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伟第一次把监视器装在别人家里,人家不同于其他地方,经常打扫很容易露馅儿。他紧张之下,把针孔摄像头装在了很少移动的假花的叶子下面。
后来他才发现那个位置不好,假花叶子遮挡住了镜头,基本看不到什么东西,幸好他做了改装,看不见画面,还有声音可以听。
前一阵,我市某个小区发生了杀人案件。案件发生在一个高档小区,行凶的是小区的警卫,被害者是小区的业主,事件造成三死一伤。这件事在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报纸、网络、电视台,各家媒体纷纷报道,市民们人人自危。
不少记者采访了罪犯和被害人的亲属,希望能够从他们嘴里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广大市民也密切关注着这些信息。
毕竟在城市里,人们居住的地方就是小区,小区的安全与否,对业主来说,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各大媒体的报道自相矛盾,有人说那警卫是见财起意,有人说那警卫杀人是因为感情纠纷。
我还记得电视上那个事件中唯一的一个从凶手刀下逃出来的女人,接受记者采访时的画面。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30多岁,保养得很好,化着精致而无可挑剔的妆容,只不过提起凶手时,表情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变得扭曲:“那个人是个神经病!他是个变态!我根本不认识他!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和他无冤无仇,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在这场事故中,这个叫刘梅的女人失去了丈夫和两个男性朋友,自己也受了情伤。
据小区其他人介绍,凶手与这户人家确实没有什么来往,而被害者一家也不算是这个高档小区里最富有的,这让凶手行凶的动机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现在,我手里拿着的报纸上就写着对于这个警卫杀人的猜测,不过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去看这些记者猜测出的缘由了,因为那个凶手现在就坐在我面前。
我就很关注这件事情,心理学的分类五花八门,其中有一个分类为“犯罪心理学”,通过分析凶手心理,可以掌握凶手的动机、习惯以及下一步的行动。
但是这次的犯人却有些不同。
和赵归江说过李凯的事情之后,没过几天,赵归江就找到我,说想让我见见这个杀人的保安——一个叫刘伟的犯人。
“你还记得之前你说过的那个,把人分成同类和异类的人吗?”赵归江是这样和我说的,“这个刘伟,和那个人可能有一点相像。”
我问:“他也说自己能够看清同类和异类吗?”
“是的。”赵归江说,“不过他是通过监视器来看的。”
“也就是说,以监视器为媒介,看到那些异类?”这让我想起传说中的照妖镜,照妖镜一出,妖魔鬼怪通通现形。
赵归江点头:“他说他杀掉那些人是为了其他人,他说那些人不是正常人类,和其他人不同,他们该死。”
这倒有些意思了,我想,也许又能从这个犯人那里,听到一些超越常识的故事。
“能让我和他当面谈谈吗?”我问。
赵归江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要知道,我一直在为李凯的事情耿耿于怀,在最后一次和他打通电话之后,李凯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那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疑团,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知道谜底。
所以,我和赵归江一起,去见了刘伟。
刘伟年纪不大,大概只有二十出头,长相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光看他瘦弱的身材,你很难想象这个人杀了三个人,重伤了一个人。刘伟眼睛肿着,脸上有一道利器划出的伤口,显然是新伤,刚刚结疤肿还没有消。
我知道他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那些受害者并不可能乖乖躺平,毫不反抗地任他杀戮。
这些伤疤是被害者留下来的。
刘伟像所有男性犯人一样穿着囚服,戴着手铐,理着光头。
他看了看赵归江,又看了看我:“你就是赵警官说的那个心理医生?”
我说:“我是心理咨询师。”
虽然我的客人都习惯叫我司空医生,我也习惯用“病人”称呼他们,但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师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严重的心理疾病是要心理医生临床治疗的。许多心理疾病并不是聊聊天就能解决的,它需要正规心理医生药物治疗、心理治疗与物理治疗等一个系统的体系。
不过在并不怎么重视心理学的我国,大多数人都对这两个职业的差别很模糊就是了。
刘伟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没弄清楚,随意地说:“都差不多吧。”他比较在意的是后面一个问题,“你会相信我说的话?”
我说:“是关于监视器的?”
刘伟点点头,表情严肃地说:“我能在监视器里看到恶魔,我能分清谁是恶魔谁是人。即使他装得像个人一样,但在监控器里,恶魔总是会暴露。”
说完以后,他紧紧地盯着我,似乎想在我的表情中观察到什么。我猜他大概是想看我信不信他。
我听过很多人讲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他这个开始并不算最特别。
刘伟口中的人和恶魔,大概就是赵归江和我说的同类与异类吧。
见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刘伟继续说了下去。
他是从高职毕业,找工作的时候说起的。
刚找到工作的时候,刘伟很兴奋。那是一个外地的老牌国企。他的同学中有不少没有找到工作,还有一些去了更加不稳定的小公司、小工厂打工。老思想中还是国企稳定,说出来有身份,家里人都觉得脸上长光,要是能找个国企的媳妇儿,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毕业的时候,老师对刘伟说:“好好干,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那时候刘伟觉得意气风发。
刘伟所去的那个车间,包括刘伟在内,总共有三个新人,带着他们的,是两个老师父,一个姓金、一个姓邓,五个人一组。第一次见到师父们的时候,李凯和另外一个叫杨亮的,对老师父们都十分客气,毕恭毕敬,另外那个叫胡晓宝的年轻人傲得很,师父们对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的。
师父们带着刘伟他们熟悉车间,一边走,一边和他们讲解工作,还顺口问了他们一些问题。
车间主要的工作就是调节设备,关注数值,平时按时按点巡逻,打扫卫生。
从师父们的提问中,刘伟已经知道,胡晓宝是靠家里关系进来的,他叔叔在厂里有些小权。
邓师父说:“这工作可是有危险性的,你看那个焚烧炉,要是不小心进去,开关一开,烧得你尸骨无存。”
胡晓宝看向那个巨型焚烧炉,哧笑道:“谁没事儿跑进去?”
