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乾阳偏殿。
当慕谦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某张床上。脑中眩晕感尚未完全消散,头也昏沉沉的,感觉很重,身体酸软得跟没长骨头似的,使不上一点力气,以至于他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捂着沉重的脑袋挣扎坐了起来。
“慕公,您终于醒了!”
一个稍显苍老而阴柔的声音轻轻地传来,闭目揉着脑袋的慕谦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声音来源,见到的竟然是常安。
慕谦的第一反应是,长宁宫的掌事太监常安?没反应过来为何他会在自己面前,而且是在守着自己?
在他昏沉的大脑尚在打结中时,常安却是走到门边,掀开帘子冲外面通报了一声:“慕公醒了!”
门外传来一阵高低起伏的欢呼声,随即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传来,而床上的慕谦却是盯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彻底呆住了,此时外面一大群人也已挤了进来,七嘴八舌道:“慕公,您终于醒了!”
慕谦却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似的,只盯着套在自己身上的龙袍,大脑瞬间充血,耳边嗡嗡作响,他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受到的最大的惊吓了!
随即,他好似终于反应过来了,一咕噜从床上跳下来,伸手就要去扒身上的龙袍,边扒边道:“死罪,死罪啊!”
然而,连城雪却是抢在他将龙袍扒下来之前就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底下,略带哭腔喊了一声:“慕公!”
慕谦手上的动作一滞,仿佛这才注意到有人,等他转头看清楚时,这才发现这寝殿里不知何时竟多了这么多人,并且还是靖远门外那些熟面孔。
直到此时他都还不知道,他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天!
进来的所有人也随着连城雪再度跪了下去,惊得慕谦连忙上前去扶连城雪,双手不敢碰触她,只是虚扶着,万分焦急地说:“殿下快请起,折煞罪臣了!诸位也快快请起,慕谦受不起,受不起啊……”
连城雪却是挺直了腰板纹丝不动,仍旧高举那卷玉轴圣旨朗声道:“连城雪承亡弟之愿,托江山于慕公,慕公若执意不肯受,那连城雪唯有一死,方能向九泉之下的亡弟交代!”
强硬而倔强的连城雪让慕谦一点办法都没有,更是被她最后那句话惊到了。
面对此次大梁之危,他虽不知她究竟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但她却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回来了,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阻止了一场极有演变为流血冲突的风波,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从前他就知道,这位公主与深宫院墙里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公主不同,从她甘愿和亲远嫁便可看出她的胸襟和气度,绝非一般女子可比,也看得出女性情刚烈。
所以,慕谦知道,以死相逼这种事,她是真的做得出来的,一时间僵在了那里,看着连城雪极其为难道:“殿下……”
只听连城雪高举圣旨再次恳求道:“恳请陛下以苍生为念,承接天命,吾皇万岁万万岁!”
说着,连城雪便捧着圣旨恭恭敬敬地叩拜下去。
像是不打算给慕谦再开口的机会似的,其余众人亦随之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无心名利,名利自来,可见上天自有安排。
“这……你们……”
慕谦心中有多股力量正在剧烈地撕扯,好似要将他整个人分裂成好几瓣,让他整个人备受煎熬。
最终,还是裴清一锤定音:“陛下,为了这破碎的山河,为了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您就承接了这份用无数鲜血染就、满载罪孽的天命吧!”
慕谦猛的看向他,裴清的话终是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执念。
是啊,我本满身罪孽,事已至此,无论是他还是在场众人都再无退路可走,便将此罪孽之躯从此献与天下苍生又何妨!
他终于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长叹,认命地闭了上双眼,敛下眼中酸涩悲楚的泪,泪中满是伤痛。
待再睁开眼时,他眼中便只剩下平静和坚定,躬身将连城雪扶起,然后朝连城雪跪拜下去,低着头伸出似有千金在压的双手道:“罪臣慕谦……接旨!”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像是誓言和决心一般,极为虔诚、郑重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一直表现得沉着冷静的连城雪在慕谦说出愿接受诏命的这一刻却流下了激动的泪,颤抖着手将楚隐交给她的这最后一道圣旨放入慕谦高举摊平的双手中。
慕谦抬起泪眼,深深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圣旨,然后抬头看了看含泪带笑的连城雪,听见她轻声说道:“谢谢您肯完成阿耀最后的心愿!”
慕谦刚才平复了一点的心绪瞬间又剧烈翻滚了一下,双手握紧了那道圣旨,在一滴清泪划落眼眶的同时闭目低下头去,深深地向连城雪磕了一个头。
连城雪脸上虽还在不停地流泪,可那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并且散发着一股“终于可以安心了”的意味。
然后连城雪将慕谦扶起,随即率先向慕谦又跪了下去,道:“愿陛下万寿无疆,壮我河山,佑我子民,复我太平盛世!吾皇万岁万万岁!”
