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饮马长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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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晋阳之战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快跑,快跑!

吕方双臂尽断,不,是双翅尽断。

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在草丛中拼命奔跑。

他没有回头,他知道不能回头,他知道他的身后一条长蛇在追赶着他。

“嘶嘶……”

吕方感觉到蛇的信子在撩拨着他的后背,凉嗖嗖的。

做梦而已,怕什么!回头啄它!

吕方命令着梦中的自己,但却无济于事。

吕方只感觉双翅越来越疼,后背越来越凉,梦境如同现实一般真实。

吕方慌了起来,他开始挣扎,他开始命令梦中的自己不能回头,拼命奔跑。

……

……

吕方醒了过来,身上冷汗涔涔。

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除了三师兄杨孝礼。

杨孝礼本来趴在桌子上好好地打着盹,却被弹身而起的吕方吓了一跳。

他伸出手在吕方面前挥舞试探着,确认他是真醒了还是诈尸。

吕方看着一脸倦意的三师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杨孝礼突然大叫道:“小师弟醒啦!小师弟醒啦!”反把吕方吓了一跳。

他再不管吕方,径直冲出门外。

吕方观察着四周,陌生的门窗,陌生的桌椅,但却有熟悉的香气——龙船花香。

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绿衣女子。她眉似柳叶,眸如星辰,在一行垂柳下牵马而行,身旁湖水烟波缭绕,栩栩如生。

绿衣女子眉眼与杨依依颇为相像。

画的一角写着三个字——林素心。

这是杨依依的屋子!

“我……居然睡在小师姐的床上?”

吕方低头一看,嚯,竟是寒玉床。

当年南朝萧梁还在的时候,岭南高粱太守冯宝献万钧玉石给梁武帝萧衍,萧衍命工匠打造成寒玉床数张。萧梁覆灭时寒玉床遗失大半,没想到竟被凌云山庄捞得一张。

想到了宝贝,就想到了黑龙山,想到了黑熊,想到了肩膀后背,最后就想到了疼。

吕方赶紧躺下,寒玉床五行属水,最擅滋养,是疗伤至宝。

吕方正享受着透体寒气,忽然,一阵温热覆在身上。

柔软的少女趴在吕方胸前,眼泪打湿了吕方的衣服。

吕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后背被压的疼痛不已,胸口却无比温热,两相矛盾,让他心如猫挠一般紧张刺激。

“咳咳……”

门外,二师兄杨宁生生止住了已经踏入门槛的左脚,退回门外干咳了几声。

杨依依慌忙站起身来,面色绯红。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一言不发,平静着心情。

“大师祖,大师伯。”

门外,杨宁与杨青山和杨齐昌打过招呼,三人陆续走进屋子。

杨依依的屋子清爽整洁,家具摆放有序,四个人站在床边并不显得拥挤。

杨青山与杨齐昌一人把着吕方的脉搏,一人拿捏着吕方的骨骼关节。两人郑重其事,搞的气氛颇为凝重。

良久,两人相视一笑,起身说道:“吕小子果然命硬,四肢尽断,五脏皆损都能大难不死,这才十天便能恢复得七七八八,不似凡人,不似凡人呐。”

一旁提心吊胆的杨依依松了口气,与吕方相视而笑。

吕方坐起身与两位长辈致谢,却没有看见二师祖杨青河的身影。

他没有多想,随口一问:”多谢大师祖,大师伯关心,二师祖他老人家呢?“

刚融化的气氛转眼便冻上,连一直神色坦然的杨宁也皱紧了眉头。

吕方心觉不妙,他看向杨依依,问到:“小师姐,二师祖他怎么了?”

杨依依一脸愁容,闪烁其词道:“吕方,你先躺下,把伤彻底养好了再说吧。”

吕方心知事态严重,他挣扎着想要下床,杨依依上前拦在吕方身前,眼眶通红。

“二师叔刚刚睡下,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为好。”

杨炎干巴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让人很不舒服。

“庄主……求求你告诉我二师祖怎么了?”

