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还安静得出奇的病房,下一刻突然爆发出一浪盖过一浪的怒吼悲呼,桌椅板凳被拍得震天响,吓得玉龙寨里听见异动的男女老少们纷纷朝这边探头张望,奈何被门外的护卫们挡得死死的,一步也无法靠近。
“楚隐小儿你欺人太甚!”白崇怒发冲冠,红着双眼对慕谦道:“文仲,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你还要跟我说那一套理论吗!你为魏室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可他是怎么回报你的!这还有王法,还有天理吗!”
曹盛亦激动地跪地请命道:“昏君如此暴虐无道,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天理难容啊!慕公,您要替天行道,为长河谷中冤死的弟兄们报仇啊!”
连楚隐派来的监军也看不过去叛变了,跪地含泪请命道:“慕公,您要为诸位相公和大梁城里无辜枉死的百姓讨回公道啊!”
其余众将官亦纷纷附和:“是啊慕公,您要替天行道,为弟兄们报仇,为诸位相公和无辜百姓讨回公道啊!”
已经被明剑和陆羽各自扶到桌边坐下的赤麟和隋靖大概是因为终于完成了使命,众人如此义愤填膺、捶胸顿足、拍桌踢凳的,竟然都没能撼动趴在桌子上睡死了的两人。
床上慕谦看起来状况很不妙,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断气的模样,虚弱地喘着粗气,表情也阴沉得吓人,面对众人的义愤填膺始终一语不发,一张脸好似快要哭出来却又像是被他强行压下去,因而面部线条变得异常紧绷,凌厉,甚至有几分隐忍的狰狞,紧蹙的眉间罕见地浮现出阴沉,肃杀,只死死地攥着手里那道密旨,剧烈颤抖的手显示他正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却仍掩盖不住他的震惊和愤怒。
慕荣站在慕谦身边不停地帮他顺着气,虽然还是跟往常一样沉着脸不说话,但最熟悉他的秦苍等人却感觉到他身上隐隐散发着杀气,很显然,他也正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从前秦苍就老开玩笑说他这个人不管是高兴还是生气都从不表现在脸上,在外人看来就总是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脸,多不合群啊,还说很想看看慕荣生起气来是什么模样,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却突然觉得今后还是不要见他生气的好……
慕荣离慕谦最近,故而密旨上的内容他也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最后那晃眼的“杀无赦”三个字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神经,下颌线条愈发地紧绷,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可以看到后牙槽在不动声色地摩擦着,身体也在微不可查地颤抖着,扶着慕谦的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良久,慕谦终于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而后他睁开眼看向那些跪地请命的人,声音低沉且沙哑但依旧十分有力道:“大家都起来吧。”
跪地请命众人相互看看,迟疑了一下,终是各自起身了。
随即,慕谦深深凝望着满屋的将领,似哭非哭的脸紧绷着,盈着泪光的眼中有深切的痛和自责,歪过上身撑着床板面向众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因重伤在身,行动不便,他这一番动作其实就相当于向一屋子的人行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叩拜礼,吓出了满屋子的众文职武将一身冷汗。
“慕公!”
“元帅!”
“文仲,你这是做什么!”
……
慕谦缓了口气,也似乎酝酿好了情绪,这才抬起头来,环扫一屋子的人满目悲怆道:“对不起,是慕谦连累了大家!”
尚未等众人开口,慕谦便又仰头忏悔道:“子瞻,冯相,吴公,是慕谦连累了你们啊!慕谦有罪,让七万多将士不明不白冤死他乡,让大魏志士栋梁凭白招惹杀身之祸,让无辜百姓遭此无妄血灾!慕谦有负太祖圣恩,辜负先帝重托,愧对大魏万千黎民!慕谦有罪,罪孽深重啊!”
慕谦捶胸声泪俱下地忏悔自责,众人见之愈加悲愤难耐。
白崇义愤填膺道:“文仲,你这话从何说起,杀人放火的是那昏君,又不是你!”
曹盛亦道:“是啊慕公,孽都是那暴君造的,您何罪之有啊!”
兰宁含泪道:“北征将士何辜,诸位相公何辜,大梁百姓何辜!慕公,您要为这些枉死的人讨回公道啊!”
