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战场外不远处的一处小丘上,北周齐王宇文宪与随国公杨坚并肩而立,前者面色凝重,后者则神情自若。
齐王宇文宪为北周武帝宇文邕亲弟,秉性纯良,有勇有谋,是宇文邕最信赖的兄弟。
此次出征,宇文宪独自统领四万人马作为先锋,宇文邕则亲率六军六万人为他压阵,两兄弟一前一后,进退有度,直到这晋阳城下。
宇文宪四万人集中攻击晋阳城北,杨坚则在宇文邕的命令下率一万人协助宇文宪。
“我听说随国公武功高强,每战必冲锋在前。”宇文宪瞥了眼杨坚腰间长剑,继续道:“其武器更是神兵利刃,战场之上杀人如麻。怎么今日却……”
“哦,本王记错了,那是令尊杨忠大将军,失礼了。”宇文宪挖苦道。
杨坚不卑不亢,回道:“杨坚代家父谢过齐王殿下抬爱。只是齐王殿下……”
杨坚瞟了眼宇文宪身上同样一尘不染的盔甲,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宇文宪叹道:“若是步战马战,一军统帅冲阵在前还无可厚非。但这攻城之战皇兄还要亲自上阵,万一被敌军认出身份,拼死相搏,怕是绝世高手都难以全身而退。若是有所闪失,该如何是好啊……”
杨坚说道:“城中内应早已探明,敌军主力尽在城北,就算高延宗知道皇上将从城东突袭,也不会有更多的人手部署城东。城东守军与司马消难小打小闹一整天了,御林铁卫突然参战,他们撑不了太久的。”
宇文宪依然忧心忡忡,说道:“话虽这么说……”
一个斥候快马赶来,打断了宇文宪的话:“报——天子出师大捷,敌军未战即降!御林铁卫正杀往晋阳皇宫!”
宇文宪止住了话,心底大定,但杨坚心里却有不安生出:未战即降?这可不是这支守军的作风。况且高延宗在城北城墙上搏杀了一整天,天黑前却突然消失不见,他到底去哪儿了?
果然,半个时辰后,斥候连爬带滚跑到两人身前,印证了杨坚的担忧:“报!天子和御林铁卫被高延宗的一万刀斧手围在皇宫!东门也被数千敌军围攻,形势大急!”
宇文宪抓起斥候的衣领,怒道:“他从哪里来变出来的刀斧手?!”
“是埋伏在皇宫和城东街道的晋阳百姓!”
杨坚沉声道:“我带两千精骑增援东门,齐王殿下请务必稳住城北!”
宇文宪丢下斥候,吼道:“我再给你两千!宇文神举!与杨坚一起,务必救回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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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北周武帝宇文邕在仅剩的三百亲卫掩护下,往东门逃去。
司马消难率领的三千人如今还剩一千战力,他们本已攻下了东门,却在御林铁卫离开后被从街道两旁涌出来的数千刀斧手打了个措手不及。
司马消难临危不惧,命五百步兵守住城门,剩下士兵登上城楼,居高临下攻击敌军,有弓者拉弓放箭,没弓者投掷砖石,逐渐稳住了阵脚。
宇文邕的三百精锐也在冲击着城东敌军的身后,这只由晋阳百姓组成的临时军队似乎崩溃在即。
不料风云突变,齐军阵中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司马消难!”
城墙上的司马消难心中一惊。
他本是北齐旧臣,是北齐尚书令司马子如之子,二十年前叛出北齐,投奔北周。他甚至密谋将所辖北豫州一起送给北周,却被手下虎牢城守将伏敬远发觉。
北周大将杨忠率千人攻击了虎牢城,接走司马消难,并在洛水仗剑立威,逼退伏敬远。
北齐军民对司马消难可是恨之入骨,听闻仇敌此刻就在城楼上,他们如发了疯一般咆哮着朝城楼杀去。更有不少江湖人士飞檐走壁,冲到司马消难身边欲取其首级。
“司马老贼受死!”
“杀啊!”
北齐民间刀斧手气势大盛。
此消彼长,北周战士逐渐失去斗志,他们往城门外不断败退。
终于,北周士兵被完全逼出了东门,城门被北齐刀斧手重新夺回。
北齐刀斧手将手中兵器对准宇文邕的御林铁卫,城门在刀斧手身后一点点关上。
北周将士看着城门渐关,眼中逐渐绝望,不少人垂下了手中兵器,斗志全无。
“叮——叮——”
一阵金石交错的声音传来,异常刺耳。
在场将士停下了战斗,看着高延宗从阵中走出,拖刀而行。
他胸前一道新鲜的刀痕触目惊心,但给他伤口的那个人却不见踪影。
“傲慢的天子如今却穷途末路,犹作困兽之斗。宇文邕,我给你个活命的机会,如何?”