“他为了救你,把自己的胳膊送入熊口。他不是习武之人,年事又高,差点死了。不过我们已经把他救了回来,他已脱离危险,性命无碍,除了……”

杨炎止口不言。

他显然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久留,转身便走,离开前命令道:“你二师祖前几日刚刚醒来,需静心疗养,在你彻底康复之前,不得离开此地去打扰他。”

之后几日对吕方来说无疑是煎熬,哪怕寒玉床再舒服,哪怕杨孝礼变着法地逗吕方笑,哪怕小师姐亲手煲的汤有多美味。

七日后一大早,杨依依离开屋子去给吕方煲汤,屋里只剩吕方一人。

吕方挺了挺腰,又伸了伸腿,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

他挪到床边,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弹身而起,疼痛从全身各处瞬间传来。

吕方咬着牙,用力伸展着四肢,扭动着躯干,让疼痛释放地更加猛烈。

伸展过后,吕方已是大汗淋漓,但身体明显舒服了许多。

他穿好衣服离开杨依依的闺房,迎着刺眼的阳光往庄北跑去。

一个瘦削的身影躺在靠椅上,晒着冬日的暖光,一副惬意模样。

他左边石桌上摆着一壶酒,右边蜷伏着一条大黑狗——那是大师伯杨齐昌的爱犬阿财,不知为何被杨青河拐了过来。

吕方慢慢走进花园,走到老人身旁蹲下,微醺的老人这才发觉吕方的到访。

“唔,吕小子来啦。”

靠椅上的老人打量着吕方,说道:“看来你已经痊愈了嘛,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说罢,杨青河举起酒壶抿了一口,一股逍遥醉的清香传来。

“唔,没了。堂屋桌上还有半坛,吕小子帮我把它请出来吧……”

半月前老人重伤昏迷时候,嘴里便念叨着逍遥醉。杨炎急忙派人快马加鞭去两千里外的长安大兴客栈取了一坛过来。

吕方不发一言,从屋里取出半坛美酒。他跪在杨青河面前,为老人斟酒。

杨青河右手的袖子空空荡荡,垂在椅边,被风吹起。

吕方再也忍不住,扑在杨青河腿上嚎啕大哭。

杨青河放下酒壶,抚着吕方的脑袋,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糟老头子一条手臂换来你一条命,这生意赚了。”

吕方不为所动,依旧嚎啕不止。

“那熊瞎子被我一匕首刺穿了上颌,脑浆流了一地!我这辈子第一次宰了这么厉害的玩意儿,值了!

“我欠你师父几百条命了,总该还点什么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

“唉,你小子平时不见哭,怎么嚎起来比依依还凶?!还没她好哄!”

“唉……”

“哎,依依,你来的正好,快劝劝吕小子,老夫的裤子都要被他哭湿了。”

“我才不劝呢,我还想和他一起哭呢。”

少女一袭黄衣,提着一个陶瓮走进花园。

见小师姐到来,吕方止住了哭泣。他接过少女递来的手帕,擦干了眼泪。

杨青河伸长脖子闻着陶瓮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赞道:“依依的厨艺越来越好了,快比这逍遥醉还香了。”

少女撇了撇嘴,说到:“能跟您的逍遥醉比,那可是天大的荣耀了,我可受不起。”

杨依依打开陶瓮,瞪了吕方一眼,嗔道:“呆子,还愣着干什么?!”

吕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回屋取过碗筷,三人美美地吃了起来。

等到三人一狗吃饱喝足,杨青河倦意已起,吕方和杨依依收拾了碗筷起身便要离开。

杨青河伸出左手止住了两人,说道:“慢着。”

他掏出一把匕首,郑重说道:“吕方,过来跪下。”

吕方不假思索,跪在老人身前,一脸凝重。

杨青河托起匕首,说道:“此为元刃,为五十年前,吾妻所赠。她对我说你虽不懂武功,但行走在外难免磕磕碰碰,多一分防备,就多一分安心。可笑当时我还犟嘴说‘文斗吕永吉,武斗杨青山,有此二人保驾护航,我要这匕首有何用?’”

