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血染江山离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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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重逢

大周开平三年,仲春二月辛丑望,帝都大梁城。

悠久古都百花争妍,蝶舞蜂飞,春色撩人。

蜿蜒丹河碧波千里,杨柳拂岸,风景如画。

皇宫大内,新修缮的崇华殿里,老太监常安轻手轻脚进入到寝殿,瞅见龙床上慕谦仍在闭目安歇,不忍叫醒他,遂转身欲离开,岂料他刚一转身,身后便传来慕谦沉而厚重、又略显疲惫的声音:“是常安吗?”

常安闻言连忙回身,恰见慕谦已坐起身来,正满脸愁苦单手揉着太阳穴。

常安一边招呼一旁侍立的太监、宫女上前给慕谦更衣,一边尽可能放低了声音很是温和道:“是老奴,陛下,您醒了。”

慕谦一边掀开帷幔一边坐起来,看向他问:“时辰快到了吗?”

常安看着慕谦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满是疲惫的脸,满是心疼道:“是的,陛下。诸位相公、大臣以及南楚使者已陆续开始进入群英殿,现下正是歌舞助兴时,只等陛下到场,即可开宴。”

慕谦一边由着太监和宫女替他更衣一边点头应道:“南楚特意派使团来访,切不可怠慢。”

常安躬身揖道:“陛下请放心,老奴早已下令六尚局各司,不会出差错的。”

慕谦微微一笑:“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我自然相信你能安排好一切。”

常安含笑道:“陛下过奖了,老奴不敢当。”

慕谦点点头,这厢心才放下,那厢便又愁上眉梢,问:“荣儿那边……”

常安很是善解人意道:“陛下请放心,君侯那边,秦大将军已亲自去请了。”

慕谦又点点头,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常安看着眼前冕服逐渐穿戴整齐的帝王,心头不似以往那些令他畏服的帝王,而是真正令他打从心底敬服并且心疼的仁主明君。

他不由地望了一眼这修缮一新的崇华殿,若是久离京城的人再次踏入这皇宫,只怕这宫里的巨大变化会让那人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会让人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皇宫,就像昨晚入宫觐见的慕荣初见这崇华殿时的反应。

一切只因如今的崇华殿与他记忆中的崇华殿简直判若两样,曾经那些奢华的装饰品通通不在,整个崇华殿朴实得就像寻常人家,只怕是大周各地军府和州衙都比它富丽堂皇。

而这一切改变始自崇华殿重修完工、慕谦即位约三月后的一次早朝,慕谦命人将皇宫里的珍宝玉器、金银装饰的豪华床凳和金银做的饮食用具上百件全部清出,在乾阳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它们全部砸碎!

大周新立,许多官吏还像从前一样进献美女珍宝向新君献媚,谁知慕谦不但不吃这一套,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了这么一出。

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诫说:“从古至今,凡帝王者,何用此等奢靡之物,朕听闻昔日少帝常与亲信宠臣在宫禁中游戏玩耍,珍宝古玩从不离身,此事不远,当引以为戒。”

他又说:“大周新立,百废待兴,然朝中奢靡之风仍未有丝毫改观。朕出身在贫寒之家,饱尝艰辛困苦,遭遇时世沉沦动乱,如今一朝成为帝王,又岂敢忘本!天下大乱已历百年,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已久,朕不想因为一个人的供养而让天下百姓受苦,况且贡品贮存在官府之中,大多成为无用之物,朕要这些废物何用。”

他还说:“众卿是国之柱石,朝廷栋梁,大周欲求变革、欲图富强,全仰仗诸位,倘若诸位都不能勤俭自持,那又如何能要求其他官吏大公无私,一心为民呢?”

由是他当朝下令,凡珍贵华丽、赏心悦目之物,此后均不得进入宫廷,并命诸相清点四方进献珍美贡品,即日起此类进贡亦一律停止。

此外,他还提出,宫中铺张浪费成习,要改变这种奢靡成性的风气,便要文武百官以身作则,从自身做起,并带头削减一半皇宫用度,历来追求奢华以显示地位尊贵的皇家开支也被他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削减,俭朴无华得跟从前为臣时没什么两样。

虽然如今得了天下,但慕谦从未敢有丝毫懈怠,要让一个千疮百孔的中原走上一条富国强民的康庄大道,这不是动一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成的。

皇帝带头提倡节俭,以身作则,试问文武百官岂能不响应,就算是面子上的功夫,那也必须做给皇帝和世人看,由是乱世以来历朝皇家奢靡之风为之一变,甚至京中一些名门世家、王公贵族也都纷纷效仿新君,崇尚节俭。

