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儿的笑脸更僵硬了,但他的脸还是笑着,鲁婶说,和气生财。
几个老油条扭着头走了。
第三天,木儿一个人拉回了两箱苹果,发价长了五分钱。
鲁婶帮他出摊,价格还是每斤五角。
“那边的要咱们按他们的七角卖,不行就滚。”木儿站在一边发呆。
“那你啥意思?”鲁婶问。
“就五角,这,这已好太了,让穷人也能吃上。”他看到那些穿着破烂衣裳的孩子也能吃到他的苹果,他睡觉都会笑醒。
“就是,不知足,要抢人不成。”
这一天下来卖了五十多袋。
木儿的脚步变快了。
苹果发价涨到了三角,木儿的果摊前还是每斤五角,但销量从每天两箱涨到了四箱,收入更高了。
这天,木儿拉着苹果照常出摊。
一个景象让他呆住了:摆摊的地方倒了一大推垃圾!
他拉着苹果回到家,带上铁锨,又返回了摊前,他卸下苹果,把垃圾装进架子车,要拉到荒弃的沟里倒掉。
“停下!这是我的地方,我要在这种菜了,以后不能在这摆摊了。”一个中年男子,嘴里叼着一根黑卷烟走过来说。
木儿只得另找了个僻背的地方摆开,但一整天只卖了几袋子。
“疯子苹果有毒里,疯子苹果有毒里,谁吃谁拉肚子里!”还是那群流着鼻涕的小孩子。
半月后,木儿再没出过摊。
鲁琴苦劝:“你会卖了,也认识钱了,现在照着人家的一元钱去卖,利润会更大了。我让碎脚婆给你介绍媳妇,结婚了两人去摆摊养活自己。”
“一元钱张不了口,卖了会睡不着。不摆了,疯,疯子摆啥摊儿。”木儿说着出门去了。
鲁琴没法,心下思谋怎样让侄子的生活走向正轨。
她背着丈夫给木儿买回来十几只小鸡送过来,叮嘱木儿怎么去喂养。
木儿倒也乐意,一天到晚围着小鸡转,很少去镇上乱窜了。
一天上午,荣华铁板着面孔来到木儿院子,木儿竟然拿着一本养殖的书再看。
“鼻子插根葱还装象!把你的垢甲收拾干净,去跟媒婆碎脚婆相亲。”语气无商量余地。
木儿刚想说不字,看见荣华瞪着他,赶紧去换了衣服洗了脸。
飞儿临走时拜托梁伯,要他多操心木儿的婚事。
“碎花他妈,让你等急了吧?”鲁琴领着木儿进了媒婆家。
“在”一声差半口气的回答声。
碎脚婆侧身躺在炕上。
“腿疼,怕去不成了。”碎脚婆坐了起来,“不是看你们荣华的脸面儿,我真不去。”
“去吧,辛苦一下,说成了谢媒钱双倍。”鲁琴陪着笑脸说。
碎脚婆坐起来。她是远近有名的大媒婆,几个本子上记录着几百个适婚男女的相片和家庭情况。
三个人随着田间小路,拐弯抹角走村串巷地找到了相亲女方的家。
这是一户土墙土头门土坯房、庭院很大的人家。他们三人走进去,地面散发着浓厚的泥土清新味,藤蔓缠绕的树下挂满爆圆的黑葡萄。
很大的院子里只有三间低矮的土房和一间侧屋。
碎脚婆呐喊着,屋内出来一个满脸皱褶弯腰驼背的老女人,招呼三人进屋。
不大的屋子里,土炕上铺着一片高粱篾的光席子,中堂下蹲着一个年龄很大的旧桌子,旁边放着三个用弯曲木棍钉成的算是凳子吧。
和木儿的境况有得一拼。
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大脸长鼻,五官向眉间紧急集中,表情气定神闲,看着鲁琴和木儿笑了笑,倒了三杯水一一递过来。
三个女人聊了几句闲碎家常,那个“准丈母娘”一直满意的瞅着木儿。
木儿的头象中风似的摆来摆去,谁也不看一眼。
三个女人互递着眼色走出了门,鲁琴示意木儿和那女子别出来,木儿忽地站起来从她们中间挤出了门。
“楞怂怎么也能出来呀?快进去,”鲁琴小声说,“和人家说几句,去,进去坐下。”把木儿又推进屋去。
木儿坐下,那女子搬了柴凳坐在木儿身边,木儿的头拧向一边去。
“家里有啥人?有几间房?土的还是砖的?”女子开门见山地问。
“一个”木儿看着墙说。
“存了多少铅(钱)?”女子很现实。
“存?”木儿转过来盯着女子。
那女子笑着,眼珠白多黑少。
木儿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女子伸手抓住了木儿的胳膊,“急啥?”
