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尽管他从未相信过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以前在晚上办,灯光花花绿绿的,还要好看。”被称为“陈董”的陈贤运一边不停地与熟人点头致意,一边向侄子介绍,“后来有一年电线过热着火了,从此就改在了白天。”
“想来阴间肯定也通货膨胀得厉害,这些年的冥币越印越大了。”陈贤运笑着捡起地上一张纸片递给陈开宗,上面的“1”后面跟着数不清的“0”。
陈开宗这才注意到施孤台上满溢的纸钱和金银锭不断地被人抱下,堆到平板车上拉走。“那些是拉去烧掉吗?”
“那是旧风俗了。以前各家在门前焚化纸供品的小炉,现在成了破坏环境的违禁品,直接化浆回收利用了,环保嘛,你们最在行的。”
那冥钞上印着像模像样的编号和出厂年份,甚至还附有一个网址。
“这网址是做什么用的?”
“冥通银行。你可以为过世的亲人开通账户,冥币、金银锭和冥通信用卡都在里面流通,可以购买阴间的各种物品、房屋和服务,当然也会有各种契税。”
虚拟人生冥界版。陈开宗暗自好笑,表面上一成不变的传统,历经千百年,终究还是在科技面前渐渐败退。“可这不是很容易造假吗?”他质疑道。陈贤运凝视着香火氤氲、人头攒动的施孤现场,仿佛思绪飘浮到遥远的彼岸,他缓慢而笃定地说:
“如果你真的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相信你死去的亲人生活在那里,并能通过某种方式感受到你的心意和思念,那它就是真的。”
父亲说,贤运叔叔的妻子前年因为血癌去世,临走前非常痛苦,恳求丈夫拔掉输氧管,让她走得痛快些,但直到最后,陈贤运都不忍心下手。临别前,已不成人形的妻子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不怪你,别怕,我在那边等你。听闻此言,陈贤运泣不成声,他后悔自己没有遵从妻子的意愿,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死亡面前失去尊严。
他在陈家范围内推行了定期体检制度,不仅为硅屿镇民,也为外来的垃圾分拣工。
数据显示,硅屿地区居民的呼吸道疾病、肾结石、血液病的发病率为周边区域的5到8倍,同时也是癌症高发人群。曾经出现一村人每户都有癌症病患的极端案例,甚至从被污染的鱼塘中,捞出体内长满癌变肿瘤的怪鱼。死胎率居高不下,传言一名外地产妇生下全身墨绿散发金属恶臭的死婴。硅屿已经变成邪秽之岛,老人们说。
陈开宗看着叔叔凝重的神色,看着那些年轻人拍下照片,录制视频,然后发送到死去亲人的遗产邮箱,看着稚嫩或苍老的面孔在香火中缄默,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或许终有一天,眼前这一切都将被虚拟技术所取代,但无法替代的是,人们对所爱之人的追思。他们需要一场仪式、一个平台、一条通道,穿越生与死的界限,连接过去与现在,将无形的思念和记忆,凝固成物体、动作或复杂的流程,来唤醒自己被时光渐渐磨钝的情感,那曾经刻骨铭心的失去之痛,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尽回忆。
历史是一个对事件去情绪化的过程。陈开宗突然领悟到,为何自己会选择这个专业。也许是不断迁徙的童年经历,把他变成一个不容易代入自我情绪的人,无论是对家庭、学校、组织或者任何人际关系,他早已习惯于采取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而对于史学研究,这恰恰是一种零度视角。
但在这一刻,陈开宗开始明白所谓“自己人”的含义了。
一张面孔吸引住他的视线。那是一张惊恐的脸,在平静忧伤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五官稚嫩而清秀,发型与穿着却无法分辨性别。那个人努力想让自己融入祈祷的氛围,但不断回望的眼神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从模糊的背景中荡起涟漪,把自己的影像强调出来。那不是一个本地人,无论是面部特征还是装扮细节,尽管他或她努力伪装成本地人的模样。
不知为何,陈开宗心中触动,有种似曾相识感。他无法解释这种异常的情绪波动,仿佛那张脸的拓扑轮廓激活了右侧梭状回的某种识别模式,脑中开始分泌诱发心悸的化学递质。
他顺着那个人的目光寻去,看见几个当地的帮派青年正在四处张望。他们的风格十分醒目,上半身是紧绷的白色莱卡背心,下面是宽大的亮色运动裤和跑鞋,头发统一长不足寸,只是用专门工具刻出复杂的纹路,五官和四肢挂满了各种金属电子配饰,走夜路时背心上的荧光花纹亮起,活像棵迷你圣诞树。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各种贴膜,闪烁着帮派的徽章和名号。
陈开宗不止一次被告诫要远离这些人,他们背后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其中一个人突然转过脸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咧嘴悚然一笑,唇钉与鼻环碰撞的刹那,肩上的贴膜亮起一团深红的火焰。他喊了一声,其余两人聚过来,缓缓朝人群走去,那表情,像是打量着陷入圈套的受伤猎物,准备大肆凌虐。
陈开宗心里暗叫不妙,他掉转视线,那猎物竟望向自己,柔弱眼神中充满战栗、绝望和哀求。他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熟悉感从何而来,眼前这张脸,正是母校学生摄影画册中那张黑白抓拍的主角。
