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肆虐,凄狂。
雨,急遽,暴戾。
夜,嘶吼,悲楚。
今夜,注定会是一个人神共哭、天地同悲的非常之夜。
两个人,两处院落,却是一样的悲恸,沉沦,不愿醒来。
刺史府邸别院,云清、云翊、周桐守在屋内,眼睁睁看着睡梦中的慕篱不停流着泪却怎么也唤不醒,一个个心急如焚。
屋外廊檐下,云殁、云酆并肩而立,望着这天地狂虐嘶吼的夜无言。
自城北归来时,云酆三人虽知此事对慕篱将会是怎样的打击,却又不得不如实禀报,因为他们人在锦州,瞒又能瞒到几时呢。
然而,慕篱听了他们的回禀之后竟没有任何悲喜,只是立在院中长久地沉默,任由风雨袭打他的周身。
众人皆知他的脾性,无人上前去劝,任由他在风雨中独立。
然后,立在风雨中的他突然仰天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嘴角便溢出了殷红的血,可他却依然凄美地笑着,哀伤地笑着,残忍地笑着。
直到周桐发现不对,跑上前去时,慕篱的身心都已到达极限,就那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昏厥过去的他脸上倾世的悲伤令人不忍去看。
这时,云影身形一闪,浑身上下滴答着雨水落在二人身旁。
云殁仍旧柱子一样立在那儿纹丝不动,云酆转头问:“情况如何?”
云影摇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军医皆束手无策。”
云酆蹙眉看向云殁,见云殁亦是同样的眉头深皱,长叹一声望向天外依旧狂躁的雨帘道:“这一关他们若是闯不过,只怕就没有以后了。”
云殁脸色更加阴沉,云影看向云殁欲言又止。
云酆见她神情,苦笑一下:“你可是疑惑为何今日那样的状况,公子却不能现身?”
云影一脸认真,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云酆也将视线投向天外雨帘,愁眉深皱道:“因为九门的人一定隐藏在敌营里,那个神出鬼没、身份不明的九门掌门一定也在,若是公子现身,万一让他们觉出了可疑,你可知后果?”
云影动了动眼珠,思考了一下,仍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云酆也不恼她猜不透,反是一脸温和又苦涩的浅笑,再问:“那你可知公子这般小心谨慎、煞费苦心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又是为何?”
云影依旧一脸懵懂地摇头。
云酆越过满天风雨望向别院那扇门,眉间有深重的心疼和悲伤。
“因为他一旦走出这道门,九门无处不在的眼线就极有可能发现破绽,进而查出他的身份,而一旦这个秘密公之于众,那他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一如从前他将自己囚禁在离忧居小院一样,而今他也依然将自己囚禁在任何他的双脚踏足的地方,生怕会露出蛛丝马迹,让敌人抓到把柄。
云酆这番解释让云影脸上的问号更多了,迟疑道:“属下……还是不解酆尊者之意。”
云酆看向她,仍未见一丝不耐烦,只是眉间的悲伤更浓了,看着她苦涩亦更浓道:“傻云影,你难道忘了公子的身份,若是他还活着的消息让九门的人知道了,那也就等于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你不明白吗?”
云影敛神细思,突然眼前一亮,紧接着便是满脸惊奇:“……!”
看着扑闪着一双满是惊诧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云影,云酆低眉苦笑,又望向天外眼神深邃道:“是,这意味着君侯将不再是陛下唯一的继承人,甚至连皇子的身份都不再名正言顺!若真到了那一步,那公子这几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就都白费了,他付出的那些代价、受过的所有苦难也都白费了!”
云影恍然大悟,云酆看向他悲戚道:“这便是公子一直以来宁死也绝不暴露自己的原因。他一直都清楚,他是君侯最大的助力,可同时也是最大的威胁!一旦他的身份曝光,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将付之东流!”
云影突然觉得心无比的疼。
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少年似乎从来都是那样的温润从容,身形虽是那样的清减消瘦,却给人一种浑身藏有无限力量的强大可靠之感。
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计可安天下,一策能定乾坤,宛若一根擎天巨柱,更是无可争议的无名英雄,哪怕当初癸酉之乱时也不曾见他像今日这般崩溃神伤过。
原来所谓英雄,都不过是逆水行舟、锁心苦行的孤独者罢了!