“放放开!”木儿头也没回。
女子抓得更紧了,把木儿捏疼了,并贴身上来。
木儿用力一甩,那女子竟然象个气球飞了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砰地碰到了桌子上。
驼背老女人听见屋内异响,远远朝屋内瞅,看见女儿躺在了地上,那小伙子正要出门,她急乎乎迈着小脚上了土台阶,脚下踩中一堆鸡屎,“咣”地一声滑倒在土地上了。
木儿夺门而出。
倒在门口的老女人看见倒在屋内的女儿苦着脸摸着头,“打人了!”,一声少女般的大喊。
院内的一群公鸡跟着惊叫起来。
侧屋的木门嘎吱一声拉开了,出来一个虎背熊腰、满身疙疙瘩瘩、脸象懒蛤蟆的背部、也是五官紧急集中的高壮男子,穿一件快要撑破的旧背心,肩上卧着几颗硕大的老苍蝇样的黑痣。
院子太长,木儿还没到门口,早被这个壮汉堵住,提着两个大锤似的拳头。
木儿又向院内退去,葡萄藤下,闪出一个男子,和门口那个壮汉的外形相貌一模一样。
木儿扭头一看,他被一对双胞胎堵在了中间。
雨点般的重拳捶得木儿眼冒金星!
一阵饱和攻击!木儿象根面条样瘫倒在地,那四只肥腿又拉开了弓。
“够了!”驼背老太已看腻了这种大熊和小猴儿毫无悬念的游戏,不耐烦地朝两个儿子摇摇手,要不是这两个害人的老光棍,要不是每次要求过多的彩礼,她的女儿早嫁出去了。
驼背老太坐在台阶上揉腿,女儿站在旁边摸头,场面僵持。
“老天爷,怎么回事?”鲁琴和碎脚婆一进院子被吓到了,她俩刚刚去看望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姐妹去了。
碎脚婆吓呆了。
“打我了”那个女儿指指木儿。
木儿脸色蜡黄,流着鼻血。
“他俩是谁?”鲁琴黄了脸问。
“我的两个儿子。你们走吧,不合适的。”驼背老太低了头。
“走?有那么容易吗?打了两个人,我妈和妹子要去医院检查,走!”那个儿子扯着木儿往外拖。
“我没事,”驼背老太晃悠悠站起来,下了台阶走了几步,“滑倒的。”
“明明被人家打倒的,你说是滑倒的?人善会被人欺的!”
“染(赖),都要给他染上!”一个儿子小声说。
“够了!让他们走。”老太不耐烦了。
“那给一百元算了。”一个儿子说。
“不要,快走,这事难成,踩到狗屎了。”驼背老太进了屋里。
“我看成,我能看上他。”那女儿大声喊。
“往里滚!”那壮汉呵斥妹子。
“自己滑倒的,你妈不是没事吗?乡里乡党的,都差点结成亲戚,以后有合适的女子我给你们介绍好吧。”鲁琴扶起木儿,她苦笑着说。
“现世活宝,把德损到外村了!”一直进不了这个离奇状态的碎脚婆骂了一句,第一个出了门,说了几十年媒,今个遇到奇事了。
两个儿子不吭气了。
驼背老太挥挥手。
鲁琴和木儿出了大门。
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碎脚婆在前面气呼呼快走,木儿奔过去一把抱起她就跑。
“爷,咋回事?”碎脚婆惊呼,她突然飘起来了。
“你个凉怂快放下来,老了零件都朽了,掉下来会摔坏的。”鲁琴哈哈笑着喊。
“放下来,人家看见会笑话的!我老汉都没这么抱过我呢,你个贼娃子。”碎脚婆清醒时,木儿已跑了一段。
碎脚婆轻轻地落地了,又一个惊吓。
木儿撒腿往回跑,边跑边喊:“饿等着美美回来——!”