那个人用力拨开人群,朝宗祠后一条小巷逃去。帮派青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追。
如果是在美国,陈开宗会躲到一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因为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报警。可这是在硅屿,他不确定这是否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旁人都变得熟视无睹。陈开宗木然站着,望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双手攥成拳头,松开,又再次攥紧。
“陈叔叔,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狭长巷子里摆满了贩卖纸供香烛的摊档,各种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头顶是被切割得只剩一线的灰暗天空,游人很多,却不见那几个人的踪影。陈开宗问了几个人,都推说没有看见,后来是一位卖炸春卷的大妈,经过漫长的思考,怯怯地指向一家小店。
原来在两家店中间藏有一条一人宽的暗巷,不仔细看完全无法察觉。
陈开宗走进这条足以与下水道媲美的暗巷,馊臭气息令人反胃,他第一反应竟是《铁血战士2》里的洛杉矶,只是还要肮脏上十倍。他想起报警,但又马上自我否定。前面传来一声令人心颤的尖叫,他加快了脚步,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这几个对手。对于一个历史系毕业生来说,肉搏似乎完全没有胜算。
现在他确定那是一个女孩。她被掀倒在一摊污水中,几只受惊的老鼠从墙边窜走,她喘息着,却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
肩上亮着火焰的人朝她说了句什么,狠狠一脚踩在她头上,另一名男子拉下拉链,开始朝她身上撒尿。
“住手!”没有时间让陈开宗多想了。
那几个人诧异地看着这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不知是何来头。
“这卵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火焰男并不搭理陈开宗,向左右问道。
“……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他妈外地人。”其中一个人答。陈开宗疑心他使用了增强现实,却看不见任何装置,也不像负担得起视网膜投影手术的样子。
“我是谁不重要,知道林逸裕是谁就行了。”他们听到这个名字后都顿了一拍,可陈开宗只高兴了三秒钟。
“普!我知道这屌是谁了,他就是那个假鬼佬,要建厂的那个。”拉链还没拉上的哥们儿脱口而出。
陈开宗心里一惊,他知道本地新闻确实有大篇幅报道,可没想到连街头混混都能认出自己,名人负效应。
“噢?难怪本地话说得半咸不淡的,还拿林主任唬人,这下好了,我们知道你是谁了,你又知道我们是谁吗,醒目仔?”火焰男阴阳怪调说着,三个人缓缓围住陈开宗。
陈开宗绷紧身体,努力回忆上学时选修过的跆拳道课程,可惜他逃课太多,只记得零碎的三脚猫招数。他攥起双拳,怒视对方,试图营造出死士的气势。
他们突然停止了逼近,其中一个甚至还回退了几步。
起作用了?陈开宗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大手重重搭上他的肩膀。
“刀仔,尿都撒到陈家门口了?”是陈贤运,还带着几个同样面露凶相的帮手。
“哈,原来是陈董,失礼了。这可是罗老板要的人,我也是奉命行事。”火焰男低了低头,语气稍缓,他的手下慌忙把裤链扯上,中途卡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不管是谁要的人,不在今天,不在这里。”陈贤运话里透着一股中气。
“行,行!陈董怎么说怎么好。”刀仔肩上的火焰熄灭了,他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三人悻悻地擦过陈开宗僵硬的身体,从背后阴阳怪气地传来一句,“原来陈家宗祠都是用来收藏垃圾人的,难怪隔八铺路就能闻见臭。”
“普!”一条汉子肩头燃起蓝色“陈”字,正欲动手,被陈贤运制止住。
“陈家果然是三十的月娘,残咯,哈哈……”尖厉的笑声渐渐消失在暗巷尽头。
“陈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开宗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
“开宗,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你看得见的,又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
陈开宗这才想起被踩倒的女孩,扶起她,轻轻唤醒,她睁开眼,惊恐万分地推开手,蜷缩到墙角,瑟瑟发抖,全身潮湿而肮脏,像一袋被遗弃的厨余垃圾。
“没事了,没事了。”陈开宗改成普通话,以消减女孩的恐惧,“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
女孩许久才从惶惑中回过神来,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危险,才怯怯开口:“……我叫小米,住在南沙村……”
“罗家地盘。”陈贤运低低地说了一句,又质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偷东西了?”