而英雄之所以称为英雄,是因为他们有着坚不可摧的信念和甘为他人牺牲的大无畏之心。
这世间有太多苟且偷生之人,既无坚不可摧的信念,也无甘为他人牺牲的大无畏之心。
这世间还有太多丑陋之人,自私、贪婪且永无止境,为达私欲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任意损害他人利益,甚至牺牲他人性命!
正因如此,英雄的存在才显得弥足珍贵,才会受世人尊崇,敬仰。
倏然,雨帘中走来一人,狂风暴雨中,其人却未见风侵雨扰,仿佛自带一层保护结界,将风雨隔绝。
云殁、云酆及云影都表现出了不小的诧异,毕竟风雨声再戾,几乎盖过了任何可能的动静,也不至于让守在外围的那些亲卫毫无察觉,甚至还让他在未惊动别院任何守卫的情况下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但见那立于雨帘中之人身着一袭白衣,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手执拂尘,遗世独立,宛若坠入凡尘的谪仙。
只见高人向云殁和云酆微微一揖,道:“二位尊者有礼,老道此来是为求见独孤盟主,还望二位尊者通融。”
云殁和云酆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有相同的思量。
此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司过盟腹地,并且对他们似乎并无恶意,又是这副世外高人的形象,是以他二人几乎可以断定,此人极有可能便是周桐提过的那位恩公了。
之前他们曾推断,此人极有可能就隐藏在朝堂之上,并且品级应当还不低,然而无论他们怎样追查,就是查不到关于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就好像他是个隐形人,根本不存于世间一样,这也是让他们极为在意的地方。
此人行事诡秘,动机不明,敌我难辨,着实难办。若此人是敌人,那事情就太可怕了,因此,两人都对来人充满警戒和敌意。
高人看得分明,白眉一挑,眯眼一笑,活脱脱一个修为高深却又慈祥温和的老者。
“二位尊者不必如此紧张,老道非敌,况且,我若真想对你们不利,那这二十多年来有的是机会,不是吗?”
云殁、云酆又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此。
云酆向那老道一揖,而后问:“请恕云酆冒昧,敢问恩公暗助司过盟,所图为何?”
高人拈须轻笑:“这个请恕老道暂时无可奉告,但将来你们自会明白,但请相信,老道是友非敌。”
云酆审视着雨帘中人道:“既如此,恩公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却要戴着这副欺世的假面。”
高人低眉轻叹一摇头:“二位尊者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君侯那边的情况不妙,如此二公子的心血可就都要付之东流了。”
云殁、云酆再度交换一个眼神,对慕篱的身份也一清二楚,看来此人当真对司过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让他进来吧。”身后传来周桐的声音。
云殁、云酆回头,周桐在门口向廊外雨帘中的世外高人一揖,旁边是云清和云翊,同用怀疑和审视的眼光看着高人。
周桐道:“主君信他,那周某也信他。”
云殁、云酆又看一眼高人,高人向周桐浅笑着揖了揖:“多谢周管家。”
他抬脚走上台阶,来到廊下,一举一动都透着仙气,一低眉一抬眼都透着超凡脱俗。
只见他对众人揖道:“老道希望能和二公子单独一谈,还请诸位暂且回避。”
四大尊者显然不放心,皆是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高人却仍是云淡风轻道:“老道自有道理,还请诸位尊者放心。”
众人沉默,还是周桐发话:“我们先离开吧,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们不利,更不会对公子不利。”
见众人依然警戒不放松,周桐再道:“诸位尊者就算不听周某之言,那主君的话总该听吧。主君说过,如若恩公再度现身,无论他指示什么,我们都必须遵从。”
门口的云清和云翊看向廊下的云殁和云酆,云酆看向云殁,云殁沉着脸盯了那高人许久,终是抬手揖道:“有劳恩公。”
周桐舒了一口气,云清和云翊随即也踏出了门槛,四人并肩往那儿一战,风景不是一般的壮观。
高人冲四人含笑揖道:“请诸位尊者放心,一个时辰后,老道定还你们一个恢复如初的盟主。”
随即,他便转身进屋了,并反手将门关上了。
四大尊者目光一直追随着他,门口的周桐回身对众人道:“我们到外面去等吧。”
众人皆看向云殁,云殁无言转身就冲进了雨帘,其余三人亦随之踏进了风雨中。
周桐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抬起长袖遮住头,随后也跟着众人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