别妄想了,碎脚婆说。
天快黑时,木儿小跑着给那个驼背老太送去了一百元。
那老太惊疑了半天。
一天傍晚,木儿在家逗小鸡玩,手心里托一只,头上站一只,在院子里转圈儿。
“快,跟伯伯去西边的大路上捡鸡蛋,快!”一个头戴大鸭舌帽,鼻梁上架一副大眼镜,穿一件黑色风衣的人小跑着进来说,木儿没认出来是谁,但听声音是梁伯的。
不是不让称呼他了吗?
“快走,是我,你婶子不在家,要不我也不叫你。”荣华摆正声音,手里提着两个大纸箱。
荣华在前边跑,木儿在后面跑。
各个巷子里都有人跑出来,拿盆的,拿袋子的,拿纸箱的,提几件衣服的,拉架子车的,都发疯似的冲向西边。
“别去了,人家的怎么可以拿?”有个声音喊回了家人。
村口站着一些观望的人。
几十米远的公路边,人群围着一辆侧翻的货车在捡倾倒出来的鸡蛋。
人们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往盆里、衣服里、车子里装着散开的鸡蛋。
全场听不见一个人说话,只有衣服的摩擦声、袋子的哗哗声和人们的喘气声。
就象一群蚂蚁在围攻一片刚刚发现的蜜糖一样疯狂。
有往回送的,有在原地再装的,紧张有序。
荣华拉了发呆的木儿一把,两个人低头闷声往箱子里装鸡蛋。
荣华往回端了一箱,木儿又往空箱子里装。
“这,这该是咱们的吗?”木儿憋不住地问了一句,许多人的手暂停了一下,一看是木儿,又埋头干起来。
“饿不捡了。”木儿望着返回来的荣华说。
人们的头几乎全抬了起来。
“帮着捡起来,人家来了归还人家还不成?”荣华显得自己是刚刚到的,站在那看着木儿装满箱子,摆头让木儿端回去。
“不捡白不捡!”人群中有声音说。
“就是,说得好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人小声回应。
木儿把一箱鸡蛋送到了荣华家就回家了。
“停下——!我是这辆车的司机,你们怎么能趁火打劫?”公路边,一个黑影子从远处跑向货车,一边跑一边喊。
“别捡了别捡了都还回去。”荣华干喊了两句,转身回去了。
捞外快的人群散了,有的放下了,有的还是端走了。
第二天上午,村委会和镇派出所的人员来到村里开会,队长牛正利挨家挨户喊:昨晚捡了鸡蛋的快交到村口去,不交的追究责任并罚款。
木儿从后院跑到村口,那儿站着几个戴着大圆帽的公安人员。
几个稀稀拉拉的村民端出来十几盘鸡蛋。
“还有谁捡了,快交出来,不交的按违法抢劫行为处罚,如果不自觉,监举出来重罚。”牛正利喊道。
“饿捡了,还有饿老梁伯,还有莫仁爱一家子,还有老痰怂牛没利……”木儿一听昨晚干的是坏事,站在远处喊。
“那是个疯子胡说,听不得。”莫仁爱的老汉在远处红了脸说,他是来侦查的。
一会儿,木儿端着一箱鸡蛋放在了牛正利面前,又回去端来了第二箱。
归还回来的鸡蛋越来越多,数了数有五千多枚,人多力量就是大。
木儿远远地看着。
“嘿嘿嘿——我说别捡了,看看,别人的终究要还的。”荣华满脸堆笑,皱纹象波浪般从嘴角扩散开来,“现在提倡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他走到鸡蛋堆旁摸着鸡蛋,“昨晚在朋友那喝了酒,回来时碰巧看见侄子在捡,司机又不在那,就让他先端回家,今早送过去时货车没影影了,刚打算上午让他拿出来你们就来了,嘿嘿。”他说得声情并茂。
荣华刚才的尴尬已烟消云散了,一个人在清醒的时候,他怎么会真心实意地去干那种事呢?
