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米来说,文哥就是个谜。尽管他俩是老乡,可小米总觉得他话里藏三分。
“你让我想起阿慧,我的妹妹。”文哥总这么说,用手轻拍着小米的头。可当小米细问起来,他却又目光闪烁地岔开话题,显得更加神秘。小米从小就习惯了独自玩耍,她尤其羡慕那些有哥哥或姐姐照顾的孩子,文哥似乎让这种幻想部分变成了现实,可她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又在告诫自己,这个男人身上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需要时刻警惕。
一个多月前,他带来一件奇怪的玩意儿。
当时小米正在和几个姐妹拿着义肢互相追打,看到文哥过来,纷纷收起笑脸,站着不动了。文哥招呼几个人过来,用手里的东西朝她们脑袋上比画着,又摇摇头。
“文哥,那是什么玩意儿啊?”同个工棚的湘妹子兰兰问道。
文哥摇摇头:“我也不晓得。”
“那你就往我们脑袋上安。”姐妹们嬉笑着互相推搡。
“还嫌你们头大安不上咧。”文哥咧咧嘴,把头盔丢给女孩们。她们围看起来,像是在赞叹某件精致的王冠。
“文哥,这不是给人脑袋用的吧。”小米指了指那玩意儿,虽然形状大致像是能包住后半个脑勺,可顶部中间有一条非常明显的棱状凸起。谁的脑袋都不可能严丝合缝,里面像是被暴力拆解过,残留着一些黄色不明液渍。
文哥拍了拍自己脑袋:“小米你果然是我亲妹,脑子就是好使。”
“小米不只脑子好使,还是我们这里最秀气的呢,她肯定戴得上这顶高帽。”女孩们在打闹中突然达成了某种默契,那顶头盔不知怎么的便落到了小米头上。
她的脑袋还是大了些,那半个头盔的曲度与她头颅之间仍存有相当大的缝隙,在文哥出手制止之前,某个女孩使起狠力往下按,小米只听得咔嗒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刺入了她枕骨下的皮肤,冰冰凉凉的。
她尖叫一声,把那玩意儿摘下摔到地上。
“你们胡闹什么!”在文哥的训斥中,女孩们四散逃开。
“文哥,我流血了。”小米摸到后脑勺黏糊糊的一片,颤抖着说。
“没事的没事的。”文哥从兜里掏出消毒纸巾,帮她捂上,血不一会儿止住了。
小米坐在垃圾堆上,把玩着一只义体残肢。文哥钻研着那半拉头盔弹出的针头,不时朝小米投来忧虑重重的目光。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仅仅是表面上为大家着想,而真正的动机,却是为了满足自己一些隐秘的癖好。她惊讶于自己竟会有这种想法,似乎以前看人只是浮光掠影,却从未想过那一张张面孔底下,埋藏着怎样的灵魂。
灵魂,小米琢磨着这个词,她只在歌词里听到过某种陈腔滥调,却从没有切身体会过,这无形无影又似乎确凿存在的东西。如果它是可见的,会是什么模样?像沙滩上的贝壳,还是天上的云彩?人们的灵魂一定拥有截然不同的色彩、形状和质地。
思绪飘散的小米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形象已经被不远处的一个3.5mm莱卡镜头捕捉进画框。
“小鬼,干吗呢?”文哥突然喊了一声。
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本地男孩,垃圾人的子女要么负担不起学费,要么只能上由志愿者组织的流动课堂,课本都是共用的,更不用说校服。那个不属于这里的小孩手里端着跟他身材不成比例的相机,似乎受了惊吓,呆呆站在那儿,一语不发。
“这里是你想拍就能随便拍的吗?要交钱的!”
“我……我没钱,我爸……”
“我知道你爹有钱,你爹知道你来这里非打死你不可。”文哥拎着那头盔走了过去,挤出善意笑容,“这样吧,你帮我戴一下这个头盔,我就不收你钱,怎么样?”