刘伟看了那个焚烧炉一眼,炉壳已经不知道用了多少年,铁锈斑驳,卧在空旷的厂房里,像只沉睡的野兽。
杨亮给其他几个人都递了烟:“也不能这么说,还是得小心工作。”
两个师父和胡晓宝坐在主控制室里,所有的巡逻、检查设备、记录数值、打扫卫生,都是他与杨亮做。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胡晓宝有后台。他一点活儿都不干,连个样子都不愿意摆,还能对师父大呼小叫。
纵然这种国企是讲究先来后到的,但人家后台硬,师父纵使生气,也拿他无可奈何,把气全都撒在杨亮和刘伟身上。
国企、事业单位、公务员中有一个很敏感的词叫编制,这个词就像道城墙,将在同样单位的人分成了两派。
待遇、身份、干活的数量完全不一样。拿老一辈的话说,有编制的是正式工,没编制的是临时工。就算是同一个单位,在一个屋檐下上班,等级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三个新人都没有编制,但掺杂了外部条件以后,没编制与没编制也是不一样的。
胡晓宝有后台,杨亮机灵会讨好人,刘伟木讷内向。就两个师父的表现来看,显然是胡晓宝大于杨亮大于刘伟。胡晓宝谁都看不起,对着刘伟爱搭不理,说话时经常用鼻子出气,杨亮能和刘伟说几句话,但干活的时候可不会帮着他。无形之间,就已经分出了三六九等。
胡晓宝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食物链的最底层,被所有人压迫着。
……
“他们把所有的活儿都堆给我。”刘伟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愤恨的光,“那帮欺软怕硬的浑蛋,他们每天坐在那里享受,上班跟度假一样,全都折磨我,他们说什么让我多干活好好锻炼我,其实就是把我当跑腿儿的使唤!擦桌子拖地能锻炼出什么?在厂房周围拔野草能锻炼出什么?让我在大冬天用湿毛巾擦窗户,擦干净后雪花一飘,有了水渍,再接着擦;让我拖地,拖完地他们弹上烟灰踩上脚印,再继续拖……”
这种永无休止永无终结的活儿一波接着一波。
“他们在折腾我!”刘伟说,“这些活儿他们自己不干,胡晓宝不乐意干就不干,杨亮偶尔干干,其余全都是我在干!”
我问:“你有没有提出异议,说自己不想干?”
“有。”刘伟说。
他曾经很委婉地向两个师父提出异议——自己的活儿是不是太多了。
邓师父说:“新人就得勤快点,我们是过来人,为你好才劝你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们是在侧重培养你。”
金师父说:“我们工作就是这样,这是在锻炼你们,我们原来吃的苦比你们多多少倍,等以后你们就会感激我们了。”
所有活都儿压在其他人身上,胡晓宝乐得轻松,杨亮也在搭着师父的腔:“没事没事,多干点活儿也累不死我们,师父这是锻炼我们呢?”
于是,两个师父冠冕堂皇地说完,一切照旧。
刘伟一边干活一边想:放屁!你们这些傻逼,迟早会遭报应,别让老子抓到把柄,不然弄死你们!有后台有什么了不起?后台哪天倒了你比我还不如。当师父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早几年进厂工作吗?!
刘伟的嘴里带着恨意,我能看到坐在我对面一墙之隔的刘伟眼中闪过的愤怒、不平与嫉妒。
“不过很快地,我就发现了。”刘伟忽然露出一丝冷笑,“他们对胡晓宝也不是那么好。”
……
那天刘伟被支去打扫卫生,临下班的时候回到主控制室,金师父、邓师父、胡晓宝正在主控室的机器后面打扑克,只有杨亮坐在主控室的电脑前。
看到刘伟回来,打牌的三个人散了摊儿,刘伟发现胡晓宝脸色不好,金师父手里拿了几张红票子,正往兜里揣。
刘伟再傻也看明白了——这群人在上班时间赌博。
大概是他目光太直白,两个师父脸色拉了下来。邓师父把工作记录塞到刘伟怀里:“该你和杨亮巡视了。”把他们赶走了。
杨亮揽着刘伟走了出去。
出了主控室,刘伟问:“他们赌钱?”
杨亮往后看了看,小声说:“我和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那姓金的和姓邓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个人出老千坑胡晓宝呢。”
刘伟吓了一跳,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杨亮说,“胡晓宝也该发现了,他都输了这么多了。”杨亮对着刘伟比了个数字,“他未来几年都得白干了。”
刘伟愣了:“师父们对胡晓宝不是挺好的吗?”
杨亮冷笑:“那是对他好吗?那是忌惮于他家里的关系,不敢在明面上欺负他。他们早就看胡晓宝不顺眼了,一直想着法子阴他呢。胡晓宝也傻,一拉就去赌,输上十次,赢了一次就觉得能捞回本,越陷越深。现在早上瘾了,师父不带他他都急。”杨亮说,“你看着吧,这组迟早得出事。”
当时刘伟还震惊于两个师父合伙坑胡晓宝的事情,他之前一直以为那两个师父迫于胡晓宝的后台,天天巴结他,现在发现事情不是这样。他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狂喜——看看吧,胡晓宝,你有后门又怎么样,他们是心甘情愿对你好?你横,你谁都看不起?他们又能看得起你吗?
我就等你哭的那一天!