捡鸡蛋卷起的尘埃刚刚落定,一天早晨,最南街传来女人的嚎啕哭声。
马祖耀换上一双刚从集市买来的皮鞋,去外面要看个究竟。
李纵横家的大门口,站着一伙老太婆,两个女的被人搀扶着哭进了院子。
“马哥,纵横的爸爸昨晚去世了,”朱拉第看着脚蹬崭新皮鞋的祖耀说,“刚进去的是纵横的姐姐李富姐和妹妹李富妹。人家姊妹俩都是屁股下压着四个轮子过来的!”拉第边说边指向路边,那儿,炫目的两辆“两头尖”被一群人围观着。
祖耀直奔看稀奇的地方去了。
两辆桑塔纳汽车一新一旧,有的人扒在车窗细细打量。
“富妹的车买得早,人家老汉张伟是什么干部,接班前跟咱一样是脚踩棒槌不稳、头枕西瓜不甜的鬼子怂,上学时还是个然怂(笨货),看看人家现在多牛逼。”刘半仙说。
“不知道吗!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他爸!”“半吊子”牛田的女人腔喊。
“富姐的老汉攀比也不是平处卧的兔,收钱币收石头收粮食造假烟卖假药翻墙钻地,成暴发户了人称攀百万呢。人家现在啥都不用干,整天嘴上叼根红塔山步街道,比他妹夫张伟还飘。”村民车疯子也把他掌握的传奇似的故事摆出来。
“车疯子,你若没沟子眼儿就是个不开窍的石锤!上次让你合伙贩菜籽油,你沟子松不敢,人家下了手的最后都挣了一笔。”老痰怂呛车疯子。
“我干不出来那种用次油冒充好油的事。”
“你高尚得很,守规矩得很,有什么用?老实人就是瓜怂、凉怂、笨怂!”李世利挖苦说。
“谝(说)这没用,咱还是看看老英雄的遗容去吧。”半吊子喊。
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向纵横的家走去。
“老马,你的鞋帮子张开了嘴!”半吊子的女人腔。
马祖耀低头一看:“好家伙,怪不得我觉着鞋底走风,原来鞋跟在扇扇子!这新鞋刚穿上不到二百米呀!看上去油光闪亮的,还没纸糊的结实,我脱下看看这货是个啥玩意。”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围过来要看个究竟。
“哈哈,鞋帮子是油毡做的,那个甜言蜜语的漂亮女人,卖了一双破鞋子给我。这些狗东西真会糊弄人,还吹什么货真价实质量一流,真是没了良心。”祖耀沮丧而震惊。
“现在良心能值几个钱,人都有假的了。”
鞋子一撕一裂。
“还是咱村鞋厂的鞋子好,实在耐穿,我家那口子的鞋已穿了一年了。”朱拉第说。
“不过咱红星鞋厂的效益越来越差,被假冒伪劣的破鞋冲击得快撑不下去了,厂长坚决不做坏鞋子,搞得自己进退两难,还在苦苦坚持,村委会却很支持。”
“好鞋子让人走着舒服放心,上山打核桃都没问题。”
祖耀扔了烂鞋子,光脚回去了。
祖耀的院子里坐着梁荣华等几个人,正在商量七天的丧事。
荣华的PP机时而响起,他笑骂着从腰里提出来砖块似的“大哥大”,靠在椅子背上,脸皮浮肿着喊话。
自从卖出了“仁”字鼎,他的画风大变。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空气也变得庄重起来。
有人端着一碟子拆散的烟卷分发给进门的男人们。
一间屋子里,李雄虎已被穿上黑色的棉衣搁在一块门板上,大圆脸被一张白纸苫住,肚子手臂和腿用两根红绳子绑在了门板上,脚上套一双白底黑鞋,黑白分明,黑的压抑白的刺目,冷清凄惨。
门板旁搁一烧纸用的大瓦盆,旁边扔了两个用来下跪磕头、装满小麦秸秆的蛇皮袋,两个女儿一边说笑,一边在瓦盆里烧纸。
村民牛攀请来了阴阳大师张天奎。那大师在灵前扣头烧纸,两个女儿干哭了几腔。阴阳大师拿出笔纸,根据亡者的生辰八字和咽气的时间,掐算入殓、吊唁、下葬的时辰。
“我想火葬!”李纵横从他的屋子出来说。
“啥,怎么个火葬?咱这可没火葬场。”梁荣华惊讶地转过来。
“把逝者架在木柴上用大火烧,我要推翻传统!”
“先生,烧糊涂了吧?”半吊子的女人腔。
“火是神圣洁净的象征,使灵魂升华。我父亲虽然没干出大事,但他养育了我,这么一位世界级的思想家,别那样瞪我!有朝一日你会看到的。从人类发展的长远看,耕地将日益紧张,做为一位未来的人类学家,我必须冲破传统保守,为地球的良性发展带好头!让那些什么风俗规矩,什么阴阳鬼神都去面壁思过吧!”纵横滔滔不绝,严肃认真,感觉自己已经充塞天地了。
“荒唐!”荣华把烟头一摔,“你一个去耍把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