“文哥!”小米表示反对。
文哥扭过头,朝小米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小孩看了看那个头盔,思考片刻,点点头。
小米扭过头去,直到听见那熟悉的咔嗒声,以及随之到来的尖叫和放声大哭。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数了三下,然后睁开眼,径直走到小孩跟前,把头盔摘下,帮他清洗伤口。他的枕骨下缘皮肤上出现了一个针眼大的小孔,正往外流血。
“没事的,没事的。”她努力不去看文哥,怕怒火会迸出眼眶,“乖,赶紧回家吧。”
小米在男孩脑袋上亲了一口,小时候每当她磕到碰到,母亲总会这么做,似乎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让疼痛减轻几分,事实上也是如此。她又亲了一口,小孩抬起头,脸上挂着泥色泪痕,充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逃命似的跑掉了,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黄尘滚滚的马路边缘。
“怎么?不就一个本地崽子嘛。”文哥提高了声调,“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又是怎么对我们娃儿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万一……”
“那又不是他的错。”小米低低说了一句,往工棚方向走去。
“早晚的事,记住,早晚!”文哥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渐行渐远。
中元节前一天,就在男孩戴上头盔一个月后,罗家大宅里正上演一出古怪的戏码。
落神婆的脸在额心绿色贴膜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眉骨投下的黑影像两口深不可测的枯井,看不见一丁点瞳仁反射出来的亮光。她像一头盲兽般呢喃着不可辨认的符咒,带着某种古老而冗长的韵律,伴着电子诵经机的吟唱,用石榴枝向房间各个角落喷洒着由茅根、仙草、桃叶、杉莿等十二种花草浸泡而成的红花水。
驱邪的圣水同样溅落到房间正中那具无知觉的身体上,男孩苍白的脸颊凝滞着晶莹液滴,如同尚未擦拭的泪珠。
罗锦城神色不安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专家诊断他的小儿子罗子鑫患上一种罕见的病毒性脑膜炎,脑脊液分离出的病毒无法确诊,颅内压暂时稳定,但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脑电图显示为弥漫性慢波。医生说,他就像一台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一切机能指标均无异常,但皮层活动受到抑制,似乎在等待一个指令来唤醒机器。
现实无法解决的问题,老人们会说,交给神明去判决。
落神婆说,子鑫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如果小孩出门“冲逢”了鬼魂,那么,这个小孩的魂就会因恐惧而走散,若要好转,就必须举行“收魂”仪式。
罗锦城听着那催眠的符咒,恍惚间如同回到幼年时目睹的驱邪仪式现场。如今他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场跨越人鬼两界的经济纠纷调解。跟人类社会一样,大部分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当通灵的神婆或神棍说出鬼魂所要求的纸钱数后,患者亲属备齐数目,由家中长辈拿着纸钱到患者面前低头跪献,患者多大岁数就跪献多少次,献完将纸钱撒到巷头村口,这叫“标送”。那时候还没有禁伐令,纸张价格还很便宜,鬼魂的胃口也不大。
如果病情严重,则必须“祭路头”,即将丰盛饭菜摆在十字路口宴请鬼魂。烹饪时为表示虔诚,手要洗净,且不能试生熟尝咸淡。路人如果撞见切忌惊慌失措,可目不斜视地走过,千万不能回头,否则病人的症状会转移到他身上。这些祭品一般本地人是不会去碰的,可如今有了不惮鬼神的垃圾人,人鬼争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为避免祭品受亵渎,这项仪式渐渐就消亡了。
罗锦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仪式的主角。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家里设有佛龛,逢年过节都会捐献大量香火供奉,以求消灾减业,尽管有人打趣道,罗老板的生意遍及世界各地,佛祖恐怕照顾不过来哦。他明白自己与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与其说信奉佛祖,不如说信奉实用主义,而求个心安,便是这门信仰最大的实际价值。
果报吗?想到这里,罗锦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仿佛冥冥中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度量着他的灵魂。他们说那艘来自新泽西的“长富”号在香港过境时死过人,其他几家老板嫌晦气不肯接货,他就用低价盘了下来。胆大向来是他罗某人行走江湖的撒手锏,在这点上,儿子像足了他。
想到儿子,他的心一下又抽紧了,像是胸腔连上了一台强力真空泵。
落神婆仿佛嗅到什么不寻常的气息,猛地转向他儿子的写字台,额头上的“敕”字闪烁着绿光,像从虚空中高速读取着数据。那是一个装裱精致的相框,米色边框卡纸下沿用烫金楷体印着“硅屿镇第一小学‘绿岛杯’学生摄影大赛一等奖”和罗子鑫的名字。
“就是这个垃圾人。”落神婆十分肯定地指着那张黑白照片。
“她?”罗锦城拿起镜框,背景似曾相识,但所有的工棚看起来都一个模样,“要怎样鑫儿才能好起来?”