上班没多久,胡晓宝已经输了十来万,这无疑是一笔巨款。即使胡晓宝不吃不喝,也得四五年才能还上。
刘伟不止一次看见两个师父对胡晓宝催债,好几次三个人还动起手来,摩擦不断。
刘伟有些幸灾乐祸,黑吃黑,活该。
有了欠钱的把柄,两个师父也不怎么顾忌着胡晓宝了,厂里不让赌博,这事要捅出去三个人一块儿完蛋,就算是有后台的胡晓宝也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师父们讨债的方式多不胜数,能让胡晓宝一边赌着一边怕着一边想尽办法筹钱一边继续和他们赌。
最后他筹到的钱越来越少,欠的债越来越多。原本对胡晓宝和颜悦色的两位师父也变了脸色。
胡晓宝也不是好惹的,虽然欠了钱,又爱赌,现在不得不拉下脸奉承着两位师父,但显然是十分不甘心。
车间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胡晓宝和两位师父看似和睦实际波涛暗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一触即发。杨亮找了个机会借调出去,走之前,对刘伟说:“这车间迟早要出事。”
他之前就和刘伟说过一遍,现在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像是一个不祥的预言。
杨亮是个很精明、八面逢源的人,他在车间里的时候,还可以充当胡晓宝和两位师父之间的润滑剂,他被借调出去之后,润滑剂消失,三人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厉害。
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胡晓宝从来不是什么好捏的柿子。刚开始他还能好声好气地巴结着催债的师父们,后来他就不耐烦了,脾气见长,横了起来。
在一次催债中,胡晓宝彻底怒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老子就是没钱怎么的?”
金师父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还钱,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还。”
邓师父说:“你没钱,你叔有钱呢,当那么大官能没钱吗?你不还,我们可以去找你叔要。”
胡晓宝冷笑:“厂里不让赌博你们知道吗?捅出去我好不了,你们也得完蛋。”
说到后面,两个师父就喊着小兔崽子和胡晓宝对骂。
刘伟躲在暗处,看着他们争辩、吵架甚至动手,虽然三人之间的争执有时候会波及他自己身上,师父们会撒气一样地给刘伟布置任务,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他能看好戏,刘伟幸灾乐祸地想,就当是赏他们的。
厂里不让赌博,也不让打架,所以这三个人的纠纷在厂房里头闹得再大,出去也没告诉其他人。
只有刘伟知道。
刘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看戏的,看着这三个平时张牙舞爪、一起嘲笑自己的家伙窝里斗。
他觉得很爽,自己知道这三个人的秘密,杨亮现在不在了,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了!现在只有刘伟知道得最多,知道这三个人闹成了什么样子,知道这三个曾经因为利益关系相互奉承、相互巴结的人现在关系破裂成什么样。就像是一出滑稽剧,那三个人就是滑稽剧里的小丑,在他面前丑态百出。
胡晓宝横过了就再没有必要回到原来巴结两个师父的状态,形势在胡晓宝爆发以后逆转过来了,胡晓宝硬赖着不还钱不说,还反过来要挟师父。
他肆无忌惮,当着刘伟的面说:“我早打听过了,赌博欠下的钱不受法律保护,你就算告到法院去也没用。实在不愿意讲理也行,我还有不少兄弟在这里,大不了打一架看看谁够狠。其实我还挺想把这事捅出去,我年轻,家里有人,没了这份工作还能另找,不知道有些人年纪一大把了,没了工作是出去给人端盘子还是擦鞋……”
两个师父看着胡小宝的眼神特别凶狠。
在厂房现存的四人中,刘伟的地位终于发生了改变,两个师父像是发现了他的好一样,对他和蔼了不少,那些挑毛拣刺的工作也少了。胡晓宝对刘伟的态度也有些变化,他不再对刘伟冷嘲热讽,而是不断地在他面前抱怨两个师父。
刘伟冷笑着看这三个人的改变,他觉得即使别人对他的态度改变了,他的身份依然没变——他是一个旁观者,是超脱这三个人之外的存在,比他们更睿智,更清醒,看得更通透。
刘伟觉得这一出戏迟早会演到高潮部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前面的铺垫结束,直接发展到高潮,但是他又留恋这种感觉,留恋着那三个人在他面前互相斗殴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高潮情节终于来了,来得快且突然,令人意想不到。
那天晚上其实是个意外,按照两个师父给刘伟安排的活儿,他不会去主控制室,也不会去焚烧炉,那天他没有和胡晓宝见过面,甚至不知道胡晓宝有没有上班。
可是那天刘伟偏偏干活干到了一半,得去主控室拿件东西。
然后他意外地发现,主控室没有人,原本应该坐在主控室睡觉的人都不在。
这么晚了,他们跑哪儿去了?
出于疑惑,刘伟又看了看监视器。然后,他看出异常来了——焚烧炉的监视画面,被关掉了。
监视画面是要留存的,监视器没开少了画面怎么办?刘伟检查了一下电脑,发现硬盘里竟然已经有了今天晚上的监控录像留档文件。
今天晚上还没过去,这视频文件是从哪里来的?总不能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吧?
刘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有些紧张地打开了焚烧炉的那个监控器。
从监控器里可以看到,那个厂房里站着三个人,正是从主控室消失的两个师父和胡晓宝。监控画面很模糊,看不出来他们的表情,但是从他们的动作能看出来,这三个人现在相处得很不愉快。
两个师父拉着胡晓宝,似乎正在争辩什么。胡晓宝推搡着他们,然后示威地挥舞着拳头。
然后胡晓宝转身离开了。两个师父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抡到了胡晓宝的头上!
坐在主控室的刘伟身体都凉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明白,那个木棍不是偶然放在那里的,就像今天晚上他和胡晓宝没有碰面不是偶然、师父们给他布置的任务不是偶然、监控画面被关掉不是偶然、电脑里出现今天晚上的监视画面视频文件也不是偶然一样。
刘伟看着两个师父砸晕了胡晓宝,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胡晓宝扔到了焚烧炉里。
邓师父把木棍扔进了焚烧炉,金师父打开了焚烧炉的开关。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凶杀案。
刘伟呆呆地看着监控器。
他看见生命在火焰中消失,罪恶诞生,那两个熟悉的面孔狰狞而恐怖。
那是魔鬼。
刘伟想。
“他们”和我不一样,人不可能干出这种事。他们不是“人”,“他们”都是“魔鬼”!
