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钟灵山。
清冷的月光照亮阴湿的山道,一袭红衣踏月疾行,心中虽也为那人如此干脆绝情地舍她而去而受伤,可她更担心那人此刻是否安好。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人对仇恨的执着,如此精心策划的一局最终仍以失败告终,她怕那个人会疯掉,会崩溃,会彻底失去理智。
从那日败局到现在,她找遍了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包括药谷,却都找不到他的下落,回归药谷的墨尘亦不曾见过他,也联络不到追风,这令她心急如焚。
寻来寻去皆无果,最终她只好无奈地再回到药谷,希冀他已经回去了。
就在她满心焦急、疾步往药谷赶时,前方山路当中两个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但见在前一人从头到脚裹得十分严实,脸上罩着那个“既像一只展翅腾飞的墨蝶,又像一副张狂邪笑的阎罗鬼面,充斥着死亡和凶煞之气,十分地诡异瘆人”的面具,整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好似半夜拦路索命的地府阴差,叫人不寒而栗。
火凤见之陡然一惊,停在路中怔怔地望着那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
而在后的一人赫然便是先前配合此次行动的南齐羽林大将军唐狄!
那人和火凤都还未曾开口,唐狄便扑通一声朝火凤跪了下去,心痛万分道:“公主,对不起,属下背叛了您,无法再帮您隐瞒下去了!属下有负公主信任,属下罪该万死……”
唐狄想起自己那被当做人质的老父老母,跪地痛哭不已。
但听那面具人冰冷而霸道曰:“不过就是换了张脸而已,你当真以为能逃脱得了陛下的掌控了吗,殿下?”
火凤死死咬住嘴唇,即便她浑身不甘,却也掩盖不了由心底升腾起的绝望,含泪苦笑道:“你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那人冷哼一声,声音仍冰冷无情:“生为大齐公主,吕家血脉,便注定你这辈子都必须为大齐所用!而入了‘蝶影’的门,你这辈子更是休想摆脱本座的控制!殿下,难道你也想落得和前任圣女一样的下场,终生囚禁冰牢生不如死吗?”
火凤娇躯颤栗,强忍自己的悲愤和不甘。
影主顿了一下,加强了威胁的语气:“若非楚天承和九门对大齐还有利用价值,若非我皇暗中授意,你以为我大齐的商队当真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你收买的?”
司过盟曾经多方查探火凤传递情报的途径,却一直查无结果,却不料一直在为九门传递情报的竟是南来北往的商队。
而慕篱在此次钟灵危机前也并不知楚天承与吕玄早已暗中结盟,所以他们一直查不出火凤与外界传递情报的途径,自然也就无从摧毁他们的情报网。
“如今我们已完成了盟约,你若执意不肯回去,也许我们一时还无法撼动有胡人在背后撑腰的楚天承,但是九门,我们却有的是办法摧毁它!”
“!”火凤猛然泪光盈盈地看向那人。
她知道,这个人从无虚言,他若有心去做,便没有做不成的事。也许九门可保洛倾鸿一时,却无法保他一世,因为她深知楚天承是个什么样的人。倘若条件需要,他完全有可能为了与南齐、与吕玄的结盟而抛弃洛倾鸿!
