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西南,中原与南齐、北楚三国交界地带,臭名昭著的妖魔群峰云雾缭绕,千山凌寒,万树凌霜。
“悬崖绝壁几千丈,绿萝袅袅不可攀”的离人峰上,鸢栖崖上山门入口,只见一红黑相衬、一蓝白相间两条身影并排坐在门楼上,吹着残冬刺骨的寒风,遥望着对面的断肠崖,两人皆愁眉紧锁。
“今日腊八,是公子的生辰,对吧?”云酆把玩着他那把万年不离手的折扇遥望断肠崖蹙眉如是说。
云殁左手拄着寒吟刀,一副冰块脸没有应声。
云酆仰天一叹:“原来公子今日才及冠啊~”
他的睿智、他的聪慧、他的玲珑总让人容易忽略他才不过刚及弱冠的事实,如此年岁却已饱受人世间最严酷的摧残,还要背负起如此沉重的责任和负担,偏偏他又生了一副极度隐忍克制的性子,总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怎能不让人心疼。
云殁仍旧没有应声。
云酆又道:“公子回到总舵有两日了吧,几乎没怎么吃东西,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呆在群英墓,再这样下去,我怕他迟早又得把自己折腾垮。”
云殁依旧不语。
云酆偏头看了看云殁,而后又望向断肠崖道:“公子……应该是怕控制不了自己去见陛下和长公主殿下,所以才跑回总舵,躲到这么远的地方吧?”
云殁还是没有应声,只望着断肠崖的方向眉头锁得更紧。
他还清楚地记得,他昨日从鄢都回到总舵向慕篱复命时,慕篱在得知鄢都发生的一切之后,只是将众人都屏退了,然后他一个人望着窗外不吃不喝默默地站了大半天,没有言语也不见悲伤落泪,直到深夜才终于体力不支稍微睡了一会儿,可是早上又天没亮就醒了。
众人担忧他的身体,他却只是浅笑着安慰众人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忧伤,那样的让人心疼,他们仿佛都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内心撕心裂肺地哭喊,可他的脸上却始终笑着。
自那夜“重生”醒来,他们始终没见慕篱在醒着的时候流露过悲伤掉过泪,但却在数次的夜巡中见他在梦中泪流不止。而平日里,他除了时刻关注朝堂动态、乱世局势和慕荣那边的动向外,其余时间仍旧是独立窗前默然不语。
想当初慕篱得知太清山脚下发生的那一出天伦悲剧时,他也只是沉默地一个人在凤隐楼山房的窗前立了很久。
当日,一直暗中保护连城雪姐弟俩的司过盟众人发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便立刻回转救援,赶到时正好见到领着千余禁军残兵赶到京城的秦苍,是时秦苍已先他们一步救起了连城雪。
于是,连城雪就被秦苍带回了太师府,并从此作为上宾长住太师府。
之所以是太师府,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秦苍即便已是有家室的人,也还是有诸多不便,更需畏人言。再者,张华和秦绍母子俩也常住在太师府,也好顺便照顾失了过往所有记忆的连城雪。
慕篱得知之后沉默了许久,然后说了一句:“忘了……也好,或许这对她才是最好的结局,但愿她永远都不要记起这一切。”
是的,盼望她永远不要记起一切,然后所有的痛苦都由他一人背负。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是两样都占全了。
云殁嘴上虽从来没说过什么,但他也同样担心,怕慕篱紧绷的那根弦哪天要是真的断了该怎么办。
云酆看了看他,又问:“大哥你说,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实现盟主的遗愿,五年?十年?或者更久?”
云殁表情依然严肃,眼中透着坚定答:“不论多久,我们都会始终追随他,这也是我们对盟主的承诺。”
云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眼中又浮现神伤道:“可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云殁闻言,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转头看向云酆,眼中也有浓重的忧郁。
确实,他们好像都忘记了,当初慕荣带着慕篱千里迢迢去舞阳巫族求医,虽然匪夷所思,但慕荣的确是用他的十年寿命换来了慕篱的存活,而这也正是慕篱不惜一切也要保大周江山太平、辅佐慕荣成为天下之主的根本原因。
看了许久,云殁终究还是沉默地转过了头去。
云酆猛觉心头一痛,仰天心疼叹道:“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但愿老天有眼,保佑他心愿得偿。”
云殁也抬头看了看万里晴空,沉声道:“会的,一定会的!”
云酆惊讶地看了一眼云殁,除了云霆,难得看到他对其他人表露出如此深厚的关切。
云酆情不自禁一笑,内心却是在感动着云殁似乎不再像从前那么冰冷了,终于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云酆低头,目光专注在自己手中的折扇上,面露罕有的歉疚道:“大哥,当年是我把你拉进这个深渊的,你可曾怨我,可曾后悔被我卷进这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漩涡中?”