如果不是他偶然进到主控室,如果不是他偶然看到监控器,这场罪恶便无人知晓。
他期待已久的滑稽剧的高潮部分竟然是这样,这太令人讶异,太出乎意料了。
刘伟以为自己会很害怕,但他看见映在荧幕上的自己的脸。
那是一个笑容,一个心满意足而得意的笑容。
最终还是让他看到了!刘伟想,两个师父想瞒着他这个看客,把他最期待的高潮戏隐藏在黑暗里,可是最后,还是让他看到了。
隔着荧屏,隔着监视器,他看到了一切。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场罪恶之火。
他像是上帝一样,看着这些丑陋而渺小的魔鬼犯下难以磨灭的罪。
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有他!
那些人贬低他、欺负他、看不起他,却不知道他们所有的丑恶都被自己尽收眼底,不知道在自己眼里,他们的一切都暴露了。
刘伟忽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站在了云端。他通过监控俯视众生,看着那些曾经欺辱他的人变得渺小丑恶不值一提。
刘伟把主控室还原,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心里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两位师父什么都没有发现,刘伟也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
“他们不知道我看见了,他们还觉得他们做得很好,没有任何人发现。”刘伟得意地和我说,“他们不知道,我一看见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我看着刘伟,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眼前被烧死,忘记了那两个人是在犯罪。
我问:“然后?”
“然后过了一阵子,胡晓宝家里人见他失踪,就报了警,警察过来寻人。”刘伟表情带了一丝不屑,“我本来以为那两个人筹备得这么周到,应该不会露出马脚,没想到警察问了几句,他们自己就吓得招了。”
刘伟说,那天有人看见胡晓宝上班,警察过来盘问,两个师父言辞没对上,一被警察吓唬,就招了。
刘伟说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有点不爽。是的,他不高兴,他觉得本来只有他一个人主宰的事情被其他人发现了。
“他们都是恶有恶报。”刘伟说,“活该。”
我问他:“这三个人中,你最讨厌哪个?”
刘伟回答:“胡晓宝。”
所以他才在说到胡晓宝被活活烧死的时候,露出那么畅快的笑容。
我问:“你最后为什么辞职,离开那个厂子?”
按照他的说法,那份工作来之不易又稳定,应该在那里一直待下去才对。
刘伟恶狠狠地说:“他们换了我的岗位,我看不到监控了!”
对刘伟来说,上次的事情就像是吸食了毒品,一旦尝过那种上帝一般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快感,就再也无法摆脱。刚开始,他不知道他缺失了什么,他只是觉得焦躁不安,他觉得他心里缺了点什么,让他烦躁不堪,却不知道他缺了什么。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和你一样懂心理学的人,不过他比你讨人喜欢得多。”刘伟说,“他给了我很多建议,包括离开这里,换个环境。”
刘伟辞掉了工作,只身出门打工,他四处求职。在求职的过程中,他渐渐明白自己缺的是什么了。后来,他的主要求职职位就变成了保安,而且是能看监控的保安。
很快,他就寻得了一份办公楼保安的工作,他看起来很老实,做事也认真,任劳任怨。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只要坐在监控器前,刘伟就牢牢地盯着监控器,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很快看到一点“不一样的”,就像那两个师父对胡晓宝做出的事情一样,结果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大多数人都知道附近的监控探头在哪里,他们不会在有监控的地方做出太出格的举动,这让刘伟十分失望。
转折点在于某次公司加装监视探头。
那是一栋挺高档的办公楼,里面不少好公司,出入的都是衣着干练得体的白领,上下有电梯,但是却有人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里大小便。
每层都有卫生间,这种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简直让人难以理解。办公楼物业张贴了好几次告示,白领们看着告示皱着眉:“怎么有这种人?真恶心。”
但是每每贴了告示,那种随地大小便的事情就变本加厉,好像示威一样。
也是有这种人的,我想,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的怪癖,这种人在楼梯里大小便多半不是因为内急忍不住,而是故意的。
也许第一次是真的忍不住到厕所,后来没人发现没人看见,就有了坏事得逞的快感,用这种方法来发泄压力。
后来物业贴了告示,他也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显然是因为之前一直没有被发现,要来和物业对着干了。
无非是在叫嚣“你们抓得到我吗”?
于是物业们就安装了监控探头。
那几个装在楼梯里的探头是新装的,没有公开。
装好以后,刘伟和同事们就开始守株待兔。很快,他们要找的人就出现了。
在监视器里拉开拉链对着墙壁小便的男人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都认得这个人,那是在他们贴出告示的时候骂得最凶最不屑的一个。
在犯罪心理学中,人们认为连环杀人犯会忍不住重回犯罪现场,通过别人对案件的反馈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这一点,在其他事件上也得以体现。
就像这个男人一样,他表现得义愤填膺颇为不齿的时候,内心其实在嘲笑其他人——我就在这儿呢,你们看不出来吗?
其他人确实没看出来,但是监控记录下了他的一举一动。
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刘伟又感觉到了那种久违的,让他头皮发麻的畅快感。
最后这段监控录像并没有被公之于众,保安们把这段录像拿给那个公司的老总看了。
那老总找来那男的一问,男的马上红了脸,说是来不及上厕所,就做了那么一次。
不过他说,也要别人信才行。
最后老总让那男的给物业赔了点钱,物业又警告了几句也就算了。
当然这可以说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件事就传出去了。
看见那男的,就有一些人指指点点:“就是他,随地大小便的那个。”
“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做出这种事?”
“真没公德,厕所那么近,走两步又能怎样?”
