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第二晚,章薇睡在卧铺,陈远宏和李维方在硬座轮流打盹,或是拿张报纸坐在过道里。其实疲惫到那个程度,坐在哪里都没有区别了。火车在晚点近三个小时后,他俩听到了播音员温暖亲切的播报,介绍南方重镇花城的悠久历史,辉煌现在和美好未来。终于旅途完成了一大半,可以从这沙丁鱼罐头里出去透透空气了。
三人被人流大包小箱裹着,歪斜碰撞着来到出站口,广场上一片喧嚣,陈远宏脑子里跳出大草原上角马逐水草迁徙的画面。
李维方拖着行李箱,比划着描述起这车站鱼龙混杂的传闻,说一个女乘客在广场东张西望,等接站的亲友,这时背后窜出一把把金项链拽走,女客尚没有反应过来呼喊求救,那坏人跑了几十米又折返跳了回来,把项链扔地上,还踢一脚行李,嘴里骂骂咧咧乡下佬不讲究,带着假项链出门,之后土行孙般钻进人堆不见了,整个作案过程只几十秒,当事人惊恐未定,蒙在那里。李维方感慨朗朗乾坤,竟有如此张狂之徒。
章薇一副见多识广的表情说:“这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我们来了。”李维方一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嘈杂的人群,一边回头对她说:“看好你的钱包,武侠书不要再读了。”
三人推挡着推销酒店光盘走私表的,绕过苍蝇一样大喊深圳珠海湛江地名,连拉带拽揽客的长途车托,艰难地来到高官途汽车站。
在窗口询问海安的直达车次,售票员见多了随潮赶海的各类口音,说白话也无用,互相听不懂,懒得多语,只用手指大厅里的时刻表。陈远宏高度近视看不清,李章二人看到一个,下午四点出发,预计15小时,直达海安的豪华客车,算来正好凌晨六点到,坐上早班渡轮,第二天中午可以过海到海口了。拿了票,时间还早,三人出了站,大包小包来到小街里。早春三月,花城已是内地五六月间的热度,上午的阳光有些热度,路边分木棉花灿烂一树,三角梅和说不出名字的藤蔓,生机盎然的绽放了。路边的人行道上树下,不远几步就是一处早茶店,广式小笼和那壶浓茶,让火车上混合杂味的三个疲乏过客,油然升起了一缕人间烟火的温暖,打听问路时,听不懂白话的困扰和白眼的挫败感,都被冲淡了。
火红的木棉花下,亲身体会了街边粤式早茶的精髓以后,已是下午两点多,南方的阳光温热耀眼,还穿着北方初春厚重衣服,陈远宏他们无心流连街景,赶回汽车站附近更衣减负,静下来等车去海边。
下午快到四点,三人来到花都汽车站登车口,检票上了一两蓝绿两色的长途汽车,安顿好行李。车上基本坐满,三四十人,听口音可以判断东北三省,中原皖赣,两湖川黔,都是远赴几个特区的打工行者。陈远宏后来跟这些五湖四海的人打交道,慢慢能通过寥寥几句对话,分辨出大连和铁岭,宜宾或成都的细微差别,准确说出眼前这人的家乡,误差方圆不出百里。熟能生巧,听久了各地方言口味语调,陈远宏从美食家变成大厨,练就了模仿方言里的经典流行用语的调调,简单几句乍一听,连当地人都难以分辨,会想当然认为此人久居外地,土话讲的不那么原汁原味了。此亦为独门技艺之一,事前做下城市地域风土人情功课,之后活用此计,与初交往的生人攀老乡套近乎。
花都车站是火车换乘的起点大站,清洗洁净的客车下午四点准点出发。在两百年前开埠,与洋人贸易的风尚大城市,南国春色的浓烈与火红,对来自中北地域,经济尚不发达的旅客来说,充满了新奇与惊喜,车行一路,兴奋赞叹不绝于耳。两个老广司机也是见怪不怪,时不时用蹩脚的广式普通话,介绍些风土人情,岭南十八怪,再穿插些港澳的传闻,一路倒也欢声笑语,把花城之前那段旅途的疲惫,灰头土脸和不愉快打消了几分。
傍晚客车停在路边的定点饭店,两位换班司机被请进后堂单独一桌,甚至上了几瓶啤酒。乘客按人收费每人15元,内地工厂科员月工资平均才一百多元,有些人嚷嚷着嫌贵,店家仗势喊到:“食15文,毋食,茶水座位10文”,大家明白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虽贵还不能算太黑,就是不吃饭上车啃面包,总要把热水杯添满,去去洗手间。人在屋檐下,大家一般都吃了个15元的套餐,有点吃苍蝇的哽噎感觉,好歹饭还是要吃的,想想也就罢了。
陈远宏他们没想到,车开到半夜十二点多,迷迷糊糊中车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孤零零一个加油站,后面几排房子,幽暗的灯箱上写着广港大酒店,两个司机跳下车来,说到:“我们车登记地是湛江。再往前客运线路规定,开往电白高州要换车啦。明天早上7点有新车来接大家,请大家不要把东西丢在车上。今晚就住在这个酒店。”
车上东北和四川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干了,抓着司机说:“不能够,我们在客运站买的车票是到海安,夜里不停车一夜直达的,你到这嘎达撂下咱们,今晚住宿费你出啊。”
