盖上一座金光闪闪的大教堂或者巴洛克式的市政厅,布鲁塞尔却建立了停车场和加油站。现在它们都被拆了,一些新的砖房——其实也没有多惊艳,但总比加油站好——占据了它们的位置。我和当地人一再确认,才得知市政府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城市发展工作方面的疏忽,并开始努力让建筑物能有它的独特性。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出这个问题得到了什么巨大的改善。
这个城市还有一个迷人的角落,那就是布鲁塞尔大广场后面那些狭窄拥挤的步行街,这些小街被赋予了一个稍微有些可怜的夸张名字——“神圣岛”,这里的小巷子和过道上都挤满了餐厅和拥挤的人群:人们会在街上闲逛,开心地寻思着一会儿要去吃什么。他们在每家店门口的小摊前走来走去,肆意闻着碎冰上的龙虾、贻贝和螃蟹的味道。每家餐厅门口都飘着烧烤的香味,向每一扇窗户里面望去,人们都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快乐。不消说,这番景象真的是优美怡人,而且打从中世纪那会儿就有了。但即使是这么一个可爱和睦的小社区,在20世纪60年代也差点被夷为平地。你去欧洲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疑惑,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那些开发商和建筑师怎么会一起脑子进水,但在布鲁塞尔,这帮人可以被称作是脑残了。
不过,布鲁塞尔也是有它自己的优点的。它是欧洲最友好的城市之一(不知道这和它有四分之一的居民来自国外有没有关系),它拥有几家不错的博物馆,还有欧洲最古老的购物长廊——规模不大却让人喜欢的圣于贝尔长廊、很多很赞的酒吧以及世界上最棒的餐厅。在外面吃饭是比利时的国民运动,光是布鲁塞尔就有1500家餐厅,其中有23家餐厅拥有米其林玫瑰花饰。在其他地方,你恐怕很少会吃到便宜又超值的大餐。我每晚都在神圣岛吃饭,我的味蕾也总是会“欲仙欲死”,这真叫人回味无穷啊。这些餐厅通常都很小——你得越过六个食客的头顶,才能够到桌子——而且桌子和桌子之间的间隔小得可怜,你在切牛排的时候,胳膊肘总会碰到旁边食客的脸颊,或者袖子沾上邻座的鸡蛋黄油调味汁,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乐趣。在这种情境下,你会不自觉地融入周围人的圈子,一起分享面包卷和小笑话,对一些独自旅行的游客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乐趣。通常情况下,“独行侠”们都会单独待在男厕所旁边最暗的一张桌子那儿,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一大堆陌生人撒完尿,拉着拉链、甩着手从你身边经过。
晚饭过后,我都会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正如其他城市那样,布鲁塞尔的夜晚比白昼更迷人一些。有一天晚上,我散步到了比利时司法宫,它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小山丘上,俯瞰着山脚下的古城,看起来就像是打过类固醇的美国国会大厦。司法宫非常大,面积达到了28万平方英尺[43],曾是19世纪世界上最大的建筑物,不过占地面积好像是它唯一一个会被大家记起的点。另一个晚上,我去了欧共体总部。在这个大部分建筑都丑得要命的城市里,这座位于舒曼圆形广场的建筑真可谓是一枝独秀。我差不多6点到那儿的,但是那里根本没什么人,并没有人留下来加班。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老笑话:有多少人在欧共体工作?答案是:大约三分之一的员工数。当你看到一长排一长排的窗口时,一定会好奇里面的人究竟在忙什么。我想,里面的人大概在忙这些事:要保证共同市场中所有邮局的投递线路的长度保持一致,还要确保每台法国饮料贩卖机能分配到和意大利软饮料贩卖机一样多的倒置酒杯。
作为一个美国人,看到这些欧洲最富有的国家充满热情地把自己的主权交给一个完全失控、也不懂得对任何人有回应的团体,我真的觉得非常有趣。你知道吗,由于它那拜占庭式的结构,欧共体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拥有多少员工,而他们又在干些什么”(引自《经济学人》),我觉得这蛮让人担心的。当我发现欧共体把英国漂亮的海军蓝精装硬面护照换成了粗制滥造的红本子时,我就不喜欢它了,因为新护照看起来就像是波兰水手的身份证明。这就是大组织的毛病,它们太没品位了。
我并不是很了解欧共体是如何运作的,但一个有趣的事实或许能让你对它的成就有所了解:1972年,欧洲邮政和电信会议要求制定国际通用的电话号码——00,供所有属于共同市场的国家使用。从那时起,成员国们就一直在努力地想要达成共识。很可惜的是,至今都没能协调一致。但是如果再给他们18年的话,说不定想发生的就会发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