他们可能不会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故意刻花陌生人的车,他们可能不会理解为什么有人看陌生人不顺眼就要上手打,他们可能不理解那些假摔碰瓷儿的老头儿老太太良心是怎么长的。
不理解也就不理解了,本来人与人就很难互相理解。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即使掰开了碾碎了一个一个分析出来可能也不会理解。
毕竟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
刘伟激动的感觉很快就平息下去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看见的事情,那么他看见的东西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有点不甘心,每天盯着监控探头,想要找些其他的东西。
不过这次他又失望了,人们很快就知道了新的监控在哪里,有监控的地方,人就不会出错。
关于这一点,社会行为学的专家们做过许多实验,他们把实验者单独带到同一间屋子里,和一半实验者说这屋子里有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人看到。和另一半实验者说这屋子里没有监控,他们做什么都不会被发现。实验证明,在同等条件下,行为暴露在其他人眼中的观察者的自我道德约束要远远强于以为自己的行为不被人所知的另外一部分实验者。
有监控的小区,偷窃要比没有监控的少;有监控的路段,车辆违规要比没有监控的少。
人们在有监控的情况下,会约束自己的行为。
不过刘伟并不喜欢这样,他看不到其他人的笑话很快就腻了,按刘伟的话说,那些人都在装腔作势。刘伟并不笨,想了想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要想看到别人看不见的,要想看到那些人的真面目,就只能把探头装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想通之后,刘伟辞去了这个工作,又找了其他的工作,依然是保安。
他在网上买了针孔监视器,把它们放在工作的地方。
“他们都觉得我好欺负。”刘伟冷笑,“我也任他们欺负,无所谓,反正在我眼里,他们都是笑话。他们知道监控探头在哪里,会在那些地方摆出一副好人的样子,可是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也有监视器,他们就会在那里露出马脚,脱下人皮,露出‘恶魔’的本性。”
刘伟在学校当过保安,在工厂当过保安,在酒吧当过保安,在酒店当过保安。
他最喜欢的是酒店,每个房间里都有不少东西可以看,可惜有些客人很仔细,他安装在那里的摄像头很快就被人发现了,酒店怕受到影响没有声张,赔了客人钱,把他大骂了一顿、揍了几拳以后,工资都没给他发,就把他赶了出去。
后来他开始把监视器安在隐蔽的地方,自然也看到了很多其他人看不到的事情。
他看见为人师表的老师偷看女澡堂,他看见高高在上的领导行贿受贿,一身名牌的富二代被巴结他的朋友们灌醉了在巷子里打、道貌岸然的教授跪在酒店房间的地板上求妓女踩他下体,瘾君子们躲在酒吧包厢吸毒;至于酒吧那条阴暗的小巷子里,更是诞生了无数的男盗女娼的故事。
刘伟很满足,他看到了许多事情,其中有不少那些看不起他、对他一个好脸色都没有的人的丑态。
他觉得自己又体验到了目睹胡晓宝死去时候的感觉,他就是上帝,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已经把这些愚蠢的凡人的皮给剥了下来,看到了他们真正的模样。
他最喜欢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露出丑恶的一面,当看见那些有钱人、有身份的人——至少比他有钱、有身份的人——在监视器前露出丑态时,他就兴奋得不能自已。
但是他这个上帝不是万能的,他很胆小,只要离了监视器,他就觉得心虚,畏畏缩缩地害怕别人发现。
也正因为这样,监视器能带给他更大的自尊与满足。
这种生活的转折来自一个意外——他安装在酒吧包厢里的监视器被人发现了,客人把针孔监视器扔在酒吧老板面前,不依不饶地要老板给个交代。
老板也吓了一跳,把全部员工都召集在一起,搜身盘问,最终,他们把刘伟揪出来了。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善了,所有的针孔监视器都被搜出来,砸得稀烂,刘伟宿舍里的东西也被翻了一遍,最后实在找不到其他东西了,老板就带着手下围着刘伟一顿暴打。
“敢在老子地盘上搞这种动作!不要命了吧你!”
“你从哪里录的这些?你有什么目的?!”
刘伟缩着身体,捂着头,一边忍受暴打,一边想——你们凭什么打我?我是上帝!我什么都能看见!而你们呢,你们是魔鬼!
刘伟觉得嘴里有股铁锈味,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嘴里乱晃,似乎是哪颗牙被打掉了。
他的眼睛肿了起来,都快看不见了,刘伟一边承受着那些人的殴打,一边想,你们这些恶魔,你们打我,迟早会遭到报应,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早就把你们看穿了!我会报应你们,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些什么货色!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
“狗日的,你还敢笑!”那些人没想到他突然笑了起来,下手更加凶狠。
那是刘伟挨得最重的一次打。就在刘伟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打死的时候,旁边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干吗呢?这是要把人打死的啊!”
刘伟翻起眼睛,看见远处有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鞋上面是纤细雪白的小腿。他努力地抬起头往上看,看见了那个漂亮的女人。
她大概30多岁,留着一头极有风情的棕色卷发,黑色连衣裙勾勒出完美的曲线,手上挎着一个金色的名牌包。
殴打刘伟的动作因为这个女人的话而顿了一下,然后那个女人的男性同伴走了出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齐齐跨进了一辆豪车,扬长而去。
那女人再没有看刘伟一眼,可是刘伟的心却剧烈地跳了起来。他吐出了那颗被打断的牙,呆呆地看着女人离开的方向。
“我知道,她认出了我。”刘伟对我说,“她看出我和那些魔鬼不同,她知道我是上帝,所以她才提醒那些人,不要再打我了,否则他们会被我玩儿死!”
刘伟觉得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那个女人理解他,那个女人那么漂亮,又聪明,看起来也很高贵。
她注定是他的!
刘伟被酒吧解雇了,但他并没有离开酒吧,而是每天蹲在酒吧附近,等待那个女人出现。
刘伟等了47天,终于再次看到了那个女人,这次她身边带着不同的男伴。
等那个女人上车以后,刘伟打了个车,跟在他们后面,一路跟踪,到了那个女人的小区,他摸清了女人住的那栋楼,就没有再跟进去了。
再后来,刘伟就去应聘了这个小区的保安。
他打听到了这个女人的信息,她叫刘梅,住在B4二单元16楼1605号。
这个名字我听着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
这个女人就是刘伟刀下逃生的那个幸存者,不过她也被砍了一刀,那一刀在手臂上。
我意识到刘伟终于开始说到正题了,我说:“你喜欢她?”
