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华正殿内,只见裴清向御座之上的少帝从容揖道:“回陛下,老臣有罪,本月二十日,老臣的书房不慎被外面飞溅进来的火苗点着,不幸毁于大火,藏在书房暗格中的密诏也不幸一并化为了灰烬。”
裴清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的同时,顺便还提及了二十日那场浩劫,暗戳了一下楚隐的痛处。
“什么?!”楚隐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太师可是在说笑?!”
龙颜一怒,阶下裴清赶忙跪了下去,却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老臣有罪,近日来见陛下忙于军国大事,老臣不敢因此事给陛下平添烦恼,故而尚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老臣有负先帝重托,恳请陛下降罪。”
楚隐捏着拳头阴着脸居高临下看了裴清半天,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这老头儿从头到尾压根看不出一丝犯下大错的惶恐和畏惧,反倒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这哪里是在请罪,这分明就是在找茬!
“太师,难道你也跟那群乱党一样,要造反不成?!”
“老臣不敢。”
“不敢?哈!朕看你敢得很!如此荒唐的理由,你以为朕会信吗!密诏究竟在何处,快交出来!”
楚隐死活不相信,裴清就算再怎么怪癖特立独行,也不至于会做出这种明显不合人臣之规、大逆不道之事。
裴清仍道:“老臣不敢欺瞒陛下,密诏的确在那次失火中被焚毁了,老臣有罪,愿听凭陛下处置。”
见裴清一口咬死了密诏已被焚毁,楚隐转而怒问:“公然背弃当日对先帝的誓言,太师就不怕报应临身吗?”
裴清坦荡无惧道:“回陛下,臣自始至终都忠于大魏,从未做过背叛大魏之事,此心苍天可鉴!”
楚隐蓦然大笑:“哈哈哈!父亲,你终究是看错人了!你看看,他哪里值得托付,哪里值得信任了!”
裴清忽然抬头看向楚隐,双目炯炯有神道:“或许,这世上从未有人真正看清过裴某。”
楚隐露出杀意厉声问:“太师当真不肯交出密诏?!”
裴清却是看向单手撑案、站在御案之后浑身杀气腾腾盯着他的楚隐,不答反问:“陛下可曾听过‘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楚隐定定地看着他并不答,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教,他身为太子自然是学过的。
“老臣当日的确是对先帝立过誓,终此一生忠于大魏,永不背叛。当日之誓言犹在耳,老臣从不敢忘,然老臣所忠之大魏并非陛下之大魏,而是天下苍生之大魏!”
“你说什么?!”
楚隐瞠目结舌,觉得裴清的狡辩简直让他笑掉大牙,他也不理解,二者有什么不同,天下苍生之大魏难道不就是他的大魏吗?
“再者,子不语怪力乱神,老臣从不把那些虚无的东西当真。”
“……!”
楚隐再度震惊,要知道活在这世上的人大多都还是对神鬼之说怀着敬畏之心的,鲜有将那等毒誓看得如此轻描淡写的。
憋了好半天,楚隐才咬牙切齿道:“无论太师如何狡辩,都改变不了你背叛朕、背叛先帝的事实!”
裴清闻言,终于直起了腰杆,就算是跪也要跪得理直气壮,向着御阶之上的少帝慷慨激昂道:“自古以来,无论多小的政权都是先有民,然后才有国、有君,百姓才是江山之本,社稷之根!为君者更当将此牢记在心,然观陛下这两年来的作为,陛下能否摸着良心说一句无愧于魏室江山,无愧于天下苍生?”
楚隐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做到。
裴清接道:“对此,想来陛下心中自有杆秤,老臣就不多言了,我们还是来说说慕枢相吧。”
楚隐眉毛一挑,静等裴清下言。
“以陛下对慕枢相的了解,您当真信他会背叛大魏、背叛您,做出通敌叛国、密谋造反这种事吗?”
楚隐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而刻意加强了肯定的语气:“有他亲手所写与胡人勾连的‘盟书’为凭,证据确凿,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裴清低头轻笑一下,接道:“好吧,姑且不谈此事,老臣就单与陛下说说慕枢相此人,如何?”
楚隐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陛下可知,为何您与先帝对慕枢相百般猜忌,他却还是一心忠于大魏,从无怨言?”
这个楚隐多少听楚天尧跟他说过,因为昌盛帝救过他的命,并且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是在报恩。楚天尧还教导过他,慕谦此心便是他们可利用的筹码,既能很好地掌控慕谦本人,又能利用他平衡朝局。
老实说,他也曾为此感到意外,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叱咤风云、威慑乱世、伟岸挺拔的身影居然守着这样一颗报恩之心,为楚氏打下了这万里江山。
但正因如此,曾经的他才会对慕谦那样尊敬,将他视为自己唯一值得信任的臣子,甚至是师长。若非连城雪和亲远嫁,若非这两年来世事的变迁,若非因为那本手札和那个如鲠在喉的秘密,他相信他和慕谦之间会永远保持君臣和睦、相互信任,慕谦也会一直保有这份报恩之心,替他楚家守护这万里山河直至生命走到终点。
裴清看了看楚隐的表情,笑道:“看来陛下是知道答案的。”
“……”
“老臣说句大逆不道的公道话,他若是有心,是完全有能力取大魏而代之的,这也正是陛下非除他不可的原因,不是吗?”
楚隐没料到裴清竟然敢说出这句满朝文武皆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敢说出来的话,一时竟怔在那里。
裴清接言:“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慕公究竟有没有勾结胡人通敌叛国,有没有与冯、林、吴三公勾结密谋篡位,在陛下看来,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他想反,就随时有能力反,老臣说得可对?”
楚隐无言以对,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确一直笼罩在这种恐惧中,而当慕谦通敌叛国的证据以及楚天承告诉他的那些秘事呈现在他眼前时,这让他对慕谦的存在更加恐惧不安,所以他才会不问真相如何就毫不犹豫地下旨处决了诸相,并对慕谦采取了雷霆手段,誓要斩草除根!从前楚天尧也一直是这样教导他的,任何威胁到皇权的人,都必须毫不犹豫地清除干净!
谁料天不遂人愿,他输了,不但输了,连这天下也将面临易主的局面。
裴清眼中露出心痛之色接道:“可是陛下,您可曾想过,慕公若是真有反意,早在您登基之初就反了,何必呕心沥血为您保江山兴社稷?况且,陛下以为除掉了他,朝廷就会安稳了吗?不,恰好相反,朝廷没了他才会更加动荡不安,大魏没了他也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对此陛下心里其实比老臣更明白,不是吗?”
楚隐无话,因为裴清的话句句切中要害,也戳中他的心虚之处。
不错,裴清说的这些他都明白,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他只想尽快消除让自己不安的因素,刻意忽略了那些真正核心的问题。
毕竟身为一国之君,即便君德有失,但君心仍在,他岂会不知大魏没了慕谦这根护国柱石的严重后果。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他不是一个称职得民心的君主,他的处事原则并非万事民为先,就算是像楚天尧一样做做表面上的虚伪功夫他也懒为,亦不屑为。
说到底,他之所以会听信楚天承的话实施歼灭军党的计划,不过是为了求得自己的心安。他根本就不曾真正为大魏考虑过,更不曾为大魏的百姓考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