“没有!”小米突然愤怒地爆发,“我什么都没干!只是想着今天做节,出来……看看热闹,他们就一直跟着我,我就一直跑,跑到这里……”
“罗家那群疯狗,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陈贤运见她不像说谎,无奈地吩咐手下,“把她送回去,尽量别让罗家人看到。”
“不行!”陈开宗站了起来,他惊讶于自己的反应,“送她回去不就是送羊入虎口?”
“她是罗家的垃圾人……”陈贤运躲开侄子炙热的目光。
“罗家的垃圾人就不是人吗?叔叔,今天这个日子可不能造孽啊,他们都看着呢。”陈开宗指了指上面,他知道,陈贤运这一辈的人都笃信鬼神业报之说,与其讲什么仁义道德礼法,倒不如来生的报应更有效力。
陈贤运陷入沉思,许久,终于开口,他让手下跟小米回去取随身行李,安排她在陈家的作坊先安顿下来。“但愿刀仔只是借罗锦城之名,逞自己的淫威。”
开宗看着叔叔不安的脸色,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他开始理解先前谈话中提到的“安全感”。宗族就像是一个个自己划分地盘、制定规则的小王国,对于罗家来说,垃圾人不是人,更像是一头羊、一件农具、一袋种子,如果罗家的垃圾人被陈家人带到陈家地盘住下,就是赤裸裸的背叛和侮辱。而陈开宗,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公然发起挑衅的贼。
小米被方言与普通话混杂的对白弄糊涂了,陈开宗解释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艰难地挤出一句“谢谢”。
日色渐晚,陈氏宗庙前的广场一片狼藉。拆了一半的普度坛像骨骸般立在夕阳里,硬塑外壳的大士爷倒在地上,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施孤台已经撤走,香火残烛仍在,留下一地冥币和被踩烂的瓜果,龙旗在紫红色的风里飘动,孤魂野鬼在饱餐后都已退散。摊贩们数着钞票,把剩余的食物喂给芯片狗,后者忘情啃食着,机械而匀速地摇动尾巴。明年同样时间再见。
“您真的相信垃圾人比本地人命贱一等?”陈开宗问道,眼前闪过小米的面孔,像是视觉暂留效应,那张面孔中的某种东西透过视网膜,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记忆,挥之不去。
陈贤运的身影拖得长长的,穿过被镀成黄铜色的广场和闪着金光的垃圾,他没有回答。
陈开宗想起了他的校友,一位1955年毕业的系统神学博士,他有一个世人皆知的梦想。
马丁·路德·金博士的梦想至今没有实现。
3
在硅屿,垃圾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一目了然。开箱时看上去状态良好的,早早被当地人收去修理翻新,流入二手市场,但总会有那么些漏网之鱼,被眼尖的工人挑出,当宝贝一样私藏起来。小米就亲眼看见文哥从一具日产仿真人体上切下硅胶部件,鬼鬼祟祟地藏在衣服下面,那废品两腿间残缺的方形豁口露出电线和精细的导流管,像是手术失败后没有缝合的遗体,躺在枯灰的草地上。
小米没有问文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今年18岁了,该懂的都懂。因此她十分听话地把头发维持在一个安全的长度,并尽量穿着中性宽大的衣服,把身体的曲线掩盖起来,她不希望有一天躺在草地上的是自己。
文哥和她是老乡,比她早来一年,他不干活,拿得却比别人多,似乎连本地人都敬他三分。他不像那些本地的流氓混子耍狠斗勇,人如其名,看着文文弱弱,可只要他一发话,就能聚起几百号来自五湖四海的垃圾人。之前为了工作环境和福利待遇的事情,闹过几次事,照老一辈人的做法,把这些人直接炒掉另雇新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妙就妙在文哥总能挑在上级领导视察前夕起事,工头怕横生事端,就服了软,让了步。
文哥的声望更高了,但本地老板买凶做掉他的传言也是甚嚣尘上。正当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时,他却主动送上门,不知用什么手段说服林逸裕主任,牵线搭桥跟三家老板坐下来喝了个早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听到买凶杀人的风声,文哥俨然成了垃圾人的工会代表,有什么不满和请求都由他出面去协商解决,多半能获得双方满意的结果。而他依旧住在自己的破旧工棚里,每天捡些稀奇古怪的零件堆在门前鼓捣个没完,活像垃圾堆上的一名民间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