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海天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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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千里南行

绿皮火车清晨五点多过了上海,拐了个75度锐角转向向塘而去。走走停停恍惚中跑了一整夜,上铺圆形灯灭了,陈远宏口里木然苦味,衣服裤子褶皱,腰酸背痛,实在躺不住,他爬下来坐在窗边弹簧边凳上,没洗的眼里一片朦胧,初春的江南田野里还没有完全翻绿,发达地区的乡镇企业厂房,在田地里此起彼伏。早年清澈浅绿的小河水,成了略带混渚的淡灰色。搁在平时,远程没急事的火车旅行,是最悠闲惬意的事。这样长途的旅途,到达目的地之前,只能放下所有的行动和努力,静等时光后退漫然前行,把所有的事务交给哐当的火车,可以找到借口彻底放松身心,不做任何奋争了,自我安慰道不是不加劲,是人在火车上,什么事都做不了呀。这时反而可以坦然起来,看看不同来往目的的人们,品评下短暂相遇又各奔东西人们的今昔境遇,甚或可以奢望偶遇一个丁香般的姑娘,能够相叙甚欢,留下一路粉色的记忆。

连日长途火车远行,给旅人发放的短暂自在放松的这点福利,陈远宏也没能享受到。他的心绪是没底不着地的,不踏实的。远赴的特区人生地不熟,工作食宿问题都是悬在头顶的现实石头,压的他有点坐立不安。窗外新奇的景色,车内偶尔走过的年轻貌美姑娘,空气里飘着的烧鸡花生米啤酒的香味,临铺时窃窃私语后开朗银铃般的笑声,在陈远宏的眼里,都默然化作黑白电视里抖动的电影,甚至变成信号不佳的一片雪花屏幕。陈远宏内心有的是茫然无措的戈壁荒原。

这次远行是少年至成年以来,陈远宏基因里跳动的漂流潜基因的外在,是不能弱化的渴望和宿命。囿于任何一个固定的城市和乡村,都是不可接受的,就像蒲公英或是信天翁,天生是到处飞的。

高三的陈远宏在小城重点高中优选班,学习成绩始终在五到十名,是有波动,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偶尔个别门课冒尖,在年级里排上前三,数学等不擅长学科,考题难一点,又可能跌落二十名之后。高中成绩起起伏伏,按平时成绩平均起来正常发挥,考上个交大南工类的大学应该没问题。想不到一到高考,身心内外主客观重重压力之下,陈远宏心理承压能力弱的隐患就表面化了。考前几天开始间歇性失眠,陈远宏在考前第一天偷着吃了片安眠药,当晚睡是睡着了,第二天考场上头晕目眩,反应就有些迟钝,应对数学物理这样加难的科目,发挥就失常了,等到考分下来,陈远宏心凉了一大半,饮食睡眠俱废,心神飘忽,不想填志愿,也不想见老师同学。家人深怕再多言相劝,触及逆鳞,生出离家出走或跳下河塘的恐怖事端来,只能隐忍不发,随他去了,只在房门在暗自偷听。最终还是在不分黑白,干睡了两天两夜后,陈远宏自己冷静思索,权衡再复读一年的利弊得失,做出结论,再读一年高三,不仅吃苦无数身心俱疲,一年后心理承压能力未见的好转多少。想明白后,横下心来一抹脸,装不听不见看不见老师扼腕叹惜同情的议论,报了原先根本看不上眼的一个本省普通本科的建筑工程系。

正所谓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陈远宏理想本应填写建筑学,符合他柔弱略带文艺的气质,却因填志愿时心绪不宁,考分不佳,在没有互联网搜索引擎的时代,疏忽了咨询专家或学长这个程序,阴差阳错地填报了更适合孔武有力之人的土木建筑工程专业,好似咏絮题诗的才子佳人,被派去做了修秦长城的武力监工。陈远宏日后在与装粗耍横的包工头斗勇时,常常觉得自己面相不够黑猛,每每以甲方雇主身份,还难以弹压住要钱的乙方承包商,挫败失落感油然而生,脑子里都会浮现先贤写的的犬耕,哀叹无力无助之感跃然眼前,像极了围城里面的方鸿渐。

一夜行车后思绪万千的陈远宏,惦记起一起上车南下的两个同伴。他顺着一节节卧铺,往硬座车厢走去。卧铺和硬座之间隔着餐车,时间太早,餐车没有营业,门锁着。问列车员才知道,要到11点开饭时间,两边才能联通。陈远宏只好原路返回,一路检阅般地把铺位都看了一遍。软卧车厢关着门,偶有旅客坐在窗边,宁静祥和。