刘伟说:“她是唯一配得上我的人。”
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刘梅已经结婚了,那个老公就是被刘伟砍死的三个人中的一个。
我问:“那你追求她了?”
“没有,”刘伟说,“这世上愚蠢的魔鬼太多了,我不能让她像我一样,处在危险中。”
我不知道这个观点是刘伟的妄想症,还是他不敢接近刘梅的借口——毕竟他不像自己说得那样大胆。或者这两者并不矛盾,他是借着这个理由,给自己一个安慰。
他可以对自己说——我知道她会接受我,但是我要保护她,所以我只能这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有时候明知道真正的理由,还是会用借口逃避。
事实上,刘梅可能早就忘了自己曾经对刘伟说过那么一句话,那天刘伟挨打是在晚上,我怀疑刘梅可能连刘伟的模样都没有看清。
所有的一切,都是刘伟的自作多情。
当然,我不会对刘伟说出这些容易让他反弹的话,我认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并不需要别人点出。
果然,刘伟很快说道:“刘梅她刚开始装作不认识我,但是我知道她是害怕,毕竟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披着人皮的恶魔。同时她也很羞愧,他不愿意见我,因为她有老公,虽然我不嫌弃她,但是她肯定觉得很自卑,不愿意面对我。”
我问:“你见过他老公?”我见过被害者照片,刘梅的老公高大英俊,据说家境一般,年纪轻轻就能住到那个小区,算是少年得志。
刘伟说:“见过,他老公不是个东西,只有脸能看得过去。”他哼了一声,“要不是靠刘梅,他能走到今天?”
刘伟去那个高档小区物业当保安,目的只有一个,也很明确,就是刘梅。
同时,他也没忘了他异常重视的监视器。
这次刘伟在监视器上花了大价钱,买了质量最好的针孔摄像头,还找人做了改装,不仅能看到画面,还能听到清晰的声音。
再然后,刘伟雇了两个人,伪装成检查管道的,敲开了刘梅家的门。
刘伟毕竟是小区物业的,刘梅问了两句就让他们进门了,并没有对所谓的“检查管道”产生戒心,自然也不知道刘伟借着这个机会把监视器装在了他们家客厅。
这是刘伟第一次把监视器装在别人家里,人家不同于其他地方,经常打扫很容易露馅儿。他紧张之下,把针孔摄像头装在了很少移动的假花的叶子下面。
后来他才发现那个位置不好,假花叶子遮挡住了镜头,基本看不到什么东西,幸好他做了改装,看不见画面,还有声音可以听。
只不过针孔摄像头又必须要用电池运作,记录不了几个小时,东西在别人家,他不能像原来一样勤换电池。
那时候,刘伟甚至想,得想个办法弄到刘梅家的钥匙,这样才能趁他们不在家去换电池。
他一边想,一边用耳机听着监控器里传出来的声音。刚开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无非是刘梅看电视打电话做家务。等到刘梅的老公回家,刘伟发现,这对夫妻的感情并不好。
他们说话的语气冷淡,像是对待陌生人。刘伟心中有些窃喜,心想果然刘梅不爱她的老公,然后,刘伟继续听了下去。
这一听,就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你知道那个浑蛋有多么恶心吗?”刘伟对我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
“哪个浑蛋?”
“就是刘梅的老头儿。”
“嗯。”我说,“听说他年轻有为,事业挺好的?”
刘伟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谁和你说的?”
“我看了一些报道,”我说,“都是记者对小区里的人的采访。”
“狗屁!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刘伟呸了一声,“他妈的那浑蛋什么都不成,没能力不会做人,就会像狗一样跪舔领导。不,他根本狗都不如!”
我问:“他干了什么?”
刘伟问:“你觉得刘梅漂亮吗?”
我心里一沉,他这个问题让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想说的,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答了刘伟的问题:“漂亮。”
“我也觉得漂亮。”刘伟说,“不只是你和我,很多人都觉得她漂亮;不止漂亮,还很有气质……特别撩人……那个词儿是什么?”刘伟低头想了半天,然后和我说,“风情!”
刘伟满意地点点头:“对,就是有风情,那个成语是不是叫风情什么万什么什么千的。”
我说:“风情万种。”
“对对,就是风情万种,说的就是刘梅。”刘伟眯起眼睛,“你说,这么一个大美人跟在那混球身边,在他还没发达的时候就跟着他,她图什么?可是你知道那畜生干了什么事吗?”
“什么?”
刘伟被手铐相连的手相互握了起来,然后朝前微微地探出身体,压低了声音,声音小而清晰:“他为了当官,把老婆送给别人玩。”
我打了个寒战。
刘伟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所以,我说他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刘伟知道这件事,得益于刘梅和他老公的那次谈话。
刘伟听着耳机里传出的声音,刘梅的老公回来以后,刘梅和他并没有太多交流,说话也是冷冷淡淡的。
后来两个人似乎开始吃饭,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中间刘梅的老公说了一句什么,刘梅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电视声音就消失了,似乎是电视被关上了。刘梅老公的声音忽然间清晰起来:“过一阵子刘总和张总要来我们家。”
刘梅没有回答。
刘梅老公又重复了一遍:“过一阵子刘总和张总要来我们家。”他顿了一下,说,“日子定下来,我再和你说。”
又是几分钟的沉默,然后刘梅冷笑了一声,说:“这次是两个人?”
刘梅老公说:“你知道这次升职那个姓张的和我争吧,只要这次成功了,我年薪能翻番。”
当时刘伟从这段话中并没有听出什么,他只是觉得这对夫妻说话的气氛有些诡异。
刘梅没吭声,刘梅老公哄她:“老婆,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了,我升职以后,你也能过得更好。你不知道,我托我同学从美国给你带了你想要的那个包。完了以后我请年假,咱俩一起去欧洲转一圈。”
“最后一次?”刘梅提高了声音,“第一次让我陪你那个什么经理,你也是这么和我说,你当时跪在地上又是发誓又是哭,说只要一次,你就能飞黄腾达,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呢?现在已经几次了?”
