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头发燃烧起来,头皮位置可以看到晶莹透亮的水疱,接着是破裂之后的血水。操作切割枪的男子手忙脚乱地停下,找湿布扑打火苗,白色蒸汽随着人肉烧焦的味道升起,散开,有人捂住鼻子,有人开始呕吐。
上帝啊。斯科特知道,此时唯一的办法,是通过“灵爪”的商用标准接口联入负载模块,解除伺服电机的启动状态,但他没有工具,也不知道这台机械臂的模块是否已经损坏。所以,他所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电池的电量尽早耗光。
陈开宗与另外一名男子使劲按住伤者,他感到这具躯体的力量正在减弱,逐渐丧失抵抗,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流走了。他松开手,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动了。
机械臂突然砰的一声打开,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接着,那个男子的头颅软塌塌地在地面摊开来。
斯科特看着眼前的人群,看着这些垃圾人脸上那种无助、麻木、惊恐与兴奋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看到了林主任的厌恶,看到了陈开宗的震惊,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一张突兀于黄色皮肤中的苍白面孔,那上面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他看不清楚,只有面目模糊。
斯科特·布兰道突然记起了那句他久已遗忘的意大利语:汝等进入之人,将捐弃一切希望。
那是地狱之门上欢迎辞的最后一句。
2
在一堆鲜艳而乏味的生活和风光照片里,陈开宗的目光停留在一张黑白照上。很难想象这是本地小孩的摄影作品,取景于父母反复阻吓他们踏入的回收工棚区,在凌乱粗粝的电子垃圾堆前,坐着一名垃圾人,手里握着半截义肢,发型与穿着完全抹去性别,稚嫩脸庞上显露出某种怪异的神情。他或她并没有直视镜头,而是望向画框外,若有所思。
难得的佳作。陈开宗合上学生优秀摄影画册,抬头望向操场。
孩子们已经在日光下曝晒了两个小时。他们脸蛋通红,汗珠涔涔,眯缝的双眼下有道深色的阴影。他们像虫子一样不停微微蠕动,来回转移着重心支撑脚,挠挠脑门或抹去汗水,却努力把动作幅度减到最小,以免引起辅导员的注意。
台上的校长依旧慷慨激昂,描绘基础教育如何改变硅屿的明天。两台大功率柜式空调站在主席台两侧,喷出的冷气瞬间凝成白雾,如浮云般飘过红色遮阳伞下的诸位嘉宾。
够了。陈开宗侧身靠近斯科特,耳语了几句,后者挑了挑眉毛,回了几句,陈开宗起身走到林主任身边,耳语,林主任皱皱眉头,思忖了片刻,快速写了张纸条,让伺候一旁的礼仪小姐递给校长。
大喇叭中由于声调过于高亢而产生的回输啸叫戛然而止。校长草草总结性陈词,全场热烈鼓掌,欢送嘉宾退席。
“布兰道先生,您没事吧?”校长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道。
“我很好,只是有点头疼,也许是空调吹的。谢谢。”斯科特笑笑回答。
“那下午的行程?”
“取消吧,正好我有些公务要处理。”
陈开宗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之前曾无意中抱怨,回硅屿一周都没机会探望亲戚,尽管从血缘关系上看,他与这些陈氏宗亲也仅仅是共享过某一个曾曾曾曾祖父。
寻访母校之旅就在这种微妙而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
自下陇村一行后,陈开宗对自己的老板产生了浓厚兴趣,谷歌搜索出来的结果与斯科特个人履历如出一辙,并没有任何疑点,他只能猜测那副矫健身手是从两年兵役中习得,但仍有些谜团困扰着他。
陈开宗的脑袋真的开始隐隐作痛了。他已无法习惯这里的空气、恶臭、嘈杂和混乱的秩序。他无法理解那些本地的年轻人,在裸露的肩头贴上聚酰亚胺OLED薄膜,借助肌肉电泳显示文字图案的行为,在美国这种技术一般用来监测患者的各种生理指标,而到了这里却变成一种炫耀性的街头亚文化。
他没法向斯科特解释,他们肩膀上的“普”字并非指“普通”,而是方言里性交的动作。
他记忆中的硅屿,虽然贫穷却生机盎然,人们和善友好,互相扶助,那时的池水仍然清澈,空气中有海浪的咸味,沙滩上能拾到贝壳和螃蟹,狗就是狗,地上爬的也只有毛毛虫。而今一切都变得异常陌生,仿佛在他脑海里撕开一道鸿沟,这边是现实,而那边是遥不可及的回忆。
陈开宗想起向父亲征求意见时得到的回答:“你应该去,那是你的故乡。不过记得,别靠得太近,你会看得更清楚。”
当时的他觉得父亲说了一句貌似有哲理的废话。
陈开宗蓦然发现,眼前这位中年人眉骨高耸、鼻梁坚毅,嘴角又透出一丝宽厚,轮廓细节上竟与父亲惊人相似,尽管他们只是远堂关系。当年与父亲合伙做生意的年轻人陈贤运,如今已经是陈氏宗族实际上的执行董事,地位仅在族长之下,却掌握具体内外事务的话事权。他习惯性地张开双臂迎上去,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亲戚却已伸出粗壮的手掌。
“陈叔叔好,”陈开宗尴尬地收回拥抱,改成握手,“父亲经常跟我提起您,今天终于有幸见到真人了。”
“呵呵。你父母身体可好?”