时值提倡改革开放胆子要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的号召发布,南方各省尤其沿海省份,港澳台和内地投资潮水般涌入,经济建设热情高涨,改革开放先行区人才匮乏,在内地各大报纸全版刊登招人广告,对中高级专业人才,给出的工资可达内地的十倍甚至几十倍,基础产业工人工资也有好几倍。国内各地人财物孔雀东南飞,老中青都想尽办法,投入南下的洪流,90年代初行成了势不可挡的下海热潮,有人说比20年前上山下乡的规模还要大。

陈远宏不安分的心,就是在上班单位报纸上看到这股洪流,按耐不住躁动的热血,按广告普遍撒网,不断投递简历,但大多泥牛入海。大半年的坚持,终有一家寄来面试通知,北方银行投资做房地产的金海置业公司。

没有逻辑的乱想一上午后,随便泡了碗面条,加点外婆卤好的牛肉猪耳作午餐。陈远宏好不容易熬到餐车开门。挨个走过软卧硬卧车厢过道,餐车里的座位已经坐满就餐的人,旁边站着十几位等着餐车营业时间结束,准备交20块钱坐在餐车的旅客。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南下寻找新机遇的内地人,有的座位底下都侧躺着人,脑袋放在走道里,旅途劳顿困乏,已无暇顾及形象体面。彩条布化肥袋改成的行李包,垒在每个角落,不小心就能让扁担棒棒绊倒。摔倒也无需担心受伤,地上都是人和行李。初春车厢没有开窗,空气弥漫着烟草方便面调料的气息,陈远宏张着嘴呼吸,想避开那浑沌复合的气味。

陈远宏如同在荆棘丛生的小径里行走,左右腾挪着挤过去,好不容易远远看见两个没卧铺的同伴。他想在可以通行的时段,让他两个可怜的同伴,拿着车票换的铝牌,白天去卧铺洗漱休息一下。

同行的男生李维方是陈远宏的校友哥们,高一届,女生章薇是李维方的发小同学兄弟。在学校时,李维方是学生会文学诗歌社团负责人,就把陈远宏发展进文学社团,在校打了两三年交道,共同爱好加好友老乡,关系尤为密切,毕业后也是联络紧密。李维方专业是热门的建设经济管理。毕业后,先分配在建行做建筑预结算审核,专业对口,又是银行系统,工作分配中是顶呱呱的好去处了。

南方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之后,各地银行系统纷纷成立信托投资公司,参与特区的建设融资,甚至直接参股成立房地产公司,加入特区如火如荼的建设洪流。

南下特区分公司开疆拓土的机会,本轮不到李维方这样的年轻人。但特区离家遥远,分公司主要领导岗位大家还是趋之若鹜的,因为按待遇规定,一年可以有数次公费飞行探亲,加上回总部开会述职,高管一个月可以来回飞一趟。但对于中层,日常往返差旅最高也就是硬卧了。资格稍老的职工,尤其上有老下有小的,去特区出差考察检查工作是美差,要远离家小老人,常住那里就另当别论了。所以除了高管,中层岗位几乎都是通过行政指派了。李维方刚刚毕业,女友还不知在哪里,自告奋勇,做壮士一去兮易水寒状,以两年为限,承诺去边疆开疆守土。首发去特区任分公司资金管理部经理,有坐飞机出差的待遇,无奈需陪伴发小章薇同去,只得准备坐火车,临近出发才确定行程,卧铺票连托人也买不到了。李维方只得大义凛然,不惜困苦为红颜,坐绿皮火车,形成了三人中最有钱有势的李维方,却是坐硬座的局面。

陈远宏毕业分配去的也是政府机构,需下放到基层锻炼,先在房屋修建公司,后因技术本科生稀少,一年后转入房屋开发公司,做些公房改建和旧城拆迁改造,规模一直不能扩大,五六层砖混或框架的建筑。学校里学的高层超高层建筑设计,一无用处。陈远宏觉得专业几乎荒废,本就性格散漫随意,不是搞管理做官的料,工作一年多,看到南方大刀阔斧大建设大开发,工资待遇可达十倍,心里就有点按捺不住了,有心图谋南下了。

他们几个月来通信联络,交换南下想法,了解已在特区的校友朋友熟人的信息,寻找可能可靠的落脚点,再找机会用单位电话打长途,商量南下的行程和时间,交流请假办停薪留职手续,尽力保留南下不顺返回的公职退路,近半年数十次的沟通后,当初激情澎湃起意下海一搏的七八人中,最后下定决心又能结伴成行,顺道凑在这一趟列车上的道友,就剩眼下两男一女三位了。

陈远宏好不容易挤到跟前,李维方说上学踢球习惯了浑身汗味,无所谓。女生章薇却十分急切要换个环境,可是看到这几节车厢的行走艰辛,又有点退缩。还是陈远宏点子多出主意,在列车到站时,随到站旅客挤下火车,从站台上跑到车尾,上了那节有一半列车员休息室的卧铺车厢,拿着陈远宏的卧铺车牌,短暂摆脱了等外大铺舱的苦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