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血染江山离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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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 百里乘风(一)

三十六年前,彼时魏室尚未立国,昌盛帝楚耀宗还是石纪王朝的一名武将,尚未及冠的慕谦也还只是楚耀宗麾下一员干将。楚耀宗十分器重这个年轻有为的下属,不仅提携重用,还将自己的女儿楚玥许配给了他。

楚玥本出身将门,自幼习武且熟读兵书,非寻常人家女儿可比,与胸怀大志的慕谦倒也是天作之合。

小夫妻俩婚后感情甚笃,上战场也都是出双入对,夫唱妇随,在当时真可谓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可谁料在一次与竘漠的苦战中,夫妻二人于战乱中不幸被冲散,战后慕谦在一片狼藉的战场遍寻爱妻不得。

从那以后,楚玥便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此后近七年的时间里慕谦和楚耀宗始终没有找到楚玥的任何消息,楚耀宗都已放弃,认定女儿已死,然慕谦却固执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甚至为妻近七年不曾续弦,而且连个妾室都没有。

楚耀宗早已将慕谦视作半个儿子,实在不忍他再这样下去,这才经人介绍,撮合了他与柴氏女的姻缘。

柴素一本也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自有她的骄傲与矜持。

长辈做主定下的婚事,她无法抗命,也早听闻慕谦的威名,对他心有向往,但她也不曾对慕谦强求或索取过什么,过门的头几年追随慕谦出生入死,为昌盛帝打天下,战场上丝毫不输男儿,私下里也尽到人妻本分,将慕谦照顾得很周到。

后来楚魏建国,她亦将军府上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让长年驻守鄢都的慕谦有过后顾之忧,府中跟随慕谦多年的老仆们无不夸赞柴夫人之贤德,比之当年的楚夫人毫不逊色。

人心都是肉长的,慕谦又怎会无动于衷。夫妻十余载风雨相伴,柴素一到底还是成为了他的至亲,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此事久远,加之慕谦与楚玥成亲不到一年便夫妻分离,故而知之者甚少,年轻一代文臣武将更是连楚玥之名都很少知道,只知凤仪公主这个封号,毕竟是前朝的公主嘛。

所以,当沈慈在文武百官面前说出“陛下尚有一子流落民间,乃陛下原配,前朝凤仪公主所生之子”这句话时,别说群臣了,就是慕谦自己也难以置信。

只见慕谦稳坐龙椅,控制着自己雷动的心和发软的手脚问沈慈:“沈卿,朕年纪大了,耳朵有些不好使,怕是听错了,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沈慈走出队列来到大殿中央,挺直了腰杆,高昂重复道:“回陛下,老臣说,陛下并非只有长平侯一子,陛下还有一子流落民间,乃陛下原配,前朝凤仪公主所生之子!”

这下慕谦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扶在龙椅上的手蓦然失力一滑,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望着沈慈,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了一样,嘴唇微微颤着,似有千言万语,却终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下列群臣也都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顿时整个乾阳大殿炸了,一个个都拿或震惊或担忧或看戏的眼光看向慕谦,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个。

毕竟这是事关皇储的大事啊,谁敢妄议,就连一向淡泊超然的裴清也是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慈,仿佛无法接受这个连他都未曾听闻的消息!

慕谦听见了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声,也知道自己的五官此刻正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他抬起右手再次死死抓住龙椅扶手,奋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同时抬起左手颤抖着指向沈慈,嗓子干涩发哑地问:“他……他是谁!现在何处,你……你有何凭证说……说他是朕与凤仪之子!”

沈慈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双手呈上:“回陛下,他便是长平侯麾下副将百里将军,此玉佩便是其身份之证明!”

常安见状,赶忙小跑下御阶到沈慈面前将玉佩接过,只一眼瞟过,常安眉毛便不禁跳了一下。

他和裴清一样,也是历经三朝更迭的老人了,这皇宫里的风云变幻、人事变迁、荣华转眼成云烟,他什么样没见过,故而一眼便看出了此玉必是出自宫廷之物。

常安不敢多做停留,取过玉佩后迅速转身小跑着回到御座之上,将玉佩又呈到慕谦面前。

那玉佩静静地躺在常安齐眉举起的双掌中,不过掌心那么大点,形似双龙衔尾,镂空雕琢,白如羊脂,通体温润,但成色看起来应当是有些年头了,正是当日慕篱查出的那枚双龙衔尾环形玉佩!