高延宗看向宇文邕,道:“你我生死决斗。我赢,你便把命留下,我放你的部下离开;你赢,整个齐国都是你的。”
宇文邕见杨整未归,知高延宗厉害,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况且自己被困此地越久,城外众将越是急躁,若是盲目来救,恐怕于战局有变。还不如自己死了,让众将死心退兵,重整旗鼓后再来为自己报仇。
宇文邕不会信他的承诺,冷哼一声道:“困兽之斗?晋阳已经摇摇欲坠,覆灭在即,无论朕是死是活,你和你的齐国都不会有半线生机。朕不会与亡国之君决斗,但朕可以接受你的投降,你和追随你的晋阳百姓朕可以既往不咎。”
宇文邕调转马头看向亲卫,举剑高呼:“但若亡国之君负隅顽抗,我们便亲手送他上路!你们可愿随朕一起立此无上之功?”
“杀!”
“杀!”
宇文邕眼中冒出火光,他和众将士举起兵刃,视死如归。
“陛下快看!”司卫中大夫贺拔佛恩却浇灭了众将激昂的心绪,他指向城门,说道,“杨坚来救驾了!”
众人回头看去,果见城门外杨坚一马当先,手中神兵神挡杀神,锐不可当。
城门被无数将士的尸身卡主,一时无法关上,众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被包围的三百亲卫不禁骚动起来,发出窸窣的脚步声,整个阵型往城门处松散开来。
高延宗蔑笑一声:人终究是贪生怕死的。
他长刀一挥,身后刀斧手如潮水一般往宇文邕杀去。
宇文邕叹了口气,知军心已散,只得换过口号,高呼:“天不亡我,杀出城去!”
——死志没了,就换生欲吧,也许比死志更强烈呢?
两军在城门处展开激战,刀斧手虽然悍勇,却缺乏操练,在御林铁卫和杨坚精锐骑兵的冲击下,很快便溃败下来。
司马消难得到喘息之机,也带着城上的数百部下冲下城墙。
司马消难的部下站得高望得远,他们知道西边有上万刀斧手杀来,再不逃命恐怕更没有机会了。他们一下城墙便往大门外逃去,把杨坚的后续骑兵卡的死死的,使得杨坚不得不退出城外。
宇文邕落在了最后,直到原本应该守卫天子的铁卫尽数逃出城去,宇文邕才到达城门前。
宇文邕身边除了张寿和贺拔佛恩外,已经没有几个亲卫了。
杨坚在城门外远远看见宇文邕身边没有二弟杨整的身影,心情立时沉到了谷底。
张寿和贺拔佛恩一个拉着马头,一个拍打着马臀,生拉硬拽要让宇文邕出城,却把宇文邕的后背亮了出来。
高延宗冷笑一声,纵身而起朝宇文邕劈去。
杨坚见状心中一惊,急呼:“陛下小心!”
宇文邕只觉身后风声猎猎,一股寒气逼向脖颈。
突然,一个浑身浴血之人不知从何处杀出,一刀截住了半空中的高延宗,将他震在地上。
宇文邕冲出了城门,回头看去,只见杨整披头散发,与高延宗战在一起。他的后背上插着两截猩红的断戟。
刀斧手淹没城门,他们清理着尸身,将大门缓缓关上。
“杨整!”
杨坚飞身朝城门杀去,却仍是迟了一步,大门在他面前轰然关上,杨坚一剑刺穿城门,剑芒吞吐,连杀门后数人。
“杨大将军,陛下要紧,快护送陛下撤离!”
张寿催促着杨坚,他知道杨整已经凶多吉少。
杨坚自己也清楚,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爆发出一声嘶吼,他转身上马,率众将士护送宇文邕回到了行军大营。
天子牙帐中,宇文邕一动不动,任由左右卸下染血盔甲。饥渴交加的宇文邕盯着面前食物怔怔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良久,齐王宇文宪上前问道:“陛下……”
宇文邕抬起疲敝的双眼,缓缓说道:“退兵。”
宇文宪知道并不是兄长怕了高延宗,而是他死里逃生,心神俱疲,下意识萌生了退意。待他平复心情,便会卷土重来。
帐中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是不理解武帝心情,若是战事微小,退了就退了。但此刻晋阳已经山穷水尽,随时都可能破城,此时若是退去,上万将士便会白白牺牲,前功尽弃。
宇文宪跪了下来,向兄长陈诉其中利害,宇文邕却充耳不闻。
宇文宪看向了杨坚。
杨坚忍住心中剧痛,说道:“陛下,万不可让杨整白白牺牲。”
听到杨整的名字,宇文邕大口喘息着。良久他抬起头,眼中怒火燃烧。
“传朕号令,全军打起火把,退兵五里!”