跪地众人亦随连城雪整齐划一叩拜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慕谦手握那千斤重的圣旨,脸上挂着沉重的泪,无声地闭上了眼,终是认命了。
其实原本还有一件事连城雪想请求的,那就是请求慕谦登基后善待楚氏族人,但转念一想,她这完全是多虑,凭慕谦的为人,无论是谁都百分百相信,他绝对不会为难前朝皇室后裔。
================================
卿云烂兮糺缦缦,唐虞世兮凤麟游。
尧舜禅兮生不逢,长夜漫漫何时旦!
寒宵夜半悲风起,铁马金戈入梦来。
世道崎岖人多艰,最是为君行路难!
乾丰二年十一月丁亥(二十九日),这一日注定将成为史册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这一日,大梁城终于迎来了两百多年乱世以来第一个没有战火、未经攻城略地就完成了改朝换代的传奇日子!
为了中原安定,为了江山太平,为了苍生不再受上位者争权夺利的殃及,慕谦终是接受了楚隐的禅位,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将自己看作是天下之主了。
恰恰相反,他将这看作是赎罪。
原本他确是早已打定主意,万不得已时以他的牺牲换取动乱平息,天下安定,不料天意弄人,命运竟将他推向了权力的巅峰,殊不知这是乱世走向一统的必经之路,容不得他寻求平衡。
妻儿皆已不再,如今他已无家可言,唯一相依为命的慕荣也不在身边,成为九五至尊也就意味着他从此将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可在他看来,这却是在为他的背叛赎罪,为因他而客死他乡的八万忠魂赎罪,为大梁城中因他而无辜丧命的百姓赎罪,以及为因他而无辜牺牲的慕氏满门赎罪!
尽管他心中充满了对楚隐、对昌盛帝和天启帝的亏欠,充满了沉重的负罪,但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天下苍生。
他决意独自背负背叛与天启帝的誓约、背叛他发誓要效忠一世的大魏、背叛因他而无辜惨死的慕氏一门的重担,消弭战乱,安邦定国,让百姓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以此来偿还他一身深重的罪孽!
乾阳大殿今日终于再开盛大朝会,尽管没有礼乐,没有宴飨,甚至连彩幔喜毯都没有,然而文武百官分列的乾阳大殿却自带一股庄严而盛大的喜庆氛围,玄衣纁裳通天冠的慕谦在万众瞩目下终于登上了至尊宝座!
望着那个采章冕服、霸气侧漏、威严与仁慈兼具的帝王,即便身负重伤却依旧坚持屹立不倒的强者,下列许多文武官员竟然都湿了眼眶。
蓦地,大殿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震天动地的山呼响彻了苍茫大地,穿透了万里云霄,震撼了遂远苍穹!
这一日,慕谦当朝连下了五道圣旨。
其一,为刘太后和少帝举办盛大的丧礼,遗体葬皇陵,灵位入太庙。
其二,遵少帝遗诏,彻查癸酉之乱,诸位将相该平反的平反,该抚慰的抚慰,该复爵的复爵,该追封的追封,并厚葬冯远、林煊、吴启三公。
因十一月为癸酉月,故称癸酉之乱。
其三,因癸酉之乱的幕后主使楚天承现已潜逃入九源,主要从犯仇正业已伏诛,其余受蛊惑或欺瞒参与叛乱者,肯俯首认罪者一律从轻发落,绝不诛连。
其四,立刻解除封城禁令,严禁扰民欺民,尤其禁止以庆祝新皇登基为由大肆宴请,铺张浪费,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其五,命政事堂与枢密府协作,立刻重整禁军,调整大梁城防,加强京师守备和城关盘查,防止有人趁机作乱。
此外,慕谦另下明旨,命政事堂安排所有魏室皇族迁往西京洛城事宜,由朝廷终身奉养,且楚氏后裔终身享有免死及有罪不加身特权。
================================
黎州某荒郊枯林旁。
刘毅捂着鲜血直流的腹部躺在冰冷的荒野雪地里回想着自己这一生,突然觉得他好像除了一味的敛财和贪生怕死、欺软怕硬之外什么都没做过,可到最后他也什么都没得到,最终落得一个人惨死他乡、暴尸荒野的下场。
从廖寒英带着乾宁军离开黎州起他就知道,楚家天下到头了,所以一贯贪生怕死又爱财如命的他赶忙收拾细软,带着他宝贝了一生的大包钱财,娇妻美妾一个都不要了,自己一个人就连夜逃跑了,谁知还没走出乾宁军府的辖地范围,他便遭到了山贼打劫。
乱世之中家破人亡、落草为寇的人何其多,且许多都是亡命之徒,专挑他这种“有钱人”下手,不但劫财还杀人灭口,反正死在这荒郊野岭的也很难被人发现,就算发现了,只怕也早就被野兽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感觉浑身越来越冷,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刘毅突然彻悟了,看着天际五彩缤纷的晚霞凄凉地笑了。
“哈哈……报应,报应啊!哈哈哈……慕公,刘某会在阴曹地府看着你,看你又能走远!哈哈哈……”
荒凉群山回荡着刘毅苍白无力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