而自那日朝议之后,由诸位宰相牵头,遵照圣旨迅速清理了宫中一应珍美贡品,同时将慕谦的旨意迅速晓谕三省六部九寺等各有司衙门,自朝廷文武百官至各地军府、州县都纷纷遵圣旨而行。

由是奢靡之风渐止,铺张浪费之习渐改,从朝廷到地方那些心术不正的人从此亦不敢再动歪心思。

此外,他还主张群臣少说套话空话,多上表些实际有用的奏疏。

他说:“朕生长在军队,学问不精,亦不懂得治天下之道,今后列位臣公若有利国利民之良策,便直接上书言事,切勿再写一些粉饰太平的无用话。”

由是从朝廷到地方,但凡上呈朝廷的奏疏皆一改从前大话、空话、套话奉承称颂至尊的习气,皆秉承“有的放矢、言必有物”的原则,官场风气亦为之一正。

是故,大周从上到下都能感觉到中原这两年来的变化,就好似一个满目疮痍、毫无生气的垂暮老者突然返老孩童,变成了朝气蓬勃、蕴藏无限可能的初生婴儿。

是故,绕是在这宫墙里呆了一辈子的老太监常安最初都有些不适应。他历经三朝变迁,还从未见过哪个皇帝能做到慕谦这样,真正以大公无私,一心为民。

就在他兀自走神期间,慕谦已穿戴完毕,并喊了一声:“常安?”

常安回过神来,慕谦正冲他微笑着,望着穿戴整齐的慕谦不怒自威,顿时尽显帝王气象,脸上的疲惫也好似一扫而光,双目炯炯有神看向他,令常安没来由地浑身兴奋了起来。

“走吧。”慕谦说。

“是。”

他含笑应了一声,便上前伸手让慕谦搭上,两人朝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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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榆林巷,又是一年桃夭华灼时,离忧居小院暖阳映春华,柔风吹落英,满院拥红叠翠,一片鸟语花香。

只见那颗熟悉的桃花树下,慕荣一袭玄青常服独坐石桌旁,阳光勾勒出他寂寥的侧影,明明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明明他也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悲伤,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可那画面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压抑、孤寂、悲伤,与这明艳动人的春景极不相称,与府外的满城欢腾更是格格不入。

而在相府花园里,一弯清池,一座凉亭,欧阳烈大大咧咧地坐在台阶上,百里乘风则乖巧地靠在柱子上,两人皆缄默不言。

慕荣昨晚从皇宫回来后就一直坐在离忧居小院里,整宿没睡,尽管他们都很担心隔壁离忧居小院里的慕荣,可谁也没去打扰,因为他们知道,慕荣需要时间一个人独处。

慕谦登基后特意命人重新修缮打理过这座相府,保留了一切原有的陈设。尽管大周新立政务繁重,但他还是会抽空来这里小坐,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因这里于成为九五至尊的他而言是仅存的不用任何掩饰的净土,还因这里是唯一可以让他放任自己沉溺悲伤、思念故去亲人的地方,更因这里沉埋着他这一生所有的温情。

而他之所以如此精心地保留这座相府,除去上述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给慕荣留一个可回的家。

他了解慕荣,知道他虽寡言性沉,不善表达,但实则是个长情之人,这座相府便是他心之栖所和归宿。

沐浴满院春光和落英缤纷,慕荣愁眉紧锁紧凝望头顶那颗桃树一言不发,不见他流泪,却更让人觉得悲伤。

两年岁月倏忽而过,被“发配”边境的他终于得以还朝“探亲”,然而京中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犹记那一年,也是在这样一个繁花盛开的季节,也是在这样一个岁月静好的春日,那时他们都还在,而如今,府还是那座熟悉的府,院还是那座熟悉的院,树还是那颗熟悉的树,可那些人却都已不在。

时过境迁,他才终于得以还家,终于亲眼见到骨肉至亲曾经住过的天牢,见到血迹早已无从寻的潘楼街口刑场,见到早已不存任何残迹的处刑台,以及满目白骨腐尸、震撼人心的乱葬岗!

他托着满载悲伤的沉重皮囊,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至亲曾走过的血路,用双眼亲睹他们曾行过的炼狱,用心去感受他们曾经受过的苦,每一步、每一眼、每一感都令他肝肠寸断,悔恨交加。

他无法想象,在没有他和父亲保护的死劫前,母亲、幼弟、发妻、儿女经受过怎样的惊慌、恐惧和无助。在那充满死亡气息的天牢里,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命运审判的;在那被鲜血千万次冲刷的刑场,他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的;在那惨绝人寰的乱葬岗,他们又是怎样被野兽分食,尸骨无存的!