“把这个姿娘仔[6]找来,下月初八,过油火。”
罗锦城闻言一震,这种仪式他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过,并没有亲见。据说只有当富贵人家有人垂死时,才会放手一搏,作此巫术。巫者须用彩色桐油绘成鬼脸,赤膊,系五色裙,持念过咒的瓷碗,盛满油,点燃,在子夜的街巷间呼啸穿行,阴森有如鬼火游弋,若有人因恐惧而失声惊叫,巫者立即将手中“油火”摔掼于墙,同时大叱一声。失声惊叫之人便会代病人死去,亦称“叫代”。
日落西山是冥昏,家家处处人关门。鸡鹅鸟鸦上了条,请阮童身回家门。
落神婆唱起退神曲,调寄“锁南枝”,沉闷中带着凄清,听得罗锦城寒意顿生。那诡异的绿光终于熄灭,罗锦城迫不及待地亮起白炽灯,一切顿时又回到了现实主义的色调。
小米奔跑着,可双腿仿佛深陷沙地,越是使劲,越是难以迈开步伐。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紧迫感缓慢地拉扯她的神经,让她无法遏制逃跑的欲望。可是并没有人在追她。没有任何有形的威胁,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未知,从遥远海平面般的边界袭来。她的眼角似乎瞥见,那是无法形容的光芒,带着金属镀膜或晶体折射般的繁复虹彩,又仿佛流云或者海浪般变幻莫测,吞噬着她背后原本暗淡黑白的空间。
小米感到那光触及自己的身体,突然间,整个世界发生了难以理解的翻转,原本在水平面上奔跑的她,竟像是攀爬于近乎垂直的峭壁,重力方向由脚下移向身后,迅速滑入无尽天际线上的某一个点。她拼命想抓住任何东西,可周围的一切都如同镜面般光滑无缝,她大喊,却没有声音,只有坠落,无休止地坠落。
救我。自由落体感被坚硬触觉所代替,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仍然躺在那张充满霉味的木板床上,模糊的光亮透过眼皮提醒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已经是她被救到陈家地盘后的第八天。
自从一年多前被老乡骗到硅屿之后,小米现在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还不错。
每天7点,左右不超过五分钟,屋里的八个人都会陆续醒来,无需闹钟、鸡鸣或是其他工具,就像是一缕特定的光线唤醒了埋在体内的生物钟,仅仅是习惯而已。她们会排成一行,在布满紫绿色苔藓的石槽前快速洗漱,白色的泡沫随着凹槽的斜度缓缓流进方形水池,又汇入那汪镀着油膜虹彩的废水潭,迂回曲折地与这座岛屿上的其他工业生活废水一起,义无反顾地奔向大海。
就像当时老乡跟她妈说的,那是南方,南方,所有打工仔都往那边跑,想都不用想。但真正刺激到小米的是下面一句。
你看别家娃娃都往家里寄了好多钱咯,你们还在指望她爹发财了能回来?
小米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气,也不知道是因为老乡的直白,还是因为母亲一直为自己精心编织的幻觉就这么轻易被打碎了,像一个廉价的陶罐。
她没有像其他女孩16岁就出门打工,就是因为父亲说过,要挣钱供她上大学。可如今,父亲的音讯越来越稀疏,更不用说钱了。其他人都劝母亲,打工的男人都会在那边再成一个家,早点想开早解脱,只是这娃娃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都18岁了。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帮小米收拾行李,装上一大罐家里自制的辣椒酱,又把她的一头长发铰得比她弟的都短。
记住,头发只许留这么长,长了就得铰。妈妈叮嘱道。记住,想家了就舀一勺辣酱搁嘴里。
小米只是抱着她使劲儿流泪,母亲的袖管都湿透了。
火车坐了整整两天两夜,又辗转了几趟卖猪仔的长途黑车,她和其他六个人终于近乎虚脱地踏上这片南方的土地。一切确实新鲜而又陌生如未来世界,空气像饱蘸水分的海绵,稍微一动弹就挤得浑身湿润,夜晚被七彩灯光渲染得如白昼般耀眼,无数发光屏幕鬼火般布满街道,夜总会招聘和性病广告并排齐列,行人装束有种超现实的滑稽感,而他们的目光,像是直接穿透了这几名外来者的躯壳,没入虚空。
可这一切并不属于他们,他们属于离此地3公里远的南沙村,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无法想象的景象。
老乡说,你们要干的是塑料回收,硅屿的支柱产业,在罗老板这里,规模最大,待遇最好,好好干,前途无量。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没有露面,小米想象着,他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偏远穷困的小山村,对着另一个母亲说,那是南方,南方。
这就是穷人们赖以过活的方式。
一堆颜色质地各异的塑料残片堆在小米面前,像是刚从某种生物体内剔下的骨头,那她是什么呢,一条狗吗?女工们熟练地将塑料进行分类,ABS、PVC、PC、PPO、MMA……如果遇见不确定的情况,用打火机点燃塑料,通过闻它烧焦的味道来辨别。
鼻翼翕张,只轻轻一口,不敢多吸,呛鼻的臭甜味儿,像是嗓子眼里钻进了蛆般难受,小米迅速把那闪着焰光的塑料片往水里一蘸,青烟飘起,她满脸厌恶地把它丢进了标着PPO的桶里。在南沙村,这样的原料她每天要处理几十桶,多的时候能到上百桶,一天下来,吃的还不如吐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