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师在阴阳界已混迹多年,从没听过如此奇葩说法,从没被如此忽视轻辱,一向被供奉的自尊不乐意了,僵直着身子往两轮摩托上一跨就要走。
纵横的媳妇苗喜鹊抓住摩托的后座不放手。
李世利和牛攀把荣华也架了进来。
众人好言苦劝,才把办丧事的两个灵魂人物留住。
“标异立新用柴火烧,亏你来的鬼点子,不能让这种怪事出在咱们门子里,让人用沟子去笑。丧事按照规矩你尽管折腾,折腾大了,我老哥有面子,儿孙也光彩。富姐富妹去把小卧车停到咱门口,就那么点泥坑就不开过来了,有金不会往自己人的脸上贴贴?”纵横的二叔李全能红了脸破了嗓地说。
众人逼着纵横向大师和荣华道歉,他的喉咙里含糊地咕隆了几句,算是道了歉。
大师张天奎一直静观其变,看着事情回到了道里,心里组织了一下要说的语句,这才慢腾腾地说:“墓地的选择是亡者的头等大事,要找出生死凝结的吉穴,使亡者安息,使生者富贵。”他尽量用词文雅一些,不能让这位老师小瞧自己。
一行人来到公坟,张大师原地转了一圈:“坟后高又高,子孙成英豪:坟后低又低,子孙少衣食。就这儿,聚气聚水坐北向南视野开阔,划!”
李全能用白石灰划了几个点。
纵横在地头点燃香火,张大师闭眼静立念叨:“香烟阵阵请神降灵……百煞潜消后代安康……”
李世利用两根短木棍钉在张大师指定的地方做记号。纵横用锄头在划定的圈内挖几下,算是吉时破土了。
张大师又念:“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今日破土一切吉祥,金锄一举瑞满黄土,山神诸仙闪在一旁,鬼魅凶恶远去他方……”
“等我功成业就,在这给我爸盖座大庙,让众人来敬拜上香。”纵横气宇轩昂地望着大家说,好象成功只等他去信手拈来。
“先把你那个土房子换掉再卖这些大话不迟。”荣华轻蔑地说,以前对这位老师的恭敬全没了。
几人回到家,张大师在一张长条白纸上用毛笔小楷写下亡者讣告,让人贴在大门外,由于气温尚高,从居丧到安葬定为五天。
牛攀领着挖墓的工人去坟地开挖。
纵横和世利去县城没找到理想的寿棺,又搭车去市上买下很贵的柏木雕花棺材,租车送回家。
刚一回来,帮忙的全围了过来看稀奇。整个材面上的花鸟虫兽全是雕刻浮凸的,材盖的两边刻着腾云驾雾的飞龙戏珠,盖面上是“寿山福海”四个金色大字,材头上刻“安乐宫”三字,材身两边是仙鹤飞舞、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青松柏林,如仙境别墅清静富贵。真个是高贵奢华,无与伦比。
“柏棺,有香气且耐腐蚀,据说千年不腐。古代帝王墓中的黄肠题凑用的就是柏木,是葬礼中等级最高的。”张大师点评道。众人皆赞叹不已。
那苗喜鹊却一直闷头不语,跑前跑后张罗。
第三天上午,租来的帐篷舞台锅碗瓢盆都送到家门口,村上乡邻一二百人前来帮忙。女的洗菜洗碗剥鱼压面,男的支棚搭舞台烧火。从县城请来的戏班子歌舞团几十人又到了,马上有帮忙的给每个戏子一人一包烟,一时间人声鼎沸。化妆穿戏服摆乐器布置:板胡二胡三弦唢呐大号小号暴鼓堂鼓铙钹梆子音响……聚光灯柔光灯四光灯散光灯脚光灯追光灯摇头灯……
晚上,羊角村灯光通明,乐声震天,劲爆舞曲:无限迪士高!火箭人!嗨嗬! no no no no, no no no no, no no there's no limit !……
六个浓妆艳抹,妖娆多姿的妙龄女郎疯狂蹦迪,甚至边跳边脱衣,台下呐喊一片。
劲歌热曲淹没了一切,披麻戴孝的亲属门子跪在灵堂前,准备入殓。
棺底先铺上一层筛好的细黄土,又按长幼辈分铺设亲属送来的褥子,先铺的是长辈或德高望重的,以此类推。
李世利觉得虽然妹夫张伟排行小,但人家干的事大而体面,就先把张伟的铺在了攀比的前面,那富妹一看也乐了,示意世利先铺自己的,富姐全看在眼里,碍于人多没吭气,攀比知道后窝了一肚子火,挤出人群去坐在一边喝冷茶。
老英雄的遗体装进了棺里,放进粗粮做的醋曲、卫生纸、硬币。
“开哭!”张大师下令。
哭声开始。
李全能手握榔头铁钉准备封棺。
“……亡人辞世奔天堂早登极乐修正果酉时入殓大吉祥……”张大师大声念。
锤落钉下,封棺开始。
“爸爸躲钉爸爸躲钉!”
