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元和十年。
长安,夏日的一个清晨。
昨夜一场瓢泼大雨下到今晨,已成了连珠似的小雨,细碎空灵。道路湿漉漉的,雾气笼罩着街边粗大的槐树,看起来宛如一个个虚影中的梦靥。
晓鼓自四面八方悠悠传来——昭示着长安城崭新一天的到来。
靖康坊南边的钟楼顶端,两道人影在密珠似的雨点里立着,这是一男一女两人。
女子一袭白裙宛若飘雪,在风中摇摆不定;男子一身黑色劲装,四肢修长,孔武有力,尤其一双眼睛,流露的绝不是人类该有的目光。
二者皆是妖族。
“又是一天开始,那日的鼓声也是这般悦耳。”女子居高临下,俯瞰辽阔长安,轻声说。
她的声音格外动听,便是早春的黄鹂也比之不及,但如果仔细听,其中似乎夹杂着一种被雨水和岁月冲淡了的哀怨神伤。
男子闻声抬头,目光中不再是暴戾,而是变成了一团火,在海洋下也能炽热燃烧的火。
女子察觉到那股火热,玉颊微微红了,她看了看男子,嘴唇轻动,却似乎有所顾忌,叹了口气,终究没有说话。
男子如何不明白她想说什么,苦笑一声:“风兄转世那人我已确定就在长安。”
“真的?”女子眼睛一亮。
“千真万确。”男子嘴角泛起干涩,忍不住看了女子一眼,但很快低下了头,“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他。”
“夜狼。”女子的声音难掩欣喜之情,“谢谢你。”
夜狼刚刚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懊悔,此刻被女子这般柔情的道谢,忍不住心中欣喜;他呼吸变得沉重,终于鼓起了勇气,问出藏在心底数十年的话。
“他苏醒了,你,你就要回到他身边了,对吗?”他的声音非常轻,这是见过他的人所不敢想象的。
女子如何不明白眼前这个男子的心意,可是有些事情无法勉强,而且她已经和他谈过许多次了。
这次,她决定狠下心。
“叶风当年因救我被钟馗杀死,如果他能够复活,我,我一定会永远陪在他左右,哪怕是死,也要一起死。”
这话好像一把刀子,深深插进夜狼浑身最柔软处,不是心脏,而是他的灵魂。
他呆呆的,虽然早已知道结果,可是这种感觉,为何还是那么的痛?
“我明白了。”夜狼低下头,不让女子看见他苍白的脸,“你放心,风兄也救过我的命,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找到他。”
“夜狼,你.......”
“你回去吧,等我消息。”
“......”
一阵风疏尔吹过,二人的身影先后消失。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啦!”
繁华东市街头的一家酒肆外,七八个年轻人正聚拢在一张方桌前,嘴里大呼小叫。
这些人衣着不太光鲜,口音也是天南地北,都是城里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他们的钱财也未必是亲手所挣,但管他呢,在这方寸之地,有钱就能下注。
“李安,你小子敢出老千,不想活啦?”本次赌局的庄家恶狠狠道。
忽然间,只见一名少年拼命推搡,想从人群里冲出去。
“别让他跑了,敢在我狗哥面前出老千,狠狠打!”
那少年只觉四周满是雨点般的拳头,万万招架不住,顿时扑腾一下摔倒在地。
混混们也不客气,你来我往,不住殴打。
“我说李安,狗哥我混迹长安东市几十年,还真就没见过你这般不怕死的!”叫狗哥的人瞪眼道,虽然他只是十来岁,却并不妨碍他所说的‘混了几十年’。
混了几十年是一种口头语,但凡是个混混,都会这么说。
“各位大侠饶命,饶命!”李安在拳头下不住讨饶。
“行,得了。”狗哥一挥手,俯视着他。
“李安,下次别让我在东市这块看到你,不然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李安勉力站起,只觉浑身疼痛,闻言闷声点头。
“滚吧。”那人也不理他,又接着拿起骰盅,喊道:“来,哥几个继续!”
李安不敢停留,转身便走,待离得远了些,忍不住呸了一声:“真是倒霉,这东市看来也混不下去了。”
混混李安垂头丧气,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在赌局上被抓个现行了。
不过还好的是,那些人倒也不敢当真下死手,毕竟近来长安城里对斗殴之事管的极严。
走在大街上,但见坊市内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李安捂着酸痛之处,左看看,右瞧瞧,想找出点生财之道来。
只是一直走到坊市门前,也没能发现什么能挣钱,倒是这肚皮越来越响。
“唉,想我李安也算一表人才,难道就只能这么混日子?”
李安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人才,只是没有遇到良机,想着略觉委屈,不由长叹一声,出了大门。
又走一阵,忽见前头人声鼎沸,围了一圈百姓,好不热闹。
李安生性喜欢往这种地方凑,想也不想,就挤了进去,他身形干瘦,力气却是不小,不一会儿就挤到人堆前头。
“各位,我是沈府的管家,名叫王三。”
人群围拢在一间宅府前,府门外的阶梯上正站着一人,此人个头不高,八字须,唇下有一点大黑痣,其貌不扬,只是眼中透着精明,显然善于算计。
“哎呀呀,能做到沈府的管家,那可了不得了。”人群里有人道。
一人奇怪,问道:“做了管家又如何?还不是个下人。”
那人一听,鼻子朝天,哼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想他沈府的主人是谁?那可是人称长安首富的大富商,沈平章。能做到他府上的管家,那地位可不比一般的官儿小了。”
“哦,原来如此,这我之前还真没打听过。”先前那人声音弱了下去,显然也听说过沈平章的名号。
李安将二人对话都听在耳朵里,望了望前面衣着光鲜的管家,不由撇撇嘴想:“一个破管家就让你们这般吹捧,哼,要我做,直接做长安首富。”
此时那管家王三见人群嘈杂,不由伸手压了压,沉声道:“诸位安静些。”
人群立时静了下去,都想听他要说些什么。
王三见状,干咳一声,说道:“本次召集诸位来到沈府前,不为旁的,是想寻找一位精于驱鬼降妖的法师。”
“近来我沈府上下,出了些怪事,所以希望可以找到一位法师,来替我府上消灾解难,如果成功,定有重谢!”王三看看逐渐议论起来的人群,提高了些许音量,道:“有知情者愿意推荐人选的,也有赏赐。”
此话一出,立时有人按捺不住道:“驱鬼降妖,何不找终南山天师府的人?”
王三面色始终沉着,听到这话,微微看向那人,回道:“府上已派人去请了,只是......”
人群里有人接过话头,说道:“天师府中的人可等闲请不出来,任你有多少钱也不行。”
“哦,为何?”有人问。
“我也只是听说,他们派中弟子,每年都会行走天下,替百姓消灾解难,只是往往走到哪儿,帮到哪儿,很少主动答应别人的请求办事。”那人挠挠头,将自己所知道的说了出来。
“嘿,真是稀奇,自己帮人跟别人求他帮,又有什么区别?”
“这,我就不知道了......”
此时台上的王三说道:“好了,我话已表明,请各位能传达的多多传达,有人选的,欢迎来府上报名。”又扫了眼一些跃跃欲试的人,冷冷道:“希望各位慎重,不要滥竽充数。”
他这话说出,一些打着投机倒把,想蒙混骗财的人不由打消了念头。
但有一人,却是至始至终眼睛都亮着,心中躁动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