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多城内,天空低垂,雨大得像是海水倒灌进来一般。这场酣畅淋漓,让人大呼痛快的雨却挡住了赤墨与牧宿朗的去路。大雨卷起的水气腾腾,好似荒漠中的流沙肆卷,让人根本眼前方位。赤墨只好与牧宿朗二人留在城内,等待雨停。
想必这条路不会比之前的更坎坷了,赤墨如此想道。西逻奇特的地形,一会儿黄沙漫天,一会儿青山绿水,吊诡的天象,时而冰雪时而酷暑,错综复杂得让他倍感困顿挫折。他的身体素质虽然过硬,但可怜那牧宿朗,小身子骨与赤墨相形见拙,赤墨常常担心他熬不过夜晚的陡然降温。看着眼前呼呼大睡的牧宿朗,他不禁笑自己太多虑了。
此时风雨大作,屋子里的温暖还有牧宿朗的呼噜声,让赤墨里踏实不少。他开始喜欢有牧宿朗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约是某一天,当牧宿朗发现藏在赤墨胸前衣襟里的与伊精灵咕噜,他的反应简直让赤墨太意外了。没错,牧宿朗压根就没有当它是个异类,他表现得惊喜大过一切,他万分温柔地从赤墨手中抱过咕噜,宠溺地将脸贴在它蓬松柔软的绒毛上,简直爱不释手,倒是让咕噜受宠若惊了。
赤墨认为,对于咕噜的看法,可以区分出人与人的不同。尽管云纷和霓缳从皮相上来看是不一样的,当然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并且,即便是同一个父亲母亲所生,但是,这姐妹俩对于周遭事物的看法却是截然不同的。而一个人如何看待以及对待身边的一切,才是这个人与别人真正的不同所在。
卓璃耳曾经说过,世上有一些人,他只相信自己能看见的、能理解的东西,才接受它们是存在的。另一些呢,他们相信即便自己看不见的、不能理解的东西,也是存在的,并且愿意接受它们。这世上,接受、相信、包容,都是很难的。可是,人的心胸可以比天海还要更宽广。牧宿朗显然是心胸宽广的,他能容下与自己不同形式的存在。光是想想,这点就很让赤墨安心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更奇怪的人物么?一时间赤墨还真想不到。
他为牧宿朗盖好那层薄薄的盖被,生怕大风大雨的寒气让他着凉。不知怎的,牧宿朗竟然醒来了。他揉了揉惺忪得睁不开的眼睛,“赤墨,你怎么了?还不睡。”口气中倒没有半点被惊醒的责怪,满满都是关切。
“没什么,给你盖被子。”话音刚落,赤墨回想起卓璃耳常常为她盖被子。最近,他总是能记起之前的事情,即便感觉中,那时候的自己明明就是个婴儿。不管怎么说,因为这样,他时常体会着卓璃耳与午婆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些记忆好似切实留在身上的印记,会与现在的自己形影不离,甚至一直跟着自己走近未来里。
牧宿朗打了个呵欠,但是努力强作清醒说道,“你是不是会有一些担心?没事,你跟我说说呗,别总一个人闷着。”
赤墨想了想才说,“之前一路上磕磕绊绊地,总觉得帝都遥远异常。这眼看就要到了,心里却是说不清的滋味。”一说完,倒又觉得自己也没对牧宿朗说明白什么。
“嗯……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天上的月和星指引着我往西逻走?”牧宿朗轻声问道。
“……好像提过。”
“当我被那些黑人绑在祭台上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有那么一刻,我真的怀疑天上的月和星,我也怀疑我的父亲,但对父亲的怀疑显然比这更早。可是你出现了,不仅出现了,还救了我的命。我想你现在的心情大约跟我在那个村子里好吃好喝的时候似的,但是又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总之就是对未知的茫然,还略带一些恐慌……”
“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
“父亲说过,一定要追循天上的月和星,那是我们生来的轨迹。我想,去救你恩人的父亲,就你想追寻的轨迹吧。我还没有到达父亲星天鉴的能力,因此还看不见你的星星,但是我相信,如果我能看见,它一定会和你现在的选择是一样的。因为……”
紧接着,赤墨几乎与牧宿朗异口同声说道,“不能欠人情”。随后,仰面而卧的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片刻的沉默后,赤墨问道,“阿朗,你真的是因为天上月和星的指引,所以跟着我?”
“是也不是。天上说的都是预言,做不做全在于自己。父亲常说,人都是从天上的星星来到这里的。但是生活在星星时的自己和生活在这里的自己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星星里的那个,不食人间烟火。这里的自己却有一颗尘世心。”
“虽然没见过你的父亲,但他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赤墨真诚道。
牧宿朗却红了眼眶,“是的,他是星天鉴主人,是游牧星星的人,漫天星辰都是他的羊群。”
赤墨踌躇问道,“那……他为什么不在了?”
“因为他说出了月和星的预言,即使知道那会让他失去性命,他还是说了。”
“为什么?”
“因为星天鉴主人从不对世人说谎,他珍爱世人,如同牧羊人爱他的羊。世人就是星星,星星就是世人。”少年阿朗半梦半醒地呢喃着,泪水从眼角滑落,仿佛从一个世界落入另一个世界的,都会消失不见。
然而阿朗的悲伤显然并没有不被看见,赤墨半坐起来,又一次为他盖好被子,他轻轻拭干阿朗的眼角,将那泪承到自己的衣袖上,“阿朗,睡吧,一切都会好的。雨停了,我们会看见自己的星星,它们一定都很亮很亮,能够照亮一整个夜空的漆黑……
当雨停了的时候,东方大亮。太阳的光影在积水的洼地上闪动,微风吹来,草上闪动着光泽,牧宿朗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脸上洋溢起和往常一样的、因与赤墨相识而生出的欣喜。“赤墨,走吧,今天我们就可以离开顿多了!”
赤墨舒展身体,精神抖擞,二人牵着马向城门走去。先前因为要落雨,高耸的城门掩映着一片雾霾。如今,雨后天晴,天地澄澈,远处一览无余。大开的城门那头,在原先的阴霾里,有一座直入云端的高山。
赤墨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山?”
牧宿朗回答他,“那便是帝都皇城,便是云宫所在啊。那里是整个云国的中央,是云国大陆最高的地方。只要天气好,只要你想看见,无论身在何处,它就在那里。”
原来,这便是云国帝都,它竟在彩云之巅。仿佛伸手就能够到,其实要跋山涉水,走很久很久的路,遇见很多很多的人。赤墨遥望那尊大山,镇定自己说道,“只要能到那里,一定能想办法救出御风公的。”
“御风公?”牧宿朗惊讶问道,“你说的御风公,可是我知道的那位御风公?”
“云国有几个御风公?”
“一个。御风公只卓璃琰一人。难道你要救的,当真是他?”牧宿朗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是啊。”
“赤墨,他可是御风公。御风一脉可与天地共长,他还需要我们救吗?他是无可比拟的强大存在,简直不是人间物。这人世间,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救他的份。”
赤墨紧皱眉头瞪圆了眼睛盯着牧宿朗,匪夷所思地问,“此话当真?”
牧宿朗的脖子像是鸡脖子受了惊往上一拱,“得,你啊就是瞧着比我大,知道的也没比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