云殁猛然看向云酆,那双眼中分明写着生气。
云酆连忙赔礼道歉:“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嘛~”
云殁白了他一眼,又转回头望向断肠崖了。
遥想当年,他们本是萍水相逢、浪迹天涯的孤儿浪子,天当被子地当床,逍遥自在,无牵无挂,一身轻松。
后来,他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了当时创立司过盟没几年的云霆,被司过盟惩恶扬善、匡扶社稷、拯救苍生的鸿愿深深打动,决定加入司过盟。
原本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云殁要不要一同加入,没想到云殁竟然很熟快地就答应了。
时至今日,云酆都记得云殁当时只说了一句话:“你我本是漂泊江湖的浮萍,如今能有个靠岸栖息之所,也好。”
云酆明白,云殁会加入司过盟都是因为他,虽然后来不知不觉地,云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超过了自己,但看在那是盟主的份上,他就不计较了。
而如今,云酆猜想,他的心里大概又多了一个慕篱,但看在那是公子的份上,他也不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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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崖峭壁,寒风呼啸,吹过一片石碑林立的陵园,有些墓碑镌刻着斑斑岁月痕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而有些则还很新,一看便知新立不久。
山风阴寒,却丝毫吹不动孤立墓地前的消瘦身影。
少年白发,玉面俊秀,却平添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浓眉杏眼含悲敛愁,再不复当初的单纯美好,身形似乎也比从前更加清减了,那纤瘦细长的手骨节分明。
慕篱就这样默默地站在满目的碑林之前,一站就是半天,在心底默默地重复着告罪和忏悔。
今日是腊月初八,是自己的生辰,慕篱记得上月初六父亲出征前曾说过:“篱儿,此番出征,为父怕是赶不上你二十岁生辰了,但我和你母亲商议过了,待大军凯旋,为父定会为你补办一个盛大的冠礼!你要好好地,等着我们回来,啊~”
然而,不过短短一月间,一切便已天翻地覆,他也从一个自我囚困的病弱少年变成了隐遁幕后搅弄风云的阴谋者,世事何其无常。
当初父亲出征时,他便奇特地预感自己再也等不到父亲承诺的冠礼了,没想到预感终究成真了,大梁浩劫中没能挽救至亲的自责和悲恸,无法挽回悲剧的痛苦和遗憾,无力回天的苍白和悔恨,这些都一直深深地折磨着他,在他的心底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抹灭的烙痕。
到底他才不过二十岁,并不曾见过真正的战场是何等的惨烈,直到他亲历了这场浩劫,经历了血雨腥风,亲眼见到被带回群英墓的玄武等众多盟里兄弟的尸体,听他们讲述长河谷血战的惨烈,这才切身体会到那牺牲的八万忠魂并不只是一个数字,而是近八万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他这才发觉自己之前的那些冷静分析、那些布计反击是多么冷酷残忍,才惊觉自己对生命缺乏敬畏之心,将牺牲看得太轻!
要知道,生命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宝贵的,并不是说普通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他们也都是爹妈生的、耶娘养的,可能是别人的丈夫,也可能是孩子的父亲!至此,他才更加深切地认识到他的双肩所担负的究竟有沉重。
然而,更让他痛苦的是,这次大梁浩劫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他自己!
云殁自鄢都复命归来时他方知,原来引发这场浩劫的元凶竟然是他那本万恶的手札!是他在手札中写下了兄长拥有帝星命格,所以少帝才会对父兄痛下杀手,并祸延诸位将相和数万无辜军民,在天牢中本该来得及挽救的骨肉至亲和慕氏门人才会尽数被处决!
如果自己将一切心事都咽进肚子里,不曾诉诸笔端,如果自己不曾任性写过什么手札,那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
又如果,当初祸乱时他记得将那本手札销毁,那么九门就不会找到它,后来的一切悲剧也不会发生,兄长也就不会成为楚天承和九门的目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尽管他知道,即便没有那本手札,楚天承也一定还会寻找其他的理由和机会对父兄下手,谋夺江山,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自云殁从鄢都回来复命后,他便一直处于深深的痛苦、自责与负疚中。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满身孽债、不可饶恕的罪人,一念之差害死了那么多人,更因为这本手札带给兄长造成了深重的伤害,他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罪过!
也是经历了此番浩劫,他才深刻领悟到这个乱世的残忍,多少穷苦百姓正活在水深火热中,苍生又正在经历着怎样的战火流离之苦,这才意识到从前他所希冀的“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是一个何等艰难而又遥不可及的愿望!
这简单的一句话,究竟要付出多少的代价,又要牺牲多少的无辜流多少的血才能换得!那恐怕将会是一个远比长河谷一役更加庞大的数字,会是一座远比八万忠魂战骨更加高不可攀的尸山!
经过此番血的洗礼,他已经深刻明白,往后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可避免地会伴随着牺牲,而为了不让将来一统的大周江山染满鲜血,他所能做的就是将流血牺牲降到最低,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并且想做的,也是他守护父兄的唯一途径。
为了让天下苍生不再受战火流离之苦,为了护父亲周全、保大周太平,为了完成姑父的遗愿,更为了偿还兄长的恩情,兑现当初的誓言,便是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