越想,心就越痛,悔恨也越深,那些只能在鄢都等待的日子,那些总是被亲人绝望的泪痛醒的夜晚,那些内心饱受摧残、折磨的岁月,直到昨夜才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忆起昨日父子重聚的场景,慕荣只觉心又狠狠地痛起来了。

昨夜未时左右,他与欧阳烈、百里乘风以及随行亲卫队一抵京,他便迫不及待地进宫面圣。进入崇华殿之后,常安很有眼力见地将服侍的宫女、太监通通都请了出去,将空荡、朴实、俭素的崇华殿留给时隔两年才得以相聚的父子二人。

自玉龙寨一别,父子俩竟是两年不得相见,好不容易相聚,两人却是相顾无言。

两年时间,国已非昨日之国,家已非昔日之家,骨肉至亲一个不剩,甚至连个旁支子侄都没有,唯留他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试问古往今来还有比他们更凄惨的皇室吗?

眼见那个孤坐龙椅的老者,慕荣只觉心底那根始终屹立不倒的支柱崩塌了,自来高傲不屈的倔强男儿轰然跪地,三跪九叩一步步跪到慕谦跟前,含泪道:“父亲!孩儿不孝,回来看您了!”

只这一句,再无必要多说,因为其他的慕谦都懂。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慕谦亦老泪纵横,却是笑着向慕荣伸出手。

慕荣有一瞬的迟疑,终是接住了慕谦伸过来的手,心头猛然卷起一股强大的悲楚,泪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倾泻而下。

“父亲!”

两年多来压抑在他心头的悲恸、委屈、愤怒等在见到慕谦的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让他伏在慕谦的膝盖上闷声痛哭起来!

没有任何的言语,慕谦明白慕荣的痛。那饱经风霜的脸,那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这一身肉眼可见的沧桑,慕谦不用想都知道他这两年来在鄢都过得有多艰辛隐忍,也知道一向要强的他必定从未在人前流过泪。

慈父宽大温暖的手掌一遍遍抚慰着他不停抖动的背,含泪轻声道:“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慕谦的宽慰就像是催化剂一样,让慕荣心底的悲伤更加放肆地奔腾,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情绪此刻仿佛泄不完的洪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慕谦看着这样的慕荣心疼不已,任由他尽情痛哭,尽情释放。

父子二人就这样相依着不知过了多久,慕荣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看慕谦,发现他的头上明显多出了许多白发,面容也十分的倦怠、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慕荣心疼不已,更心痛不已。

他能想象到慕谦孤身一人在这藏狼卧虎的京城里孤军奋战的情形,也能想象得到在无人的深夜慕谦独自悲伤的景象。

这便是成为帝王的宿命,注定要成为独孤的强者,注定要成为皇宫这座牢笼里永不得自由的囚徒!他没有在人前脆弱的权力,他必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必须成为所有臣民的主心骨,更必须成为敌人们敬畏的存在!

慕荣看着慕谦问了一句:“父亲,走到今天这一步,您后悔过吗?”

慕谦明白,慕荣指的是过去三十多年他一直坚持的忠义信条,也能听得出慕荣这问话里参杂着些微的怨气。

慕谦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尽管大周建国不过才两个年头,但慕谦的路可以用忍痛负重前行来形容,因为他把自己当罪人!

从他接受禅让的那天起,他就没原谅过自己,但他也从不逃避,因为无论坐上这把龙椅的过程如何被动,最终做出选择的仍是他自己。

所以,就算无数人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忘恩负义,背叛昌盛帝对他的提携重用,骂他虚伪无情,靠牺牲慕氏满门来实现他篡夺天下的野心,骂他假仁假义欺骗世人,对前朝皇族遗脉赶尽杀绝,这些他都全盘接受。因为不论缘由为何,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所以,当初楚昭为复仇而尽戮“前朝余孽”嫁祸于他时,他不曾为自己辩白过一字,也不曾对民间舆论做任何围堵,任由天下人去评说。

“当日我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京的,做好了用我一人之死换你母亲和篱儿他们平安和祸乱平息的准备,谁料上苍终究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慕谦满目悲凉笑意望天感慨道:“我从未想过要这天下,最终却阴差阳错地坐了天下,可这天下是用数以万计的牺牲和我慕氏满门的血换来的,慕谦罪孽深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