“日吉时辰天地开盖棺大吉大发财天清地美日月明……”
“一钉添丁钱财旺;二钉鸿运永不停;三钉三阳开泰运;四钉全家享安宁……”
棺木移到灵堂前,入殓完毕。
No no limits, we'll reach for the sky !舞女摇头摆尾抖胸脱衣!
舞台灯光疯狂四射!
劲歌艳舞如火如荼,高潮迭起,舞女蹦成了三点式!
捂嘴笑的,瞪大眼的,目瞪口呆的,愤怒的,好奇的,抱着孩子跑了的,往前挤的,会场躁动吵嚷。
一边哭天动地,一边性感热舞,突兀的组合,倒也合了某些人的口味。
嗨嗬完毕,意犹未尽,秦腔名角登台,会场散去一大块。
第二天一大早,乡亲鲁琴、吴小月、十个娃他妈、霍丫丫、马祖耀、刘得实、牛有钱等几十村民已烧火做饭。李世利拿出李纵横书写的对联,车疯子等人帮忙张贴。上联:生龙儿未享清福;下联:归天堂静等佳音。横联:严父龙子。
李全能一看,跑回去拿来一根长竹竿就捅那对联:“丢人现眼!”边骂边流口水。
早饭后,摆桌子收礼。
流行歌曲音浪翻滚。
上午,有女人的哭声从远处传来,专职接亲戚的赶忙迎去搀扶,又有人接过花圈铭旌献祭、纸马、纸席梦思、纸电视、纸大哥大、纸金斗银斗、纸小车、纸货车、纸飞机、纸别墅……
小女婿张伟用加长大货车送来了纸糊的八人大轿,轿上坐着一个衣着清朝官帽官服的纸老爷,大白脸上贴着几个黑点,八个轿夫身材高大威猛,气势逼人。
现场一片喧哗。
“这纸人少说也得花个千儿八百的!”
“给老丈人挣足了面子!”
“他自己也很光彩!”
“大女婿上的啥呀!”
那攀比一看这宏大阵势,自己的小花圈都臊得没地儿钻了。
攀比拉着李富姐上礼五千元,在场的人无不称赞,。
那张伟和李富妹来礼桌前看了礼薄,一看姐夫上了五千元,在众亲戚处凑够五千元,手心冒着汗交上。
张伟把攀比拉到墙角,三说两说竟然吵到了一起。
“你几个意思,想让我出洋相吗?”张伟气势汹汹。
“我想上多少上多少,你没钱找我借。”攀比不示弱。
富姐富妹也加入争吵阵营。
“昨晚入殓铺褥子,我是老大为啥把我的搁在后面?”
“你平时照看过几次老人?”
两人越吵越近脸快挨到一块时,突然缠打起来,吵架不解馋!
张伟和攀比一看姐妹两儿都打上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互扇起耳光。
那积怨可见有多深。
周围的亲戚也刹那间分成两个阵营互殴起来。
歌舞停了,所有人都忙于打架和拉架啦!
轰隆隆一片吼!
纸马跳跃,纸老爷翻滚,纸花飞扬。
“哈哈哈哈哈……”木儿搂着肚子笑,头上还站着一只红公鸡,那鸡头一直朝着忙碌的人群,惊慌地尖叫着:“咣咣咣咣蛋——咣咣咣咣蛋——”
这是他生平以来最最真实的笑,从头頂一直笑到了脚后跟,笑到了每一根毛发的尖尖。
在他的身后,荣华拉来盖房的钢构材料堆在墙边。
几十村民奋力解劝,庞大的武斗才渐渐停下,大家各自拍土洗脸擦血。
张伟和富妹开车扬长而去。
宴席艰难地安顿着,他舅爷他舅父他姨夫他姐夫他伯家他叔家亲朋好友家……上席下席上座下座头波二波各得其所。
舞台上上演《长坂坡》,曹操和刘备挥枪使棍打斗转圈,台下一片叫好。
世利端来两碗肉菜给木儿,叮嘱他:“坐在家里吃,不要跑到席里去,刚才的事你怎么还站在那儿笑?”
“饿随礼了。”木儿说。
“坐在哪儿吃还不一样,家里多自在,席棚里人多,还想卖弄你的走势去?这两碗管你够。”
临走又叮嘱再三,不要去宴棚里。
晚上,灯火通明,五彩缤纷,艳舞加秦腔,台下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一口气吼到十一点。
第二天,安葬仪式开始。
唢呐队上场,长号短号吹起。
雇用的哭丧队二十多个女的穿白戴孝拉着孝棍围着棺材高哭:“一声爹,二声爹,哭声爹来泪盈盈,爹把儿女抚养大,儿女不忘爹恩情……”
抬的抬,送的送,几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
一阵尘土飞扬填埋,坟地又多了一个包。
葬礼完毕,又设宴招待。
拆棚拆台,归还了用具,清扫了院落,众人散了火,一切又归于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让你最多上两千元,你怎么上了五千元?”李纵横问攀比。
“我就要上五千,他俩都拿着工资,平时又周济过谁?两个大啬皮,只会做面儿的活,我上礼五千,就是借机让他出出血。我不出这点子,他们还以为我们是被窝猫了。”攀比愤愤地说。
“我给你退四千,算你上了一千元大礼。”纵横数了四千元还给了攀比。
尘埃落定,这场盛大的葬礼,在周边开创了多个第一:坟地装修最好,雕花棺木最好,烟酒菜最好,舞台最大,哭丧队第一,艳舞第一,汽车队伍第一……人人称赞羡慕。
活人死人都有了面子!