刘梅老公说道:“这次机会对我真的很重要。”
刘梅说:“在你嘴巴里,哪次机会不重要?”
刘梅老公有些不耐烦:“我说得有错?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原来是什么样?挤出租屋,上下班挤公车,出去吃一顿都得选便宜的馆子,现在呢?有吃有喝,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你看看你,满手都是名牌,不用工作,每天开车去美容院!我们同年龄的有几个比我们强的,你还想怎么样?”
“这是你赚来的吗?别人老公都是靠自己能力养老婆的,你呢?”刘梅说,“你也够出息了,自己工作什么都不行,要倒贴老婆,得逼着老婆往别人床上爬你才能升职!你好意思说这些东西都是你一人挣来的?要不要脸啊你?把我送给别人,把别人带家里,跟个孙子一样在门口守着,你还算个男人吗?完事了又嫌我脏,对我吹毛求疵,一整天都不给我个好脸色。张安明,我告诉你,你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刘伟听到这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觉得浑身都凉了,身体直抖,他说不上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看上的女人也在过着这样见不得人的生活,还是因为即使没有监控器,他也看到了这些“魔鬼”有多丑恶。
耳机里传来“啪啦”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刘梅老公喊道:“你他妈的再说一句!”
刘梅喊道:“你打啊,照着脸打!最好把我这张脸给毁了,看你以后还拿什么孝敬上司,升官发财!”她又哭了起来,“我当初是瞎了眼了才看上你,原来追我的人那么多,我眼瞎了往你这个火坑里跳!我图什么?我这是图个什么?!”
刘梅和她老公吵了一会儿,声音就断了,应该是针孔摄像头没电了。
那天晚上刘伟一晚上没睡觉。他一直都在想刘梅,想她那妩媚的黑色的高跟鞋和雪白的小腿。
“我很伤心。”刘伟对我说,“我特别特别失望,我想不到刘梅为什么是那样一个人,她竟然也和那些魔鬼一样,做了那么龌龊的事情。我很失望,特别难过。”
刘伟看着高档小区里的一栋栋高楼,看着这里的花园与游泳池,心中充满了仇恨。
也许这个仇恨原来就有,只是在这一刻突然迸发出来了而已。
刘伟想起了自己在监控里看到的那些画面,那些不为人知的丑恶与阴暗。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那些“恶魔”能衣冠楚楚有身份有地位有钱有女人,而他呢,他什么都没有!他被人鄙视、被人歧视、被排挤被欺负被人按在地上打!
凭什么?
他明明是上帝!他明明什么都看得到!他明明知道那些“恶魔”做了什么事!
刘伟很愤怒,也很焦躁,他的针孔摄像头还在刘梅的家里,而针孔摄像头里面没了电,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知道。
他急得团团转,他想要找个方法把针孔摄像头找回来,又害怕被人发现。
一想到被人发现,他身上就开始疼,上次遭到的殴打似乎变成了一个阴影,环绕在他脑海里。
刘伟和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生气。”
他经常在刘梅的楼底下转悠,他监视着她,看着她在楼外面小区里的一举一动,但是他依然很焦躁,因为刘梅回到家,他就无法掌握她的动态了。
也许她老公已经把那两个男人带回家了,也许不是那两个人,而是另外的人。
他们全都是恶魔!
这肮脏的世界,这龌龊的灵魂!
这些邪恶的魔鬼却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凭什么?
刘伟像一只暴怒的狮子,在小区里走来走去,他胸口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想要爆发,但是却无处可泄。
没有了监控器,看不见他想看见的,刘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小厂房,成了一个任人欺负打骂的失败者。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角色从来都没有变化过,只是他把监视器当成了心理寄托,自我感觉高人一等罢了。
两天之后,刘伟看见刘梅老公的车开回小区。他紧紧地盯着那辆黑色的小轿车,看见后座坐着两个肥胖的中年男人。
刘伟一下子明白那两个中年男人是谁、要来做什么了,他的心中无端地升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他愤怒得无法自已,在保安室里转来转去,想要掀掉所有的桌子,砸碎所有的显示器。
凭什么?刘伟想:我才是上帝,我能看见一切,为什么我不能支配他们!凭什么我要让他们骑在我的头上?凭什么我看上的一切都要被其他人抢走?
凭什么我要被他们欺负?凭什么?
我得带回那个女人。刘伟想,虽然她已经很脏了,但是她是属于我的。
于是刘伟走出小区,买了一把菜刀。他把菜刀裹起来。
“我拿着刀,走到了刘梅家门口,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刘伟一边回忆,一边和我说,“你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吗?”
我很配合地问道:“什么?”
刘伟说:“我听到了说笑声。”
那是男人和女人的说笑声,听起来轻松惬意,就像平时的朋友聚会。在三个男人的声音中,刘梅作为唯一一个女性,声音的辨识度格外地高。
这说笑声再次刺激了刘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他应该听到哭喊声,应该听到求饶声,应该听到刘梅挣扎反抗宁死不屈的声音。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说笑声!
“我气得牙都快咬碎了。”刘伟对我说。
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被人欺负、被人辱骂、被人殴打、被人看不起……所有的回忆一起涌了上来,让他心中的那股火烧得更烈。
刘伟把菜刀掏出来,藏在背后,然后摁了门铃。
“谁啊?”随着刘梅的喊声,然后门开了。
是的,平时她会小心一点,看下猫眼,但是现在不用,她家里有三个大男人,她怕什么呢?
不过就算没有那几个男人,她也会开门的,毕竟门口站着的,是我,是小区的保安。
刘伟这么想着,抬起头看着刘梅。她还是那么漂亮,但是显得有些过于漂亮了,一个赋闲在家的全职主妇,会在晚上戴着首饰,化着浓妆,穿着超短裙待在家里?