杨青河看向吕方,欣慰笑道:“还是你师父懂的多,硬要我收下,有备无患。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就算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她也会为你准备好一切,让她的心一直陪伴着你,保佑你平平安安。”

“吾儿早已过世,吾妻也不知是否还在人间,我所关心者,只有你和依依了。”

杨青河突然厉色道:“吕方,伸出手来!”

“习武之人行走江湖,绝不可身无利刃,否则拿什么保护自己,保护别人!今日传你元刃,你须时刻携带,时刻留神!”

吕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接过五行金兵元刃,正色道:“孩儿必谨记二师祖教诲,执此利刃,守护至亲。”

吕方走后,老道士寇准飘然而至。

“玄武东游,杨整战死,黑熊血尽,元刃易手,你们杨家恐怕不会太平啊。”

“老牛鼻子就喜欢故弄玄虚,只要凌云玉环还在,杨家气数就绝不会尽。”

寇准不置可否。

“来来来,再陪我喝几杯。他们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啊,今朝有酒今朝醉。”

☆☆☆☆

吕方和杨青河伤在腊月二十三,等他们伤好,已经是来年正月初八了。

过年期间,整个山庄都提心吊胆,枕戈待旦,如临大敌。

不过随着吕方痊愈,杨青河好转,山庄还是抓住了正月的尾巴,美酒、腊味、灯笼和爆竹,山庄众人像赶场一样匆匆享受着过年的氛围,

但在三百里外的晋阳,这个正月却只有号角、硝烟与鲜血。

北周武帝宇文邕坐在晋阳皇宫的龙椅上,听众将汇报军情。

这座北齐别都十几天前刚被北周攻下。今日,宇文邕便在这临时朝廷召集众将,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

宇文邕轻拍着龙椅上的龙头,依然心有余悸。

——不久前,他险些死在了这方龙椅之下。

两年前,宇文邕御驾亲征,一路势如破竹连下北齐三十余城,却在与北齐晋阳主力决战前染上怪病,全身麻痹,口不能言。北周只好放弃战果,撤回北周。辛得青羊宫道士赵昭妙手回春,宇文邕才得以痊愈。

三个月前,宇文邕卷土重来。

天子统领六军,浴血奋战,攻下平阳城,并击退来援的晋阳主力。

以平阳为中心,南可拒洛阳援兵,东可征国都邺城,北可伐别都晋阳。

平阳之战后,北齐安德王高延宗撤往北方晋阳,对“无忧天子”高纬失望透顶的将士们拥立高延宗为新帝,决意死战到底。

趁北齐晋阳主力大败,宇文邕决定北上,好一举击溃北齐最后的战力晋阳守军和北齐最后的统帅高延宗。

但晋阳城池之坚固,高延宗决心之坚定,晋阳守军意志之顽强显然超过了宇文邕的预估。

十六日前的祭灶节,宇文邕亲率十万大军围攻晋阳,齐王宇文宪与随国公杨坚共率五万兵力猛攻城北,与守军展开了惨烈厮杀。

晋阳城中尚有五万守军,在新帝高延宗的鼓舞下,越战越勇。高延宗身先士卒,与左右亲卫并肩作战。

北周军队强攻一天无法破城,却也将晋阳主力尽数吸引到城北。

城东一处山坡上,北周武帝宇文邕观察着战事。

他仅安排了两千将士骚扰城东,与城北的尸横遍野相比,城东的战事可谓小打小闹。

宇文邕抬头看了看天空,落日的余晖已经无法掩盖连天的战火,他一挥手,号角声起。

“呜——呜——”

北周武帝宇文邕身后突现千军万马,他策马在前,身后是杨坚二弟杨整率领的三千御林铁卫。

天子亲征,气吞山河。

北齐城东守军仅两千余人,见山坡上突然涌出大量银甲步兵,盔甲在火光照耀下如天神下凡,不禁士气大挫。

城东守将决意投降北周,他打开城门,放三千御林铁卫入城。

宇文邕不费一兵一卒,起开得胜,不禁龙颜大悦,命降兵开路,欲一举攻破北齐皇宫,生擒新帝高延宗。

天子擒天子,必将名垂千古!