众将听闻此言,心中哀叹。
宇文邕接着道:“宇文宪,你带今日一万人熄灭灯火,埋伏城北一里处。杨坚,你和宇文神举带一万人埋伏城东一里外。待明日天明,急攻两门。”
原来宇文邕想让北齐守军以为北周大军已撤,待他们松懈下来,再杀一个回马枪,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宇文邕不愿再牺牲更多将士了,他只想速战速决。
天明之后,从疲惫中惊醒的北齐守军再也招架不住,晋阳被破。
高延宗坐在皇宫正殿中的龙椅上,孤身等着宇文邕的到来。他已解散了晋阳百姓组成的刀斧军团,整个晋阳城仅剩城南还在负隅顽抗。
宇文邕率众将走到高延宗身前,说道:“朕的话依然有效,你若投降,你和追随你的晋阳百姓朕既往不咎,否则,他们将随你一起死。”
“陛下!”杨坚跪在宇文邕面前。
宇文邕知道他是为二弟的死耿耿于怀,知道他恨不得将高延宗千刀万剐。
宇文邕亲手将杨坚扶起,说道:“卿无需多虑,朕自有打算。”
高延宗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道:“好,我投降。不过他们就不必了。”
他们?谁?宇文邕心中暗叫不妙。
就在此时,斥候来报:“禀圣上,城南有大队骑兵冲出城去,往东逃窜。他们还挟持了杨整将军,杨将军身负重伤,情况不妙。”
“什么!”
杨坚拔出长剑,一股寒气立即充斥大殿,他重重走向高延宗,怒不可遏。
“杨坚!”
宇文邕喝住盛怒的杨坚,说道:“事不宜迟,你快带人截住他们!”
杨坚冷静了几分,转身奔出大殿。
宇文邕看向高延宗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高延宗笑道:“能生擒如此英雄实为我之荣幸,刚好送给那高纬看看,让他知道我齐国不缺名将而缺明君!好了,宇文陛下可以杀我了。”
宇文邕突然笑道:“朕金口玉言,既然说了投降不杀,那便是不杀。”
宇文邕转身走出大殿,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鹭。
皇宫外,杨坚叫过一名骑士,低声道:“杨庆,召唤黑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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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日后,宇文邕坐在晋阳皇宫的龙椅上,听众将汇报军情。各地捷报频频,宇文邕却无心再听,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北齐京师——邺城。
他打断了报告,直截了当问道:“‘无忧天子’高纬据守邺城,身边士兵仍有五万之众,该如何攻城?高爱卿,你是他堂兄,你来说说?”
高延宗沉默不语。
宇文邕笑道:“高爱卿,朕一言九鼎,保你和晋阳百姓性命。你既降于大周,便是朕之臣子,难道不该为朕出谋划策?”
高延宗这才开口,说道:“高纬守邺,唾手可得。”
宇文邕拍手笑道:“好一个唾手可得!有高纬这种皇帝真是齐国不幸。待朕攻下邺城,生擒高纬,定让他与爱卿好好学习学习。”
宇文邕顿了顿,说到:“十六日前,晋阳大战,朕贪功冒进,中了这位高爱卿的埋伏,险些丧命于此。但跟随朕五年,为朕诛杀宇文护,立下赫赫战功的杨整,和朕的三千御林铁卫却尽数死在这晋阳城中。众将说说,朕该当何罪?”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宇文邕看向高延宗,问到:“高爱卿,在你们齐国,该如何处置?”
高延宗说到:“贪功冒进,依律当斩!”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立时陷入沉寂。
宇文邕看向杨坚,说到:“杨爱卿,大周军法又是如何说的?”
杨坚深吸了一口气,站出来说到:“秉圣上,依大周军法,贪功冒进者,斩立决。”
宇文邕面带微笑看向杨坚,说到:“既是如此,那希望斩了朕的,是爱卿你啊。”
杨坚跪伏在地,高呼:“臣罪该万死!”