“你不是物业的吗?”刘梅问,“有事吗?”
刘伟站在门口,并没有进门,他握紧了手里的菜刀:“听说有两个可疑的人进到你家了,我来看看。”
“可疑的人?”刘梅的脸色变了变,然后转头望向客厅,“不,那是我们的朋友。”
客厅里说话的声音停住了,刘伟这个角度看不到沙发那里,却能感觉到那三个男人应该都在望向门口。
刘伟又问:“我能看看吗?”
“这个……”刘梅露出了犹豫的表情,这种事情她从来没有遇见过,“我们家请个朋友做客,怎么能说是可疑的人呢?他们是我老公公司的人。”
是吗?公司的人……刘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更加确信那两个人的身份了:“那让他们过来,我问两句话。”
他们在这边胶着,也引起了客厅沙发上的人的注意。
他们来这儿毕竟不是在干什么见得了光的事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刘梅的老公走到刘梅身边:“出什么事了?”
刘梅小声说:“这个保安不知道在搞什么,非要……”
刘伟却没有任他们说下去,他忽然冲到刘梅老公面前,对着他挥起了菜刀,狠狠地砍了下去!
刘梅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就已经溅了一脸血。刘梅的老公倒了下去,刘伟又在他身上补了几刀。
“啊!”刘梅这时才反应过来,尖着嗓子大叫起来,刘伟一刀砍过去,砍在刘梅的手臂上。
不知道刘梅是惊吓过度还是怎样,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然后刘伟转过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目瞪口呆的两个中年男人。
他提着菜刀,慢慢走向他们。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想要逃,被刘伟从背后砍了上去。
一刀……两刀……
血渗透了中年男人的衣服,刘伟一边砍,一边愤恨地想:让你们看不起我!让你们打我!我能掌握你们的命运!我是上帝!而你们呢?你们只是一些残渣!!!
……
“我是在替天行道。”刘伟这样和我说,“他们都该死,他们本来就不是人,我是上帝,我能知道他们的一切,掌握他们的命运。”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变得通红。
我说:“我记得你之前没有和别人说过事情的经过,现在为什么又要说了?”
“我听说了。”刘伟说,“那个女人说她不认识我。既然她这么狠毒,那我也没有必要留情面了,我要把她干的那些事都爆出来!我不好,她也别想好过!”
……
我走出看守所,赵归江正在看守所门口等我。
他问:“怎么样,你听完整个故事了?”
我点点头。
赵归江说:“真是红颜祸水,真不知道那个刘梅有多大的魅力,引得刘伟为他连杀三个人。”
我说:“你真以为刘伟杀人,是为了刘梅?”
赵归江一愣:“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说,“刘梅只是一个象征物。”
刘梅在采访中说的话并不是假话,她应该早就忘记了自己曾在酒吧里说过那么一句话,更大的可能是她连当时被殴打的那个人是谁、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作为一个应酬很多的美女,她也不会去注意一个物业的小保安。
她和她老公的关系确实为人不齿,但这与刘伟没有任何关系,她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刘伟。刘伟的所有想象,都仅仅是想象而已。
我敢肯定,如果当时刘梅没有碰巧昏过去,她将会是第四个死者。
刘梅是一个象征物,她有钱她美貌她娇媚动人,她被很多男人拥有。但其中并不包括刘伟。
这是刘伟生气的根本,他什么都没有,而别人什么都有。
看看刘伟的故事,在胡晓宝被谋杀的事件中,他说他最恨胡晓宝,在他自己杀人的时候,他杀死了刘梅的老公和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在厂里,欺负他的是两个师父;在外面,殴打他的是酒店的人和酒吧的人。
可是他没有对这些人进行报复。
他仇恨、他报复的,是从来没有伤害过他的人——因为他们有门路、有钱、有权、有女人,有他所没有的东西。
他把自己比作上帝,认为自己高高在上,看着那些有着他没有的东西的人们糜烂肮脏地活着。
当然,也有认真活着的人,也有不肮脏的人,可是那些都没有意义,刘伟看不到。
他必须看到那些猥琐的画面,才能安慰自己——就算这些人什么都有,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看看,他们做出了什么事?他们都是垃圾。
但是即使这样安慰自己,刘伟也必须面对现实。现实中,他胆小、懦弱、学历不高、找不到更好出路……他什么都没有。
这让他的心理失衡。
他是个胆小的人,不敢和太强大的对手冲突。他的情绪一直在累积,需要出口。
于是刘梅就是那个出口,她是个女人,她很柔弱。她的老公也很弱,没有出息没有能力,需要靠老婆出卖肉体往上爬。
他们比刘伟还弱,却过着比刘伟好的生活。
这是再好不过的泄愤对象了。
听完我的分析,赵归江问:“你是说,他这一切的动机是仇富?”
我回答:“可以说是仇富、仇权或者其他的什么,只是他做这些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说的替天行道,而是嫉妒。”
之后不久,刘伟的动机就被媒体报道出来了,正如刘伟预料的那样,这个故事引起了一片哗然。人们一边忧心自己家会不会被装上监视器,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刘梅一家的桃色丑闻。
刘梅本来获得的同情被丑闻淹没,这个唯一的幸存者也身败名裂。
赵归江告诉我,这个案件再次开庭的时候,刘梅在庭上发了疯一样地骂着刘伟,说他神经病,说的全是假话,毁了自己家也毁了自己的名声。
但是警方确实从刘梅家里的假花下面搜到了针孔摄像头,上面还留有刘伟的指纹。
赵归江说,那天刘伟对刘梅说的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
刘伟问:“为什么不是我?”
这句话后来被无数报纸转载,记者们揣摩着这句话,编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刘伟苦恋刘梅甚至为她杀人的爱情故事。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不是那样,恐怕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