宇文邕一路势如破竹,杀进皇宫,来到正殿之前。

正殿中,高延宗坐在龙椅上,他左手撑膝,右手握在一把大刀上,长发披散。

宇文邕缓步上前,司卫上大夫杨整持刀而随。

高延宗抬起头看向宇文邕,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却有精光迸出。

“宇文邕,我在这等你很久了。听说你剑法超群,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敢与我……”

不待高延宗说完,杨整冷哼一声,一步拦在宇文邕身前,横刀而立。

“前军转后军,随我殿后!张寿!贺拔佛恩!你二人带所部掩护天子突围!”

高延宗冷笑道:“好好好,你们大周尽是如此将帅,难怪我齐国要亡啊!”

说罢,高延宗起身挥刀,正殿和广场涌出近万刀斧手。之前投降的城东守兵亦倒戈相向,朝北周军队肋部插入。

形势急转直下,刚刚势如破竹的北周御林铁卫转眼便被如潮敌军淹没。

“守卫天子!守卫天子!”北周军队呼喊着,收紧阵型,将宇文邕护在中间。

“宇文邕,你可知这一万刀斧手从何而来?”

高延宗朝宇文邕缓步走去,北周精锐无惧生死,冲向高延宗,却在他六尺长刀前不堪一击。

“他们全是晋阳百姓,听说我登基为帝,特来投奔于我。你以为我大齐无将,任人宰割?你将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

宇文邕被激怒,他推开亲卫,持剑朝高延宗走去。

“哼!一群苟延残喘的蝼蚁罢了!不知你爷爷有没有教你唱《敕勒歌》,我倒很有兴趣听你也唱一遍。”

三十年前,北齐神武帝高欢亲征北周。北齐兵强马壮,实力远超北周,却被北周名将郧国公韦孝宽挡在玉璧五十多天,死伤大半,忧愤而病,只得下令退兵。

班师回朝后,韦孝宽在北齐朝中散布了高欢中箭身亡的消息。

为了稳定朝政,高欢不得不召集大臣前来赴宴,宴中大将斛律金唱起了《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欢不禁感慨万千,悲从心来,他与之唱和,潸然泪下。

不久,高欢忧愤而亡。

高延宗见宇文邕对先帝不敬,勃然大怒,提刀冲入阵中,如闲庭信步一般,杀向宇文邕。

宇文邕毫无惧色,横剑在胸,迎向高延宗。

杨整见状,一步掠上,“砰”的一声一刀劈向高延宗,被北齐新帝用长刀震开。

杨整借力落在宇文邕身前,拦住了天子。

“陛下!切莫被他激怒,中他缓兵之计。敌军虽人多势众,却调度无方,一时无法攻破我军阵型。我军在精不在多,若是与敌将纠缠不休,自困于此,势必被其蚕食殆尽!”

“请陛下撤退!”

宇文邕压下心头怒火,冷静下来,他看了眼高延宗,转身往皇宫大门杀去,率军突围。

高延宗眼看宇文邕中计,只要杀了他便可扭转战局,却被杨整横插一脚,坏了计谋。他怒不可遏,提刀杀向杨整。

杨整面无惧色,他扭了扭脖子,迎向高延宗,两位一流高手厮杀在一起。

宇文邕的御林铁卫趁晋阳百姓组成的刀斧手立足未稳,攻下了皇宫大门。

皇宫大门处空间狭小,北周军队阵型无法展开,倒下的亲卫越来越多,大门被无数尸身堵的密不透风。

宇文邕在亲卫拼死掩护下杀出皇宫,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冲出来的亲卫越来越少,敌军刀斧手却越来越多。

“陛下!”

司卫中大夫张寿牵来一匹战马,他跪在地上,劝天子上马。

宇文邕置若罔闻,他在等待着一个人。

“陛下!龙体要紧,万不可再覆前车之鉴!”

直到皇宫中再无亲卫出来,宇文邕才转身上马,往城东逃去,身边仅剩三百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