宇文邕说到:“哦?爱卿何罪之有?”
杨坚沉声说到:“陛下并非贪功冒进,而是臣城北战事不利,伤亡惨重却未进寸土。陛下御驾亲征只为破局建功,并非贪功之举。置陛下于险地,实是罪臣一手造成,请陛下治微臣之罪!”
齐王宇文宪见杨坚如此说,亦跪了下来,其余众将也皆心虚请罪。
宇文邕说到:“战争就是这样残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朕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才更明白生命可贵。朕的命是命,众位将士的命也是命。如今那‘无忧天子’高纬坐镇邺城,他可不是高爱卿这种当世名将,朕希望你们攻打邺城时,多几分谋略,少一些伤亡,朕不愿意像失去杨整,失去三千亲卫一样,再失去你们。邺城就在东南方五百里的位置,让我们一鼓作气,拿下邺城,扫灭齐国,一统北方!”
“吾皇万岁!”
“退朝之前,还有一事。杨爱卿,晋阳城破时有一支千人骑兵挟持杨整逃离晋阳,却在临近邺城时被一支黑甲铁骑截住……”
大殿众将一头雾水,不知与杨坚有什么关系。
“这本没什么,高纬荒淫无道,这只投奔高纬的骑兵被哪个叛将干掉也不意外。只是朕得知,那支黑甲骑兵放过了齐国骑军,只把杨整劫走便消失不见。”
众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杨爱卿,你是否知道一点儿内情呢?”
杨坚沉声说道:“臣罪该万死!”
宇文邕无奈道:“这会儿功夫你都万死两次了,站起来好好说!”
杨坚说道:“那是纵横塞北数十年的黑玄武。家父杨忠年轻时曾与黑玄武首领结识,他给了家父一支令箭,许诺以后可持令箭寻求他们帮助。后来令箭便传到了我的手中,我便令部下持令箭前往雁门关,拿令箭换他们出动截下二弟。”
宇文邕笑道:“如此朕便明了了。黑玄武朕也早有耳闻,只可惜此军神龙见首不见尾,朕求而不得,颇为遗憾。更可惜的是黑玄武也未能救得杨整……”
“这便退朝吧,众爱卿这几日可以好好歇息,三日后兵发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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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宇文邕回到书房,一个少年等候良久。
“长孙晟,杨坚的话你可听清?”
“禀陛下,一清二楚。”
“你觉得他所言是真是假?”
“禀陛下,为假。”
“哦?”宇文邕饶有兴趣地等着长孙晟解释。
长孙晟正色道:“既然是杨忠年轻时得到的令箭,黑玄武又神秘异常,那么杨坚与黑玄武必然没有什么交集。以杨坚谨小慎微的性格,即使知道黑玄武厉害,也不可能把营救二弟的任务完全交给别人,他也会自己带兵追击。所以,杨坚在撒谎。”
宇文邕笑道:“孺子可教,红绒没有看错人。没错,他在撒谎,他当时急火攻心,考虑不周。十五年前杨忠曾去哀牢平叛,却在中途撇开了自己的军队,带了五百黑甲铁骑解决江湖纷争去了,想来便是黑玄武吧……”
宇文邕并未解释“红绒”是何许人,他继续说道:“朕千里传诏命你来此,你可知朕要你干什么吗?”
长孙晟回道:“查出黑玄武的下落并收之,然后诛杀杨坚。”
宇文邕笑道:“年轻人还是有些气盛。你说对了一半,黑玄武朕当然想要,不然也不会在朝堂上提到它。但要你来,是救杨坚的。”
“朝堂之上,人心叵测,有些人想置杨坚于死地,就会暗中查探黑玄武,等他们查到,自然会把黑玄武交给朕,并当众要朕治杨坚死罪。但若是被你查到,朕便可以留他一条性命,他毕竟是朕的儿女亲家,他弟弟又因朕而死,朕亏欠他。朕已密旨杨坚,命他明日离军安葬杨整,你便带着朕的祭品与杨坚一起前往他祖籍朔州神武郡,朕怀疑黑玄武就藏在那里。记住,朕想要黑玄武,但朕也想保住杨坚的命,你若是晚于别人,朕就不得不处死杨坚。”
长孙晟领命,正要告退,宇文邕说道:“等等。”
“你还有一个任务:如今北方平定在即,朕之所图只剩下一南一北。朕已经急令宇文神举前往北方六镇收编守军。而你,查过黑玄武后,便直接出塞查探突厥动静,务必第一时间得到他们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