“托你的福,都很健康。还想着明年回来看看呢。”
“那好那好。今天中午就在这儿吃个便饭吧,正好做节,东西多的是。”
陈开宗早已闻见厨房飘出的香味,这些天饭店吃得颇为腻味,正想尝尝家常菜,便没有多加推辞。令他喜出望外的不是那些大鱼大肉,倒是一种多年未见的糕点——鼠曲粿。此物系取田埂野生的鼠曲草熬成汤汁,调入猪油及糯米粉制成黑色粿皮,包上豆沙或糯米、花生仁、虾仁、猪肉调成的馅料,用木质印模压印成心形,放新鲜竹叶或蕉叶上锅蒸熟,有种特殊的香气,一般逢年过节才会制作。
不知不觉闲聊间,他已经吃下三个,就着工夫茶,竟不觉得腻。
陈叔叔似乎也很高兴,不停地询问着国外生活的情况,间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不发表任何意见。陈开宗敏感地觉察到,这位宗族掌门人刻意避开惠睿公司项目一事,几乎只字不提,这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迫切地想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到底对此持何意见。
“陈叔叔,”他斟酌着字眼,“其实我特别想听听您的意见,关于建立循环经济工业园区这个项目……”
陈贤运似乎早有预料,微微一笑,放下筷子,并不急于正面回应。
“开宗,你是学历史的,你帮我分析分析,为什么都快到21世纪中叶了,我们还保留着这么落后的宗族制度?”
陈开宗一下被反问住了,尽管他曾经读过相关著作,可对于这种源起数千年前父系氏族,根植于小农经济,以同祖同姓同宗(宗庙),甚至共同财产为基础,同受宗法约束,参加共同祭祀,死后同葬的组织结构,只有书本上的认识,并无切身体会。
“我猜,是因为宗族制度顺应了时代发展,自身也在演化。现在的宗族,更像是一个股份制公司,全员持股,按职位高低进行分红,遵守同一套规章制度和企业文化,只不过,所有的员工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宗和姓氏,因而企业认同感更强一些,更易于管理。”陈开宗给叔叔杯里续上茶。
“说得很好,喝过洋墨水眼界就是不一样。可你没有说到最关键的一点,”陈贤运食指与中指并拢,微屈,在桌面敲了敲,表示谢意,“安全感。”
“如果一个人被抢了被打了,雇用他的公司没有丝毫义务帮他。寻求法律援助?运气好的话也许有用。但当所有正当途径都宣告无效时,他所能依赖的,只有他的族人。反过来说,当你背靠着某个大家族时,任何试图搞你的人都必须想清楚,成本也许高得无法想象。”
看来那些关于民风彪悍的传言都并非空穴来风,陈开宗暗想,嘴上却还想反驳:“可现在难道不是法制社会吗?”
“哈哈,”陈贤运爽朗地笑了两声,充满怜爱地看着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记住,由古至今,我们从来只有一个社会,那就是丛林社会。”
陈开宗心里一震,理智上仍在努力寻找反证,可内心深处却不由得承认,他的这位叔叔掌握了某种真理,不是写在书本上的,而是切切实实扎根于泥土里,或许还历经血与火的考验。
“回到你那个问题,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么想。如果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那我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陈贤运站起来,拍拍开宗的肩膀,“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你是自己人,在陈家地盘我能保你无事,但在罗家地盘,千万小心。”
“休息一下,晚些带你去看普度施孤大会吧,很热闹的!”
陈开宗像是还沉浸在思考中,对他的邀请没有任何反应。
陈开宗的意识回到了两年前,查尔斯河畔的波士顿校区,一节由托比·詹姆森博士主讲的世界史。那个须发花白活像肯德基上校的老头在课堂提问,谁能举个例子,什么是全球化?