司机常在常年这条道上行走,应对这种场面驾轻就熟,不一会街上影影绰绰,晃过来六七个叼烟吹口哨的烂仔,远远地站在私营加油站门口,跟司机用粤西白话高声应和,内容不能听懂,但车上每个人还是明白这个路数,在别人地盘上,好汉不吃眼前亏。东北四川那几个结伴而行的小伙子,客观冷静地评估了双方实力对比,只好高声抗议,骂骂咧咧地把行李箱包从车箱里拖出来,随遇心不甘地去后面的旅店入住。
进得店来,才知道哪里是大酒店,实际是大通铺,只有六人间和八人间,每间配一个冲凉房洗手间,分别要价200元和240元,这在内地已是四星级酒店单间的房费了。陈远宏看着这刷绿色涂料墙裙,贴着廉价地砖的大房,心疼房间不值一个多月的工资,无计可施,只能自己组队拼房入住了。这荒郊野外,三人合计也没法分男女宿舍了,章薇也不敢单独和不认识的女生拼住,好在这车上不乏独行侠,渴望和看起来都像好人的三人搭伙。李维方设定的新队员资格预审条件是年纪相仿,外貌透着良善温和正派的才行。最后郊外野店一夜同房室友里,扩编了湖南妹子程玉红,新疆兵团阿克苏支边二代方劲松,四川容县川菜厨师宋强。李维方还让章薇拿店家的信纸,把真假难辨的一代身份证抄下来,陈远宏无奈地说:“以前向阳夏令营分宿舍,都没有要求抄录啊,泄露个人隐私啊”。其实陈远宏非常想看看姑娘们的生层八字和老家所在。
这几位独行客,都是主动选择戴眼镜的陈远宏探险小分队的,客气地递烟套近乎,尤其单身准备投奔开理发店表姐的程玉红,这个洞庭之滨的益阳小镇姑娘,更是急切地恳求章薇,生怕章薇他们人够了,让她落单流落街头。
卸下行李,都愤懑地看着客车载着那五六个仔绝尘而去。好在如同落在荒岛的船员,灾难当前,互助友爱,同舟共济的人性光辉得以发扬,一番简单挑拣搭配之后,三十几人达成了最优最省钱的组合,叹气或咒骂着司机三代,交钱入住。
陈远宏探险队新加入成员三人凑了100元给李维方,公推1米77高,略有燕赵侠士外形的他去与店家交涉拿钥匙开个六人房。
出门在外,尤其这荒野孤店,四海之内皆兄弟,不用分长幼男女了。进院一看,带门廊的乡村自建房,有点像美国的汽车旅店,房间里三张双人床,大学宿舍那种上下层的,角落里是两个高大板衣木柜。再心疼不爽,总归有个落脚点,一车流落他乡的旅客,总算能安全过夜。前数日里不分昼夜,天南海北地奔到这,离目的地海边,还有两百多公里之处,身心俱疲,舟车劳顿,旅途第一夜住在房间里。潮湿发黄的床单被褥都无关紧要,变成短暂放松一下的小幸运了。
冲凉房里只有个洗脸池一个蹲便器,水管上垂下来一个蔫了的小向日葵,花洒里只有冷水,三月的岭南夜间也只有20多度。好在北方来的各位队员,没有南方人每天冲凉的习惯,女士优先,六人顺序洗漱,少许抹掉多日旅途风尘疲倦。大家借鉴火车卧铺,男女混住,章薇和程玉红共用里侧靠墙的那张上下铺。
李维方和川菜大师宋强拖着衣柜把门堵上,检查了防盗窗,安慰兄弟姐妹们,既来之则安之,稍能安心休息,调整状态。
安顿下来,尽管没有惊涛骇浪劫后余生那么夸张,虚惊也是不小,患难见真情,漂泊在外互助取暖,宋强用川普张罗说:“老哥姐们,我们难得齐聚一堂,出门靠朋友,不分高低,拉起个队伍,日后打下江山,我们几个就是开国元老喽”
方劲松呵呵笑道:“你想造反?也是啊,发财升职也算开疆拓土,江山美人么。”
章薇和程玉红笑他俩说:“别臭美了。翻翻荷包,看看明早的饭钱可还有了吧”
李维方从中打岔道:“哥几个,小宋说的对,我们跑这么远,不就为更好生活嘛。江湖就是江山,这样吧,偶遇也算缘分,到了海口,大家各自去投亲靠友,找到工作安定下来,吃住不愁了,就定五一节,我们都去小宋老乡的小洞天川菜聚齐,去看看宋大厨到底是大师还是传菜的伙计,小宋,你看可行,你把小洞天饭店的地址和你老乡名字写给我们。不见不散。”
小宋在几人中年纪最小,也最热情,连说:“要得要得,就要这样”。陈远宏也以为然,从包中翻出通讯本,撕下六页,把姓名和投奔落脚联系人地址电话写下来。心里想,这人生地不熟,万一今后谋生不顺,也多个去处。现实的需求加上同舟共难的情谊,已不亚于战友同窗乡党之情了。
年轻人心热好聚会,也想着孤身在外,多有个熟人总不是坏事。有共同经历,就会有类似的三观,也就有共同语言,容易成为互助共同体。陈远宏举着右手,发表演说的口气建议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就组成个南海取经团吧,南海有观世音菩萨。比西游记多俩人,少匹白龙马。”其余几个齐声应和,认为此行找到了组织。
章薇和程玉红初见,在这危机时刻,倒显姐妹情深,家境文化学历差别不小,孤身在外,性格合拍能谈得来是主要的,其他倒显得不重要了。她们让李维方找店家多要了套床单,绑在上下铺四个角上,等于做了个独立单间,她们只脱了外套,几乎是合衣爬进铺位。宋强早四仰八叉,躺到高低床上大呼小叫:“安逸噻巴适呦。”
为了安全,洗手间的灯彻夜亮着。一路劳累,又惊吓不安的几个年轻人已无力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下各自的来历和此行的打算去向,话是一句一句地渐渐稀少,呼噜声却此起彼伏多了起来,带着对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新鲜世界的梦想憧憬,在南国春夏间虫鸣的背景乐曲中,都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