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烈看着那个像是石化了一般定格在垛口的侧影,那张满是痛苦的脸,他亦心疼不已,腹中有一股几乎压制不住的火焰熊熊燃烧,令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愤怒的拳头。
此时,乘风上前一步,伸手抚上慕荣的肩,感受到他因过度紧绷而持续颤抖着的身体,乘风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然而,他还是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大公子,请你想想陛下,他孤身一人远在京城,也许尚不知你在这里遇到了怎样的凶险,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陛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话一出口,乘风明显感觉到慕荣的身体一僵,但他却能感受到他内心正在做着剧烈的挣扎。
欧阳烈也在内心挣扎了一番,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他也上前一步,郑淳很是自觉地让开了位置。
只见他一只手搭上慕荣的另一肩道:“乘风说得对,怀霜,陛下毕竟年迈了,如今在这世上他也只剩你一个人亲人了,你若有个好歹,叫他往后怎么活?”
乘风感激地看了一眼欧阳烈,而后又对慕荣道:“还有,大周这万里江山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你忍心留他孤苦一人在这世上背负这一切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此言一出,他们都感觉慕荣的肩膀好似没那么僵硬了,体内剧烈的挣扎也好似骤然停止了。
随即——
“哈哈……哈哈哈……”
他蓦地扶额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是那样地惨烈,那样地痛彻心扉,令听者皆心痛不已。
众人既不明所以又担忧,然慕荣却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声音一般,只顾低头扶额惨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
苍天啊,慕荣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逼我,对我如此残忍!我已经失去过一次,遗憾过一次,难道真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嘛!
可是,他到底还是做出了抉择,尽管这个抉择对他来说比之削皮挫骨、凌迟剜心尤甚百倍、千倍!
只见他扶额的右手握拳,大拇指在两只眼底缓而有力地揩过,眼中充满冷冽的恨意,目不转睛地盯着楚天承,好似要以眼神杀死他。
然后,他直起了身子,站得笔直挺拔,左手用力地握住渊墨,右手负在了身后,像是掌心握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那拳握得十分用力。
他脸上的怒红褪去了许多,青筋也几乎不见,眼中泪光已不在,只留下冷冽含仇恨的血红,眼神亦恢复了一惯的沉着、坚毅。
只是,这眼神较平时还是有了一些变化,多了几分可怕的宁静,更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森寒。
欧阳烈、乘风、明剑等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仿佛酝酿着惊涛骇浪的海平面,暴风雨随时都可能来临。
城上众人皆讶异于慕荣的变化,自然,楚天承也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也惊讶于他竟能如此稳得住,更加坚定了不能留他的决心。
于是,他再度抛出一记重弹:“慕荣,看来对于我的好意,你不愿接受,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只见他邪笑着招了招手,便见敌营中有人抬出一张长案,身后紧跟一人抱着一个碗口大香炉放到案上,里面插着一根正燃烧着的香。
与此同时,三个膘肥肉满、扎着红头巾的壮汉肩扛大刀来到阵前,在三辆囚车边各自就位。
慕荣的眼中猛的爆射出一阵精光,又一步跨前到垛口边,像是为了稳住他的身体,右手猛的一下再次抠住城墙,森寒冷宁的眼中又燃气滔天怒火。
见慕荣再次动容,楚天承眉毛一挑,嘴角扬起满意的邪笑。
他左右看了一眼囚车上的四个人,而后对慕荣隔空喊话:“从现在开始,每隔一炷香的时间,我就会从他们身上取一样东西,直到你肯交出锦州城为止。”
慕荣猛然一掌击在垛口砖石上,同时暴喝道:“你敢!!”
猛然暴出的一声虎吼穿透云霄,传遍城内外。
然而,一声怒吼完,慕荣便沉默了。眼下情形,他有什么不敢的呢。
楚天承显然也正是依仗这一点,气焰更加嚣张,歪头斜仰慕荣邪魅张狂道:“我有何不敢?尊贵的长平侯,你最好赶紧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否则一炷香过后……”
楚天承摊开手指向左右的囚车看着慕荣道:“他们身上可能就会缺胳膊少腿了~”
慕荣拍在墙上的手渐渐收拢,指尖又有微量的血渗出,在墙上形成的不连贯的五指血痕触目惊心,左手中的剑也仿佛是在回应主人一般,无声的哀鸣着。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他会火山爆发时,他却收回了那只抠墙的手,又负在了身后,握成了拳,人也再一次站直了,挺拔的身姿屹立如松,如定海神针一般,定住了城上众人的心,也灼痛了城下敌人的眼。
楚天承望着那个高高在上、一副宁折不弯、傲骨不屈的样子的慕荣,眼中的杀意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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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刺史府邸别院。
一直站在廊檐下望着城北方向始终忐忑不安的慕篱在见到天色突变、雷声响起时,他的心骤然一沉。
原本他该为这天象高兴的,因为一切如他所料,可心底那股不详的感觉却也愈加狂躁起来,而他却只能困在这个别院里,一步都不能踏出去。
云殁上前来,为慕篱披上外衣,慕篱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露出一个不算笑意的笑意,而后又仰头望向满天阴霾的北方一动不动,眼中写满了深深的忧虑。
云殁浓眉一蹙,露出铁汉柔情的一面,轻声劝道:“公子,变天了,回屋去吧。有他们三个在,君侯一定不会有事的。”
慕篱并未回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后仍是望着北方默不作声。
突然,只听他闷哼一声,云殁便见他突然捂着心口,一脸痛苦的模样。
“公子!”
慕篱只觉得心口一阵莫名的剧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随即他的心底也传来一股令他十分不安的慌乱。
他有强烈的预感,一定是前方出了什么状况,足以威胁到兄长安危的状况。
额头渐有冷汗渗出,云殁见状不妙,连忙上前扶住他。
“公子!”
接触到他的刹那,云殁感受到他的身体竟然在细微地颤抖,好似极度地恐惧。
慕篱轻轻说了一句:“我没事。”
他强压下心头莫名而强大的不安和恐惧,再度艰难地抬头望向北方,眼里多了几分不安和沉重。
兄长,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他不能踏出这个庭院,否则这一路走来付出的心血和牺牲可能就会毁于一旦,他没有任何任性的权利。
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安排,应可保兄长无虞,只是,内心这股莫名的恐惧和极度的不安又是怎么回事?
云殁望着慕篱那消瘦、倔强的背影,心底再度涌起深深的心疼。
在他的印象里,慕篱总是那样温文尔雅、隐忍克制,总是一副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的样子,从不放纵地爱,也从未放纵地恨过。
他的爱很克制,为了心爱的女子的幸福,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推离自己的身边。
他的恨也很克制,面对杀他至亲、灭他满门的仇人,他可以压抑仇恨,冷静清醒地部署御敌之策。
他从来不会表露他的意志和决心,可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默默实践着他的意志和决心,无声守护着他的信念和誓言。
他也从来不会表露他的心事,所有的苦、痛、伤、折磨、煎熬,他通通都憋在心里,从不向任何人吐露,尤其在“手札风波”之后,云殁明白,他将自己视作当初那场祸事的根源,从此更加封闭内心。
云殁知道,他一直都是渴望这份能够守护一切的力量的,只是从前因此身之残、此躯之弱而有心无力,所以他一直心怀愧疚地活着。
直到那年云霆找上他,将这份力量交给他,为了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他对自己是怎样的残忍,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云殁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
这样一个残忍的人,这样一个苦命的人,这样一个伟大的人,怎能让人不敬,又怎能让人不心疼。
他知道,无论他怎样劝,慕篱都不会回房去,于是便只好陪他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