若他先前还能理智地分析现状,还有心为那个被人蒙骗利用的少帝开脱,那么此刻在得知了大梁惊变以及看过那道暗杀密旨之后,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智,再不想为那个暴虐无道、滥杀无辜的昏君开脱了,满心只剩下愤怒和仇火。
其余众将官亦纷纷附和:“是啊慕公,您何罪之有啊!昏君无道,您要为枉死的人讨回公道啊!”
白崇蓦然转身对众将道:“诸位都看到了!我们为大魏江山出生入死,元帅和诸位相公更是为大魏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结果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们能咽下这口气吗!”
“不能!”
“元帅,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元帅,我们要为诸位相公讨回公道啊!”
“慕公,我们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
“文仲!既是皇帝小儿不仁在先,那我们又何必再与他讲义,反了他娘的!”
“对!反了他娘的!”
……
在这乱七八糟的嘈杂声里,曹盛的话最为致命:“慕公,您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要为夫人和二公子想想,他们如今身陷囹圄,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杀身之祸啊!”
众将闻言也纷纷附和:“是啊慕公!就算是为了夫人和二公子,我们也必须杀回京城啊!”
从始至终,唯有秦苍、欧阳烈、明剑、陆羽等跟随慕谦父子的“老人们”没有说话,静静地旁观,或者说是在等慕谦和慕荣发话。
众将声声求告请命不绝于耳,可慕谦最终却还是抛出了一句虚弱而坚定的话:“我还是那句话,因我一人而乱天下,我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慕公!”
“元帅!”
“文仲!”
就在众人猝不及防时,一直静立在慕谦床边始终没有发话的慕荣终于好似再也压抑自己的情绪,抬脚就要往屋外去,被慕谦一声喝住:“站住!”
慕谦的声音虽不高,但威慑力却丝毫不弱,七嘴八舌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才刚走到门前的慕荣生生停住了脚步,挺拔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地僵硬,又透着一股九死不悔的倔强和坚韧,按在渊默剑柄上的手用力到手臂发颤、指节发白,秦苍、欧阳烈、明剑、陆羽、白崇都担忧地看向他。
见慕荣不肯转回身来,慕谦望着他的背影似严厉又似担心还似焦急地问:“荣儿,你要去哪儿!”
慕荣阴沉着脸磨着牙不发一言,紧抿的唇死活不肯张开说一个字。
慕谦语气忽的又冷了一分,透着一股残忍的决绝道:“我不会给你一兵一卒!”
慕荣按在剑上的手又用力了一分,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决心:“就算是单枪匹马,我也要杀回去!”
慕谦忽感气息一滞,一口气没提上来,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众将闻声,心纷纷都提了起来。
慕荣闻声背影亦是一僵,却还是倔强地不肯回头,这边秦苍却已自觉上前去为慕谦顺气了,欧阳烈则满眼深深地担忧和悲切,生怕慕荣一个冲动再次失去理智,昨夜长河谷中的那一幕,他是真心不希望再见到了。
“荣儿……”慕谦干哑的嗓音艰难地唤了一声。
慕荣恍若受到巨大触动,背影一颤,仿佛是定格在了那里,又仿佛是要将自己站成一尊高傲不屈的雕像。
“荣儿,就算你现在单枪匹马杀回了京城又能如何?救得回你母亲吗?救得回篱儿吗?救得回你的娘子和孩子们吗!”
慕谦望着慕荣的背影,语气终于缓了下来,话语中充满了为父者的无奈和恳求,还有深切的痛。
慕荣的背影看起来更加僵硬了,仍是不肯松口:“那父亲是要孩儿坐以待毙,对母亲、对小篱、对玉贞和孩子们见死不救吗!”
他的话乍听像是质问,可细品方能听出其中的自嘲和决绝意味,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气,可他看起来却并没有走火入魔。
不知为何,他这副冷静到极致、平静海面下翻滚着惊涛骇浪的样子反而比昨夜长河谷彻底失去理智的样子更为可怕,叫秦苍等人的心都不由地悬了起来。
大约是没见过这父子俩竟然也有意见不合吵架的时候,一屋子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纷纷都傻眼了,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说这也不合适,说那也不合适,于是十分有默契地众口皆封。
慕荣说完等了片刻,见身后之人再没开口,便又向前迈了一步,伸手一把拉开了门,抬脚就要出去。
只听慕谦无奈一叹,沉声下令:“龙吟,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