被叫起来的男生结巴了半天,抓起抽屉里啃了一半的汉堡说,麦当劳。哄堂大笑。
非常好的答案。博士说,而且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好。
这不是一个你们所以为的陈腔滥调的答案,麦当劳、耐克、好莱坞电影、安卓手机……不。当你走进麦当劳,点一份5.95美元的套餐,你能得到什么?源自安第斯山脉的土豆泥、墨西哥的玉米、印度的黑胡椒粉、埃塞俄比亚的咖啡、中国的鸡肉,当然,还有美国特产——可口可乐。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全球化从来不是问题,这个趋势千百年来一直未曾停止,通过大航海,通过贸易,通过文字和宗教,通过昆虫、候鸟和风,甚至还有病菌。问题在于,我们从未达成共识,从未试图去建立一个公平的秩序,让所有人都受益,而是永无休止地掠夺、剥削和榨取,从亚马孙,从非洲,从东南亚、中东、南极,甚至外太空。
在全球化时代,没有永远的赢家,因为你所得到的,终有一天要失去,而且还会算上利息。博士在讲台上重重一敲,像个法官作出最终判决。下课。
陈开宗回到了现实,现实是,惠睿公司希望给这些岛民一个解决方案,用科技消除全球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不,我们宁可跟垃圾作伴”。
真他妈的荒谬。
这种受挫感不仅仅来自项目本身,陈开宗清楚自己对此次返乡抱有的期望。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开宗的记忆中存在一段断裂的空白区,那是介于硅屿的幼年生活与美国上学经历之间的过渡期,仿佛将两截影片强行拼贴的蒙太奇,中间部分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跃过。
那是一种强烈的迷惘。一个孩子被抽离熟悉的环境和亲友圈,抛掷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所有的乡音一夜之间变成无法理解的古怪音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与自己生理形态迥异的异族人,他不能读,不会写,吃不惯,睡不好,甚至连时间感都变得错乱,醒来后需要花上十几分钟才能忆起自己身在何方。在那奔波动荡的半年里,陈开宗随着父母辗转于城市之间,寻找合适的落脚地,他没有机会,也不敢开口与任何陌生人交流。
他甚至不和父母说话。
这种紧张关系直到他上大学之后才有所缓解,但他依旧觉得无法融入周围人群。他不同于那些土生土长的ABC,也不同于在内地读完高中再出国的留学生,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才智出众,总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将他与整个世界隔开。陈开宗感觉自己像是被困于平行世界缝隙中的异类,找不到应有的位置,于是他最终选择了历史专业,选择了一个在时间上同样拉开距离的世界,这让他感觉安全。
当看到惠睿提供的工作机会时,一种压抑许久的渴望让他毫不犹豫地点下“申请”键。他渴望回到家乡,回到那个他原本属于的世界,说家乡话,吃家乡菜,看那些形状熟悉的山山水水。他相信他能够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引进惠睿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为改变家乡做出贡献,他相信这种努力能够让自己重新归位,找回在这世间的存在感,甚至,弥合他与父母间日渐疏远的关系。
如今,陈开宗明白,他怀念的并非故乡,而是童年。
这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既是民间的鬼节,又是道家的中元节、佛教的盂兰盆节。相传阎王在这天下令大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被禁锢在地狱受苦受难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而阳间的人需要准备百味五果、纸钱香火献祭,一来普度众生,二来“施孤”,赈济孤魂野鬼,最终目的还是祭奠先人、积攒福报。
“类似于你们美国的万圣节。”陈贤运对目瞪口呆的陈开宗说。
镇民们在陈氏宗庙前的广场搭起十几米高的普度坛,坛上奉着两米高的“大士爷”,是施孤的主持神,起威慑作用。坛前设施孤台,安放各家供上的三牲五果、荤素杂陈,纸钱、纸金银锭、纸塔堆积如山,两米高的巨香烟雾缭绕。台前设假山三峰,上插面制佛手,上书“盂兰盛会”“佛光普照”“开甘露门”等字样。
所有的临时建筑都描龙画凤,装饰着繁复的云雷纹、波浪纹、卷草纹,一片热闹的金红碧绿,丝毫不像陈开宗想象中的庄严肃穆。熙熙攘攘的人群远远看到风中飘扬的龙旗,携儿带女,托着各种供品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紫色烟雾,齐聚而来。一旁还有戏台班子咿咿呀呀唱着佛经中“目连救母”的故事,街头艺人耍着戏法杂技,匠人调教着人体贴膜,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摊前,围满了馋嘴的孩童。
不,不是万圣节,更像嘉年华。陈开宗心想着,失敬的话却没有说出口。眼前这景象竟与他童年记忆惊人地重合,不,与其说是景象,不如说是那股浓烈的香火味儿,一下子把陈开宗带回那遥远的21世纪初。他仿佛看到去世的奶奶带着自己,高举香火纸钱,挤过重重人群,跪下,三叩首,把供品献上施孤台,再阖目低头,念念有词,为阴间的亲人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