望着那枚静静躺着的玉佩,慕谦记起当年他尚未及冠,是时尚未为帝的昌盛帝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了自己,他便将这枚当时石纪王朝的皇帝赏赐给他的玉佩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楚玥。

满殿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慕谦,慕谦也看了那枚玉佩很久,很久,而后终是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枚玉佩。

拿到近前细细再看,慕谦忽觉体内掀起一股惊涛骇浪,令他竟生出一股想哭的冲动,眼中瞬间泛红。

玥儿,我的玥儿,你果然还活着!

慕谦眼中噙泪看向沈慈激动地问:“凤仪现在何处,快带她来见我!”

沈慈不慌不忙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道:“请陛下节哀,凤仪公主早在当年关北陷落时便不幸亡故了。”

“……!”群臣再一次发出一阵沉闷的惊呼。

刚才冒出的巨大激动和喜悦瞬间就被一盆冷水浇灭,慕谦呆呆地望了沈慈片刻,而后才又低下头去看那枚玉佩,脸上浮现浓重的悲伤与愧疚。

是嘛,玥儿,我的玥儿啊,终究你也和冰心一样,永远地舍我而去了……

沈慈见慕谦陷入伤感,便又道:“陛下,眼下不是伤感的时候,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让陛下的骨肉认祖归宗啊!”

沈慈此言一出,顿时整个朝堂再爆发一阵压抑的惊叹。

是啊,陛下的反应说明沈慈上奏的事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百里乘风是陛下的亲骨肉啊!如此一来,许多人心中横亘的对慕荣血统的纠结在意也就不再是问题了,因为正统的皇嗣出现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群臣顿时一片哗然,许多老臣便开始夸赞乘风英勇无敌,提及锦州围城一战中百里乘风的突出表现,历数乘风自追随慕荣以来的卓越军功,尽管他们对乘风其实根本不曾关注过,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到慕荣身边后到底都做过些什么。

许多跟风的朝臣也纷纷附和,连连称是,其中自然少不了趁机捣乱的魏室旧臣派系。能给大周添乱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而这其中又参杂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说着慕荣如何英明神武、沙发果决,如何才德兼备、睿智无双,如何战功显赫、深得人心,这些年来治理鄢都成果又如何卓著等等。

两派就在大殿之上嗡嗡嗡地小声议论起来,俨然已认定沈慈所奏之事,并开始讨论乘风与慕荣孰优孰劣,一时间整个朝堂被这个消息闹得鸡飞狗跳。

群臣吵嚷不休,却唯独慕谦始终沉默。

他已从过往的悲伤和愧疚中醒了过来,并将群臣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立刻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向沈慈的眼神也恢复了沉稳,甚至可以说有些犀利。

沈慈便是慕谦一直无法轻易挪动的那批魏室旧臣之一,尽管这三年来这批老顽固的实权皆已逐渐被转移,但为了稳住人心,慕谦还是将他们高官厚禄地供着,以免他们狗急跳墙。

所以,如果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沈慈将此事挑出来,慕谦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

如此一来,沈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奏明此事的动机便十分可疑了,且无论他怎么看,这事儿都是冲着慕荣来的!结合南境发生的一切,弄不好这也不过是敌人计划当中的一环,若是让他们得逞了,那么大周的未来只怕又免不了一场风雨飘摇了。

而策划这一切的背后主谋者是谁,这自然不言而喻。他人虽未现身,却能将大周朝廷搅得天翻地覆,这让慕谦不得不佩服。

此时,文臣之首裴清终于有了动作,亦出列来到沈慈身边开言道:“陛下!”

裴清一开口,顿时整个大殿就又清净了。

裴清奏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老臣以为还需仔细斟酌。”

慕谦看向裴清目光如炬:“太师有何见解。”

裴清手执象牙笏道:“陛下,即便此玉佩能证明凤仪公主的身份,却不一定能证明其子之身份,事关皇嗣,老臣恳请陛下务必慎重。”

此时裴清已然明白了事情始末,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且不论此事到底真相如何,单就这一纸上奏引起的纷争,其后果便已可见端倪。倘若处理不当,便极有可能演化为动摇大周国本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