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峰,五重鸢息阁之巅。
回到总舵的慕篱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一向沉稳的他今日却罕有地畏缩了。
曾经,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离自己身边,狠心绝情地斩断她对自己所有的眷恋,就是为了让她远离这一切残酷的真相,让她永远做那个自由快乐、无拘无束的连城雪,哪怕从此相忘江湖,哪怕从此被她怨恨!
这份“因深情而绝情”的爱,他不期望连城雪能懂,他只要她一切安好,这是他能给予她的最深的爱!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心底还藏了那么一点小小的自私,他希望她永远不知道真相,希望自己在她心里永远保有最初的美好。
回首这一路风风雨雨,慕篱觉得上苍似乎一直在跟他开玩笑,他一直都在那么努力地将她推离自己身边,可命运却叫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身边,即使每一次都不是出自她的本意。
造化何其弄人啊!
而今,他料定周桐必然已将这几年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那么她必然也已知晓他便是害得她国破家亡、亲人不在的仇人!
终究,他和她还是不得不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
所以,自从成为这里的主人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他竟然感到害怕了,不敢走进自己的房间。
可是,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躲是躲不掉的,故而犹豫再三的他终究还是叩响了房门。
房间内,一直蜷缩在床头、把自己抱成团的连城雪闻声猛然抬头,剧毒甫清、大病初愈的她脸色尚有些苍白,红肿的双眼惹人心疼,眸中还闪着莹莹泪光,久久地望着门口,有意外,有期待,还有些害怕。
她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她的幻想,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张合,却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叩门声再次响起,紧接着门外传来一个沧桑、嘶哑的声音:“阿雪,我进来了。”
听见这极度陌生的声音,连城雪的心不由一抽,泪猝不及防地滑落,眼中更加惊诧和难以置信。
然后,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远远地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动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眼中也充盈着淡淡的泪光,脸上亦难掩激动。
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床头,中间相隔三四丈的距离,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慕篱望见连城雪终于醒转,心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却是将先前那些顾虑都抛到了脑后,唯剩眼前人终于平安的欣喜,还有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她面前的苦涩的幸福和激动。
连城雪望着慕篱,先前的意外、期待、害怕此刻通通被巨大的悲伤和心疼取代,眼泪愈加汹涌,颤抖的嘴唇总是想哭出来,可她却又努力地想笑,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生怕一张嘴,她便会控制不住自己哭出来,以至于表情显得极为复杂,想哭却哭不出声来,想笑又笑不出来,就只是久久地凝望着那个人,记忆中关于这个人的点滴此刻悉数涌上心头。
“殿下,临行之前,盟主有几句话命云酆代为转告。”
“酆尊者不必如此客气,若非司过盟仗义相助,或许今生今世我都要囚困于塞北了。”
“……盟主命云酆转告殿下,忘了大梁城里的一切,从此去过自由的生活吧,有朝一日殿下若是累了,司过盟的山门随时为殿下敞开。”
“……替我多谢独孤盟主!”
“殿下客气了。”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琼华,只有民女连城雪!二位尊者,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自裁以谢天下,禅位以让贤明,从此天地浩大,任君去来!”
连城雪握着独孤仇命云酆转交给她的密函道:“我知独孤盟主不轻易见外人,还请酆尊者替连城雪转达感激之情。独孤盟主几番救我于危难,连城雪无以为报,将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盟主尽管开口,连城雪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殿下不必客气,大丈夫有所谓有所不为,维护家国太平本也是司过盟的宗旨。”
“独孤盟主高义,连城雪佩服之至!有此仁人志士护天下,实乃江山之幸,百姓之福……如此,我们也能放心地离开了。这繁华帝京犹如美梦一场,梦醒之时,该散便散,无需留恋,从今往后,不论大梁城里如何翻云覆雨都再与我们无关了。”
……
直到此时此刻,连城雪依旧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深深烙印在她心上的那个人合而为一。
相府诀别,挥泪断情,恨不当初莫相识。
重回帝京,郎君不在,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地为媒,红衣裹素,生生世世不相负。
一别经年,人事全非,慕郎不复旧时颜。
再世相逢,情深不变,与君相守续前缘。
许久之后,慕篱终于迈步朝床边走去。
连城雪就那样睁着一双泪眼注视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极力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嘴角牵强地要扬不扬,唯有眼泪一直在不停地往下掉,似一根根细碎的银针,顺着她的血脉一直流进了她的心里,脸上写满了心疼和痛惜。
慕篱来到床前,在床边轻轻坐下,仍旧只是那样苦涩而幸福、欣喜而激动地望着连城雪,好似怎么也看不够。
连城雪终于有了动作,倾身向前,伸手要去摸慕篱的脸,可手却一直不听使唤地在发抖。
见连城雪这动作,慕篱才忽而想起来,自己回来时一心只想着赶紧来看她,却忘记了自己脸上还带着云霆的面具。
他条件反射地去撕,一边还道:“吓着你了吧?我这就撕了它。”
连城雪却是摇头拦住了他已然伸到脸畔的手,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瞪大了泪汪汪的双眼看着这张陌生的脸,手指在触摸到那粗糙的面具时像是触电一般缩了一下,眼泪便又不受控制地哗啦哗啦直往下掉。
然后,她再次伸出颤抖的手,摸到了面具的接合处,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它,看到面具下白皙的皮肤一点一点地露出来,直到最后看到它的全貌。
他的双腿不再残疾,他少年未老头已花白,他的声音不复温润悦耳,他的眉间增添了许多从前不曾有的愁容,他的眼中增添了许多从前不曾有的沧桑,甚至他的脸上也增添了许多从前不曾有的风霜,浑身上下再看不出一点往日的痕迹!
连城雪难以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经历,竟然能将她心目中那个明媚澄净、温润如玉的少年摧残成这副模样!
她甚至敢肯定,便是慕谦和慕荣此刻就站在这里,也必然是认不出他的!
瞬间,连城雪的心彻底崩溃,决堤,一下子抱住慕篱,心中的悲伤化作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不停地涌上来,叫她的泪怎么都止不住,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只是紧紧地保住慕篱,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慕篱的心亦狠狠地疼着,也流下了心疼的泪,这便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她的样子。
他亦用力地将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停安慰:“阿雪,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然而,传到连城雪耳边的声音却是暗沉、嘶哑而沧桑的,就像一名垂暮老者一般,再不复从前温润如玉的声音,令她的悲伤愈加放肆汹涌,叫她哭得更凶,那眼泪就好似倾盆大雨,怎么都止不住。
慕篱心疼,却只能不停安慰:“没事了,阿雪,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没事了,没事了……”
连城雪抽抽噎噎地放开了他,捧起他的脸泣不成声道:“小篱……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吗?”
慕篱含泪笑着点头:“是我,阿雪,这不是梦,真的是我。”
连城雪的泪又汹涌而出,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汇成了两个字:“小篱……”
然后,她便又紧紧抱着慕篱,除了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之外,她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