而到那时,洛倾鸿就将无处安身,更要时时刻刻面对“蝶影”的全面追杀,视洛倾鸿胜过自己性命的她又哪里敢拿洛倾鸿的命去赌。
见美人落泪,影主的语气竟奇迹般地放缓和了些:“殿下,你已逃过一次,念在吾皇的份上,本座便饶你这一回,但下不为例。放下那些本不属于你的妄想吧,你该回去履行属于你的使命了。”
火凤终是紧闭了双眼,流泪的脸满是绝望与悲凉。
她是吕玄唯一的女儿,原本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事实上吕玄从来都只当她是可利用的棋子,长大后更当她是图谋天下的筹码。
如今回想起来,或许一切都源于她过早显露出来的非凡天分,让吕玄看到了她的价值,这才奠定了她这一生的悲剧。
自有记忆以来,母亲便很少陪伴在她身边,对幼时的她来说,能得父亲“恩赐”见母亲一面,便是对她最高的奖励。
印象里,父亲对她总是十分严苛,不仅是功课,还有武功,她虽从来衣食无忧,但却从未享受过一天身为大齐唯一的公主该有的待遇。
她原本以为,只要她努力达到父亲的要求,父亲便会多疼她一些,可谁想父亲非但不曾给过她一点疼爱,反而在她七岁那年令她加入了“蝶影”,成为了他手上的一把刀。
经过三年全无自由、暗无天日的地狱式训练,她终于脱胎换骨,具备了一名杀手的基本素质,吕玄才终于肯放她出来,派她出去执行任务。
她当然也想过逃,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只要她的母亲梅妃还在宫里,她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母亲的生死于不顾。
她知道,是她那个父亲的话,悄无声息地处死她的母亲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而且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而她又不能将这一切告诉母亲,只能瞒着母亲,说她是外出去游学了,偶尔回宫一趟看望母亲便是她那父亲的“恩赐”。
而在那段暗黑无望的生命历程中,唯一让她感到庆幸的,大约便是遇见了洛倾鸿。
那是她第一次独自外出执行任务,便意外遇到了倒在钟灵山腹地断谷飞瀑汇流的河水边的他。
那一年,她十岁,他十五岁。
是时,他上半身趴在河边的乱石间,下半身则浸在川流不息的河中,浑身上下无数处大小伤,以腹部的伤最为严重,似是被什么利刃刺穿了,血水浸透了他黑袍下的碧衣,染红了他周围的河水。
她虽被迫加入了“蝶影”,成为了一名“影卫”,却还未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见浑身是血倒在河边的他,她终是做不到见死不救。
于是,她成为了他失去一切后第一个见到他面具下真实面目的外人,同时还是唯一一个见过他脆弱神伤、沉沦于那一夜的地狱和仇恨深渊的模样的人,试问少女的心如何能不为这样一个生得极美却从内到外都满是伤痕的悲情少年所打动。
他在梦中终于肯哭得像个十五岁的少年,哭着喊父亲,喊母亲,喊玉儿,怒吼:楚天尧,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她实在不忍见他在梦中伤心欲绝至此,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安抚他的方法,笨手笨脚地抱起他,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哼起了儿时梅妃经常用来哄她入睡的歌谣。
深情、婉转、悠长的曲调传入他的耳中,也唱进了他的心里,枕在腿上的熟悉触感更让他仿佛回到了从前。
那时,他也常常这样枕在母亲的腿上,感受母亲轻柔而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听着母亲哼着欢悦而深情的歌谣,他总能很快进入梦乡。
一样深切的思母之情让他的仇恨和愤怒褪却,转而涌上浓烈的悲伤和相思,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
仍在梦中的他本能地用力环住了她的腰,流着泪不停地呢喃着:“母亲,我好想你,母亲……”
她虽生来不得自由,但好歹自幼锦衣玉食,也从未见过人间疾苦,直到受命加入蝶影,非人的特训让她深刻地了解到人世的残酷,但也从未见过伤心痛苦成他这样子的。
他在梦中流着泪呼唤着母亲的样子深深地震撼了她幼小的心灵,激发了她属于女子天生的柔情和慈爱,令她情不自禁地环住了梦中仍在不停抽泣的他,继续拍着他的背,哼唱着那对他来说原本愉悦、悠扬而如今却变得那样悲伤、怀念的歌谣。
整整三天三夜,除了必要的照顾,她就任由他这样抱着,且每到他又做噩梦发怒悲吼时,她总要将他枕到自己腿上,重复着轻拍他的后背、同时哼唱着那首歌谣的过程。
三天后,他醒了。
见到陌生人在身边,他立刻就变了一个人,变成了那个浑身都是刺、手下亦不留情的冷血杀手,因为楚天承说过,但凡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必须死,一个都不能留!