纵横负债两万多,不过,在他宏伟目标的照耀下,这对他都不是个事儿。
接下来,纵横要迫不及待地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转眼到了中秋节。
出嫁的女子、外甥,会提着点心月饼看望娘家人或舅父。
这天,木儿的双肩和头上各站着一只大公鸡,在村子口溜达。
“舅,这个人象个耍把戏的,那公鸡真听话。哟,这人我见过呀,对,在我们宾馆,不知道是你们村的!怎么这样?”一个短发圆脸的青年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木儿,给她身旁的舅父祖耀说,语气由轻松变成惊讶。
“你怎么见过他?”胖祖耀放缓脚步问他的外甥女。
“去年秋天在我上班的如意宾馆去过两次,在走廊里,他和一个四川年轻女子牵着手,那女子跟我说,她明天结婚,让我第二天早上六点记着叫醒她,要去理发店盘发。”
祖耀突然站住,心底一个沉睡已久的疑问抬起了头。
“你确定见到的是他?那个头上站着公鸡的?”祖耀指指不远处的木儿。
“我认人很准的,况且当时的情形更加深了我对他的印象,的的确确是他,四方四正的脸。”巧凤确定地说。
祖耀全神贯注地听着外甥女的话。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上来五个口音也是四川的青年人,找四川来的两个女人,服务员领去016室问,刚好是他们要找的,这是我那天下午听前台说的。那五个男人凶巴巴地和那个四川女子,和那女子随行的还有一位中年妇女,发生了争吵。”
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围住了祖耀,那个问号叮叮当当跳到了嗓子眼。
“巧凤,你你说清楚,五个四川男子?上来吵架了吗?这可不是随便就能说的!”祖耀结巴起来。
巧凤不明白,这么随便的几句话,惹得舅舅这么紧张。
“吵声惊醒了我,我打开016 的房门,提醒他们声音小一点儿,不要影响别的客人,我看见昨天和我说话的那个女子,正和一个小胡子的男人吵嘴,那小胡子朝我用普通话说,这是我们家里的事,请把门关上,我退出了房子。”
祖耀一眼也不眨地听着,他的汗毛立了起来。
“怎么了舅?我只是觉着那天的事有点奇怪,想不通,房子也没退,五点多急急地走了,我七点下了夜班,晚上再去上班时,前台的说中午有一大群人来找过016 的客人,什么新娘子不见了,大家莫名其妙,一头雾水,总觉着这里肯定有大问题,今天碰巧在这遇见了他,就又想起来了,他结婚了?”
“结啥呀,那媳妇跑了!那五个男人说了什么话你记得吗?”祖耀急问。
“跑了!不会吧!为啥?都牵手了!”巧凤惊讶的张大了嘴。
“那五个男人说了什么话?你记得吗?”祖耀急着再问。
“吵了什么我听不明白,我当时头重的只想睡觉,没太注意。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前台看到时,他们已出门了。”
祖耀盯看着木儿。
“怎么回事吗?”巧凤的心口莫名其妙地有点堵。
祖耀的嘴唇轻轻颤抖起来,他走近木儿,握握他的胳膊:“木儿!”
“咣咣咣咣蛋——!咣咣咣咣蛋——!”他肩上卧着的公鸡站起来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消息迅速在羊角村开了花:“和木儿定亲的那个媳妇是有男人的!”
“这个法律上叫重婚!”
“总之还是被骗了。”
“那个女子已离婚三四年了,是个单身,这个没问题,她的舅舅和我关系很好的,亲口说的。”牛有钱纠正说,但那五个男人的意外出现,他也说不明白。
秋收后的一天,牛有钱拖着鞋子转悠到了南边街道。
“听说你也不去鞋厂了?”蹲在石头上的马祖耀问有钱。
“不去了,鞋厂太多了,烂货太多,正儿八经做好鞋子的吃不开。咱红星厂的鞋子都用正经牛皮做,成本高售价高没销量,接单越来越少,村委会又不愿作假,经常停工。”
“你年轻,在里面学好技术就是本钱,辞职不干去弄啥?”
“我原来在四川打工时的一个老表来了一封信,给我找了一份好工作,一月三千多,明后天去。”
“三千多,好家伙!把老哥我也带上吧。”马祖耀眼巴巴地望着有钱。
“那个要入股的,投资两千多,最后等着分红利吃。”
“上班入股,行,能干的话给我来个信儿,我也去,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祖耀已闲着很久了,正憋得发慌。
“好,等我的信。”
第二天,有钱打包好行李,要再次南下四川,不过这一次和前几次不同,他要去公司上班,要入股,要分红,要干体面轻巧的活儿。
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去问问老罗有关木儿媳妇的事,这也是他一年来的一个大疑问,而且刚刚听说的五个神秘男子的事,更象催化剂一样在他的心里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